仅仅是爱情的失落,还有内心的愧作和惊骇。她断定羸官对自己充满了铭心刻骨的
仇恨。因此往日与羸官会面,不是视而不见便是远远躲避。她完全没有料到猝然相
遇,羸官竟会以这样亲热的目光和口吻向她问候。她心失禁不住一阵狂跳,额顶也
随之涌起一阵血潮。
“嗯。你也来啦?”秋玲以同样的轻柔回答着。回答的同时,伴以感激、火热
的一瞥。
两双热烈、清明的眸子猝然撞到一起,一道乌刺刺的电光豁然划破浓云,顷刻
间把时间老人用怨文和仇恨在两人心灵中形成的深壑填平了。这是分手四年中——
整整一个漫长的四年!羸官、秋玲之间说的第一句话,相互间投射的第一束目光。
这一句话、一束目光,犹如一阵凶猛的魔风,把两人同时卷进到一种神奇迷离的境
界中了。
在羸官眼睛中,秋玲又成了当年那个纯洁、美丽的安琪儿。而在秋玲心目里,
她的全部的情和爱突然间一齐转移了位置:原来她的心是真正属于这个被自己伤害
过的决绝刚勇的小伙子的!哪怕为了小伙子的一句问候、一个目光去死,她也觉得
荣耀和幸福!
咫尺之间,四目相向,羸官和秋玲都分明地听到了对方的心跳。
然而,仅仅持续了几秒钟时间,当院子一边传来一声含糊的问话,秋玲把颤抖
和贪婪的目光再次投向对面时,对面那片明媚绮丽的天空,已经被骤起的阴云改变
了模样:那是冷酷、鄙视、仇恨凝成的阴霾,好厚好厚的阴霾。
多么可怕的变化!多么可怕的阴霾啊!
秋玲深深地打了一个颤栗。那颤栗直打进五脏六腑。
院外传来人声,秋玲仓皇进了厢屋。
进院的是岳锐和淑贞。淑贞被银屏搀扶着,依然显得憔悴单薄。
“妈!”羸官示威似的喊着迎到院门。
秋玲分明觉出,那喊声正如一柄带血的利刃,朝向自己心窝飞来。
小玉迎住岳锐、淑贞,小院里顿时荡起一重唏嘘、抚慰的深情。躲进厢屋的秋
玲,被心中的悲哀和绝望冲击着,突然两手掩面,踉跄地奔出院门去了。
临时灵堂一切就绪,肖云嫂被安放在一张行军床上,身上破例地盖上了一面辉
煌的镰刀斧头旗。
十点,县民政局长和镇委书记来了。经镇委办公会议提议并请示县委书记祖远
同意,肖云嫂的遗体火化后,骨灰存放到烈士陵园纪念馆。民政局长和镇委书记来
向肖云嫂告别。吴正山、羸官带着小桑园全体党员和初胜利、张仁等十几名邻近村
庄的支部书记来了。岳鹏程和大桑园党总支几名成员也来了。他第一次没有走在前
面,而是夹在众人中间。他始终低着头,没有向肖云嫂遗体上瞥过一眼,也没有向
小玉和卫士般守护在肖云嫂遗体旁的岳锐面前靠,便消然匆忙地走出院门去了。
一辆束了黑纱的救护车停在街面路口,车上播放着哀乐。许许多多街邻乡亲,
挤在肖云嫂的院子里,站在院子外的胡同口和灵车停靠的街口路边。来的最多的是
老人和孩子。老人们回想起肖云嫂的为人和当年的种种好处,为肖云嫂的遭遇和去
世痛感惋惜。年青人好象忽然发现,在自己的身边,还有肖云嫂这样一位可尊可敬
的人。妇女们、孩子们则更多地受到气氛的感染,在默默地流泪或低声哭泣。
肖云嫂的遗体被抬出院门来了。一队由小桑园的学生和青年组成的“军乐队”,
突然敲起铜鼓和小鼓,吹起号角。鼓乐昂扬。庄严,哀乐变得有气无力了。
肖云嫂的遗体来到人群拥挤的街口,石硼丁儿和另一名少先队员正步迎上前去,
举手行队礼,然后把两条红领中系在了肖云嫂安卧的行军床两旁。
在响彻云霄的鼓乐声中,在如战旗招展的红领中引导下,肖云嫂和她那象征着
一生荣耀的五十四面锦旗一起,登上了灵车。那是按照岳锐的意见安排的,他不忍
心看着那些凝聚血汗的荣耀,成为落满灰尘的“文物”。
随着灵车关闭的咋叭一声响,人群中响起第一声哭泣。立刻、被压低了的哭声、
喊声、扑打声淹没了一片。连绝少在这种场合露面的彭彪子,也蹲在人群后面的土
墙上,用脏兮兮的手背和衣袖,抹着迷腾了浮肿细小眼睛的泪水。二十几年前,如
果不是肖云嫂为他操持,他哪里成得了家,秋玲的母亲哪里会嫁到他的门下!
小玉感到了无比的激动和满足。肖云嫂卧病以后,尤其与岳鹏程分手之后,登
门看望的人很少。偶尔还听到一些贬损的话。她原以为奶奶已经连同那个年代一起,
被人们遗忘了。眼前这令人悲痛而又促人感奋的场面,使小玉真切地感到了奶奶的
永恒。奶奶,你的在天之灵有知,可以安息了!
灵车在一片唏嘘声中启动。岳锐由银屏搀扶着紧随其后。在他的后面,是民政
局长、镇委书记、羸官、淑贞、吴正山、初胜利。张仁……银屏第一次经受灵魂的
洗礼。十五岁的姑娘胸膛挺起,晶明的眼睛里噙满真诚,一时间仿佛长大了许多岁。
第二十章
从烈士陵园纪念馆出来,岳锐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变成了耄耋老翁。老,从年
龄上说他早就不怀疑了,那是让岁月赶的,让孩子们赶的。但从体力上,尤其从心
理上,在这之前,他还没有那个“老”的感觉。亲眼看着肖云嫂逝世,并且为她送
了终,这使他内心得到了极大安慰,但也使他觉出了黯然和愧作。“神龟虽寿,犹
有竞时;腾蛇成雾,终为土灰。”自己呢?虽然身体没有大的毛病,终归是离“到
烟囱冒烟”的那一天越来越近了。那一天究竟还有多远,只有天知道。当那一天到
来的时候,自己能够像肖云嫂一样留下一个光彩的句号吗?他不能不怀疑。作为一
名“飞鸽”牌干部,他的根决没有肖云嫂扎得深。在闽西山区他当了八年县委书记,
换了三个地方。调回北方,在地委农工部实际只干了很短一段时间,便因为所谓
“右倾机会主义”而销声匿迹。调到外地搞了不到两年“四清”,又摊上“红色风
暴”。七五年好歹出来抓了一阵子“学大寨”,七六年又成了“逸民”。后来总算
“解放”了,在“落实政策办公室”“落实”了一阵子,才调到鲁西南干起了二十
年前的老本行。那是个很多人视若瘴疠之地的穷地区,他不怕;职务还是原先的那
个小小的地委农工部副部长,他不在乎;推行以“家庭承包责任制”为中心的农村
经济体制改革,他劲头十足。无奈“年龄过线”,一纸红头文件下来,他便成了退
役老兵,当起了三室一厅外加一个巴掌大小院的独立王国的首脑。在干休所里他心
安理得。自己虽然没有显赫的功勋,毕竟为人民的事业尽了力,毕竟对得起天地良
心。比起那些在位时不顾群众死活,威威赫赫,下台后被人唾为臭狗屎,以至死后
悼词无法写、追悼会元人参加的人,自然要好出许多。然而在家乡的土地上,在肖
云嫂面前,他不能不反躬自问了:你的功绩在哪里?除了档案馆里存放的几份可怜
巴巴的文件讲话之外。你在哪里的老百姓心目里立起过丰碑?个人无法左右历史,
但历史毕竟是个人写成的。他觉得自己简直无法与肖云嫂相比。倘若要比,肖云嫂
是大树,他不过是枝叶;肖云嫂是甘霖,他不过是浮云。
如今大树、甘霖已去,枝叶、浮云犹在!
他的第一个念头、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要找到儿子。父子的帐应该清一清了。
白天如果不是在那种场面、那么多人面前,他决不会让他溜走!不让他穿着孝袍拖
着孝棍、一步三磕头,决不能完!但现在到哪儿找得见这个混帐东西呢?
他从办公院出来,漫无目标地朝河滨公园那边踽踽而行。太阳已经敛起光亮的
翅膀,昏暗罩住了远东宾馆不知羞耻的灯光。马雅河悲愤地呻吟,声声在他心扉上
滚动。
“哎哟我的老太爷子耶!”徐夏子婶忽然出现在岳锐面前,“你这是要去哪儿?
贞子四处在找你哪!”
岳锐一向对这位张张狂狂的亲家母,并无多少好感。但听说淑贞在找自己,心
下还是动了动:媳妇是个贤惠媳妇哇!
徐夏子婶见岳锐愣神发呆,拉住他的胳膊朝村里去,同时叨念着:
“你那个鹏程啊,真是丧了良心!快把个贞子给折腾死啦!”
“怎么?他对贞子也……”岳锐站定了。
“你这个当爸的,亏你还回来这一大阵子!你那儿子在外面干的那些丢人缺德
的事儿啊!……”徐夏子婶到底找到了机会——她也一直在找机会,便充分发挥起
固有的特长,把岳鹏程与秋玲如何乱搞,如何被许多人看见、被淑贞亲手抓住,岳
鹏程这几天如何不敢进家门,如何在外边弄神耍鬼胁迫要打离婚的情形,描绘了一
遍。“贞子是看你年岁大,怕你忧心。你这个当爸的不好好管管,往后这个家还不
知闹成个么样儿了呢!”
徐夏子婶说到伤心处,撩起衣襟接连在眼角那儿擦了几擦。
岳锐又一次遭到了雷击,耳鼓轰鸣,眼前一片恍惚。儿子!这就是他亲生的儿
子?这就是被吹嘘成什么什么“家”、十天前自己还引以为荣的儿子?恶霸地主、
国民党土匪和日本鬼子又会怎样?作孽呀!我岳锐一辈子经霜傲雪、清清白白,怎
么会生下这么一个孽种?孽种啊!你让我这个做父亲的,人前人后丢尽了八辈祖宗
的脸面!……
徐夏子婶见岳锐一下子变得木头人儿似的,倒有些害怕了,赶忙连搀带拖,把
他送回到清水桥边的那个家里。
“贞子,你爸回来啦!”
淑贞料理完肖云嫂的丧事,帮小玉安顿了一阵子,回到家里只躺了一会儿,便
强打精神做好了饭。打发银屏上晚自习去后,又找岳锐。她知道老爷子心里比谁都
难过,担心老爷子经受不住这场打击。岳锐没找到,刚冲了杯奶粉喝下,准备打电
话让羸官和大勇帮着去找,听徐夏子婶一喊,忙出门把老爷子扶进里屋,又端上了
温在锅里的饭菜。
“爸,你吃。这是新鲜蠓子虾,我连鸡蛋也没加。你不是早就说馋这口儿?”
蠓子虾虽称之为虾,实在长得极小,跟夏日傍晚空中一团一群“嗡嗡嘤嘤”的
蠓虫似的。蠓子虾用肉眼根本分辨不清个儿,在浅海里也是一群一团纠缠在一起。
海边的群众多是用铁丝或木条,做成一个圆的或方的框子,上面裹上层细纱布,安
上把手或提手,用这种网,涉水或摇着舢板进去,把蠓子虾捕捞进木桶或铁桶里。
然后,担着桶走街串户叫卖。卖时连带着水儿,虾还欢蹦乱跳。蠓子虾就大豆子粑
粑,喷香喷鲜,那是百家食谱之外的一绝。海边出外的人,不管当上多大官儿享了
多大洋福,一回老家,总断不了要馋这一口儿。蠓子虾本来产在桃花开的时节,多
亏有了想尽奇巧办法要赚好价钱的小商小贩,淑贞才能在这种时候买回新鲜蠓子虾
来。
满满一碗淌着油儿的蠓子虾,两个焦黄透暄的大豆子粑粑,摆到面前。岳锐却
一点食欲也没有,只是两眼愣愣地盯着淑贞心里发酸:这样的媳妇哪儿找去?这个
畜生!
“爸,趁热吃吧。你老别太难过,保养身子要紧。啊!”
筷子塞进手里,岳锐勉强嫌了一点椽子虾放到嘴边,没有觉出一点鲜香滋味,
便放下了。
“贞子,爸才知道你受的委屈。爸对不起你。爸无能,没有教训好鹏程这个东
西!爸心里……”
淑贞想不出岳锐会在这种时候得知和提起这件事。她心里一揪一揪的,却把原
先向老爷子告状的心思,丢到一边去了。
“爸,你别说啦。”
淑贞觉出一股灼流冲到眼眶,就要向外喷放。她慌忙抑制住,极力地要在嘴角
眼角抹上一层轻松、明朗。
“爸,这怪不着你。要说,也怪我,没……没管好……鹏程……”
“不,贞子,不是这话,不是……”
“是,爸,是……我要是多看着他点,多说着他点,兴许也不至于到这一步儿。……”
岳锐和淑贞都明白,两人说的都是安慰对方、为对方开脱的话,同时也都是真
诚的自责和反省。这种自责和反省出自这样的时刻、这样两个人之口,使两颗同样
备受煎熬的心得到了慰藉,并且相互贴在了一起。
“爸,咱不稀管他。快吃饭,蠓子虾凉了就没香味了。”
“好,吃。贞子,你也来。咱们爷俩……”
岳锐起身,亲自要去厨房给淑贞拿筷子。淑贞拦住了,自己去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