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彪子亲呢地赏了老鹰几口肉食儿,同时冲着石硼丁儿揶揄地叫:
“飞了个毬!飞了个毬!”
石硼丁儿惊喜地直想上去抱住老鹰亲几个嘴儿,却忍住,悻悻地坐下,冲彭彪
子反击说:
“那你彪子叔,也不能说我学习有毬用啊!”
“哎!就是有毬用!你划上一年能划出只老鹰来?毬!”
“划不出老鹰,我可能给老鹰算帐味!”石硼丁儿皱皱眉头,说:“比方你彪
子叔一天抓十只兔子……”
“毬!十只?你个兔崽子赶得起来?”
“比方你彪子叔一天抓五只兔子……”
“昨儿只抓三只!”
“我是打个比方。比方你也不懂?比方就是……这么说吧,你彪子叔一天均衡
均抓四只,四天一共抓几只嘞?”
“一天四只,四天……”彭彪子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着,把手指掰了几遍,似
乎费了好一番脑子,才说:“你觉着就你精儿!一天抓四只,四天抓四十只呗。”
“四十只?那你彪子叔成兔子大王啦!四四一十六,十六只!”这次轮到石砌
丁儿揶揄地叫了:“有毬用!有毬用!”
两人战了个平手。一个“哈哈”,一个“嘻嘻”,一个骂着“小兔崽子”,一
个喊着“彪子叔”,乐成一团儿。
正在这时,报告石街保凯旋的使臣到了。
“俺爹真的官司打赢啦?”石硼丁儿听过报告,又问。
“是你二大爷说的。”
“啊——”石硼丁儿一个高儿蹦起,原地打了一个旋儿,威威武武地站到彭彪
子面前:“彪子叔,这回你还骂不骂俺爹啦?”
彭彪子困惑地眨了眨眼,好象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
“俺爹打官司赢啦!俺爹回来啦!——”
山谷里、天空中响起一片回声,瓮瓮嗡嗡,好一会儿才远去了、消逝了。
“妈拉个巴子!这也能是真的?”彭彪子半喜半疑,摇摇头晃晃脑,又摘下几
个山植果子嚼起来。
石硼丁儿回到家中时,院里站着不少人。多是石姓家族的亲邻老少。正在听石
衡保绘声绘色讲述见到副省长,和齐修良、大勇去省城检讨、接受处理的情形。
三十九岁的石衡保与三年前承包果园时相比,已经全然换过一个人了。三年
“告状专业户”的生涯,给他留下的最鲜明的印记,就是那一头白发,一头如雪如
银的白发!白发是去年春节期间莫名其妙遭到拘禁,在派出所的黑屋子里度过冰冷
绝望的二十天之后,突然出现的。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了头!命运过早地剥夺了
石衡保青丝罩顶的年华,把他打人到白发凌巅的行列!那一头白发,引起了多少人
的震惊和同情啊!半月前,他凭着同情的人们的指点,贸然出现在副省长面前时,
副省长也不禁为那一头白发感慨良久。“老石,凭你这一头白发,这件事我这个副
省长也要管到底!你回去,问题如果解决不好,或者以后再出风波,你就给我写信
或者来找我好啦!”离开省城前再次见到副省长时,副省长叮咛说。
石衡保三年的冤情,家破人亡的冤情,终于得到了昭雪。作为一名归来的胜利
者,他完全有权利、有必要让关心过、同情过他的人,甚至指责过、打击过他的人,
都来分享他的如喷如涌的欢乐的。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一次我是亲眼见啦!省里领导说了,只要
咱们行得端走得正,任谁也别想欺压咱们!共产党的天下,到底跟国民党那时候不
一样啦!”石衡保演讲似地发表着他的感想。
“爹!——”
院门外一声喊。石衡保和众人不约而同,把目光盯向门口。
石硼丁儿鸟儿似地飞了进来。然而,他瞅着那个盯住自己的人,猛地站住了。
“朋子!”石衡保喊着迎过来。
石硼丁儿躲闪着,仿佛陌生人似地打量着他。
“朋子,这是你爹!你爹怎么也不认得啦?”二大爷扯住他的胳膊。
石硼丁儿的目光,停在了石衡保的那一头白雪上。石硼丁儿的爹身强力壮,哪
儿来的这一头雪花?哪儿是这么一副瘦弱苍老的模样?
石衡保的泪光在眶子里流动。那雪花和苍老,他自己又何曾讲得清楚明白呀!
“爹”
“朋子!”
“爹呀!……”
父与子,生疏与亲呢,期待与盼望……无尽的一切情愫,都在交汇的泪水中会
合了。
留下同情和安慰,亲邻们退去了。夕阳投下长长的影子,石街保和石硼丁儿尽
情地领略起相会的欢乐。
“朋子,爹给你做饭。”
“晌饭你没吃呀,爹?”
“是给你做夜饭。”
“这才几点哪!你就……”
“爹今天夜饭不在家吃。咱官司赢了,他们要给咱赔情儿,还得把合同和果园
子都还咱。要我去,你懂吗?”石衡保极力想把事情说得简单明了。
“不!爹!咱不去!”石硼丁儿喊着。
“朋子,得去呀。不去那合同和园子……”
石衡保还有一层无法跟儿子讲清的意思:尽管这次官司打赢了,咱到底是在人
家房檐底下过日子。人家赔情道礼是看的上边领导的面子,咱要不去,往后的日子
还过得好?尽管副省长留下话让有事就去找他,咱一个老农民能真的时不时去找人
家大领导的麻烦吗?
石硼丁儿不理解也不想理解这些,只是嚷着:
“他们坏!爹!他们要杀了你的!”
好像爹真的被杀了似的,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他们敢!”石衡保被儿子感动了,面庞上旋即泛起一层青紫。那青紫被西斜
的太阳一映,镀银似地铮铮闪亮。“我一封信上去,叫他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一刹那,石硼丁儿抹去了淌到嘴角的泪水。他觉得自己和爹顿时成了比海灯法
师和李连杰还要本领高强的,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第十九章
因为肖云嫂几天病情不稳,血压忽高忽低,心跳时快时慢,心情也时而沉闷时
而亢奋,小玉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候在身边。羸官建厂的事正处在紧要时刻,白日里
马不停蹄四处奔忙,晚上还要代替和陪伴小玉照料肖云嫂。不过几天工夫,两人就
像吞了垫的老鹰,脸面上油光滑润的一层被生生地刮了下来。
下午,陪同请来的两名工程师考察过工地现场之后,羸官匆匆地又进了马雅河
对岸的那所小院。按照羸官的意思,这个小院和小院中的一切。早就应该扒掉重建,
或者一丢了事,搬到河对岸的小楼里去住了。但肖云嫂不肯。说她一辈子就是从草
房小院过来的,不愿意人快死了,再去找那个舒坦的麻烦、不方便的新鲜。小玉是
从来不肯违了奶奶心意的,羸官自然也只能作罢。
肖云嫂吃过药正在休息。小玉撑着疲惫的脑袋倚在炕边,见羸官进屋,把屁股
向里挪了一挪。
“奶奶好些啦?”
“心律总算稳了,血压还是高。多亏吃了活心丸。”小玉递过感激的一瞥。那
活心丸是羸官两天前,托人从省立医院高干病房买回的。
“我在这儿,你快去躺一会儿。”羸官说。
小玉不回答,只把一只绵软的手伸进羸官掌里,把半边身子和脑袋情到羸官肩
上。羸官就势扶住她,同时把身子侧了侧,搅起另一只胳膊,使小玉几乎躺进他怀
里。接着,在她疲惫的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
小玉实在是太累了,眼睛一闭,立刻便进入了睡态。在这个世界上,对于这个
苦命而又纯洁的姑娘说来,有什么样的宫殿和席梦思,能比她的这个“坏小子”羸
官哥的怀抱,更使她感到安全、舒适和香酣呢!
忽然,肖云嫂发出一声梦呓似的呻吟,既轻且短。小玉旋即惊醒,揉一把眼睛,
伏到肖云嫂面前听了听呼吸,轻轻唤着:“奶奶,奶奶。”
肖云嫂是睡过一觉来的。老人觉短,久病的老人尤其如此。她的仍然有些浮肿
的眼皮掀了几掀,露出一条缝隙。她看到羸官,印满岁月艰辛的面庞上,透射出一
缕金黄。
“还忙厂子呀,小官子?”
“场地定下了,争取早开工哪。”
“好,早开工好。……学习哪?没忙丢啦?”
“没哪,奶奶。”
肖云嫂一向最关心的是学习:小玉的学习功课和羸官的学习毛主席著作。
“这就好,这就好哇。不管谁怎么说,事儿再怎么变,毛主席的话不能违了。
你说对不,小官子?”
“对,肖奶奶。”
对这位卧病多年的革命老人,羸官能说什么呢?肖云嫂的历史功绩,始终是他
所敬仰的。但涉及到现实改革和工作,他和小玉自有一套章程,并且有约在先,尽
可能少让老人忧虑和挂心。
“奶奶,你病刚好,还是歇着吧。”小玉拉着羸官要进里屋。她生怕引起肖云
嫂的兴奋或激动。兴奋和激动对于肖云嫂意味着什么,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肖云嫂却抓住羸官的手不放:“奶奶闷着难受,跟你小官子哥说说话不打紧,
啊!”
小玉只好退去,退去的同时朝羸官示过一个眼色。羸官知道那是不许他多说话
的意思。
“你爷哪?你爷回来这几天,都忙些么事儿?”
“忙着作报告讲传统哪。”
岳锐回来,羸官只特意回去看望过一次。第二次回家又没碰见面儿。爷孙二人
没有细谈。一是没单独凑到一起儿,二是羸官不愿意把与岳鹏程的那些陈芝麻烂谷
子翻出来,让老人徒增烦恼。
“他对你爸都说了些么个?”
羸官并不清楚,但为了安慰老人,说:
“俺爷说了,事业要干,不能违着章法胡来。”
肖云嫂满意地似乎带着几分醉意地闭上眼睛。岳锐回来的第二天她就得到了消
息,但她不许羸官和小玉去向岳锐讲一句与自己有关的情况。为的什么,她自己似
乎也讲不清楚。或许因为自己的情况牵联着岳锐的儿子?或许是想看一看这位如今
的岳锐,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使她喜爱和怀恋的“岳司令”?
是的,确确实实是她喜爱和怀恋的“岳司令”!
四十几年前,当肖云嫂冒着巨大的危险,把岳锐背回家中时,除了对鬼子的仇
恨和对抗日武装的拥戴,也包含着对那位英俊威武的“岳司令”的喜爱。虽然这种
喜爱,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并无一定目标的欣愉。当她失去了“命根子”,何尝
没有悄悄地把“岳司令”当成自己的“命根子”。这种感情好象是在为那个正规部
队的副团长送行时突然被发现的。那是柿子树点燃起满山灯笼的时节,她和他一言
不发地站在那个如梦如画的山坡地上。当军号响起,岳锐庄重地举起右手行礼告别
时,她几乎没有失去控制,几乎没有扑进那个期待已久的怀抱。……后来,当她收
到那个正规部队副团长的几乎是毫不掩饰的追求的书信,她,一个只有二十几岁的
青年女子,又何尝没有过许多被风暴袭扰得难以成眠的夜晚!……那的的确确是个
难寻难得的好小伙子!可是那算什么呢?要人家感恩报德吗?要扯自己队伍的后腿
吗?要让人家笑话我肖云嫂舍了孩子,是为了寻男人吗?……内心里的矛盾和反复、
坚定和动摇折磨得肖云嫂面容憔悴。但终于转化为一种埋葬和升华:埋葬的是个人
的爱情和幸福,升华的是一种高尚纯洁的对于战友、同志的深挚的友情。那友情悠
远而绵长,象李龙山的云,象马雅河的水,象黄海潮起汐落永恒不息的波涛。……
那友情又一次牵动和冲激着肖云嫂的心。她阖起眼帘,安详地陷入遐思;嘴唇
不时蠕动着,发出隐隐约约的呓语般的声音。
“奶奶在叫岳爷爷的名字。”小玉俯耳听了听,说。
“我这就去找。”羸官站起来。的确,爷爷回来几天了,肖奶奶怎么会不思念
呢。这一对老人的情谊,是任何人间情谊都无法比拟的啊!
未等羸官出门,院子里意外地出现了岳锐那略显佝偻的身影。
岳锐那天从山里回家后,便四处要找岳鹏程。岳鹏程没找到,便找来淑贞审问,
淑贞只是落泪。又找银屏。从石硼丁儿的讥嘲和银屏片片段段的言语里,他大致弄
清了岳鹏程与肖云嫂关系演变的过程,弄清了肖云嫂目前的处境。他没有脸见肖云
嫂!他要找到岳鹏程,狠狠地教训他,让他随他一起去向肖云嫂谢罪!儿子胆敢说
出半个不字,他这个父亲决饶不过他!可到哪儿去找那个混帐透顶的儿子呢?他家
门不登,来去无踪,手下那帮喽罗似乎得到过旨令,一问三不知,胡指鸳鸯乱点兵。
“先找肖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