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羸官和岳鹏程两人。岳鹏程爹妈一起当,忙得不亦乐乎。一次饭没做完有人
找,便吩咐羸官烧火,自己甩手走了。偏巧锅底忘了添水,岳鹏程回来一看,锅底
被烧裂了几道大口子,饭几乎没有掉进火里。淑贞回来后父子俩抢着告状,惹得淑
贞笑也不是恨也不是。淑贞无意中提起这件事,数落中透出了几多亲情温热。
淑贞朝身上系着围裙,又吩咐说:“羸官,给妈择菜!”
这似乎已经是一个历史镜头了:淑贞刷铝合面,羸官蹲在一边,笨拙而仔细地
择着韭菜。世间一切的一切,一霎间都变得那么融洽、欢乐和甜蜜了。
“贷款再紧缩、再少,还缺得了我的?”羸官边择韭菜边回答着方才淑贞的问
题,“我这是重点。再说有小桑园上千万资产作保,对头一年保准本利还清!”
“好!天底下就我儿子能!”
淑贞乐着,羸官也乐着。
恺撒一直站在院门那边偷听着屋里的谈话。它龇着牙,不时颠颠踬踬,似乎怎
么也搞不明白,这个院落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明白那位视它如同心上人的主人,
竟然撇下它,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第十五章
经过将近一个小时驰驱,小皇冠驶上通往月牙岛腹地的土公路时,太阳尚未走
完每日的一半路程。
月牙岛名之“月牙”,实则更象一只戏游于碧波之中的蝌蚪:长长的、略显弯
曲的尾巴,从陆地伸延开去,把硕大而又乖巧的脑袋,探进波涛连天的海面。蝌蚪
呈倾伏状,岛的一侧相应出现了一片月牙似的海湾。这也许便是岛名的由来了。
海洋如同一个神奇的净化体,尘世间一切喧嚣和浮华,一经触及它的羽翼便只
能安分下来,或者销声匿迹,或者全然改变成另外一副模样。阳光和风也不例外。
从陆地登上小岛,秋日的炎热和沉闷顷刻消失,岳鹏程、齐修良等人觉出的只有一
阵阵爽心舒肺的快意。
小皇冠停在一片开阔地上,岳鹏程带着齐修良等人,沿着海边漫步前行。
岛上面积原本不大,一边又是一脊隆起的丘岭和悬崖,岛上的人和各种建筑物,
便自然而然集中到背山面海的一片地场中了。这里的一切仿佛都带着历史的陈迹:
废弃的、被海浪冲得七零八落的码头,生了一层厚厚铁锈的油罐,落满风雨印记的
办公楼和宿舍,还有即将被废弃的、萎缩在山脊脚下的一座小小的电子管厂。岳鹏
程当兵时来过这儿。那时岛上住着一个连队,每日里热火朝天,龙腾虎跃。一个月
前决定投标,岳鹏程来岛上考察时,发过好一通感慨。这时他一边走着,一边犹自
发着愤慨:
“你们看看啊!这帮吃皇粮的,把个码头糟踏成个么奶奶样儿!”
“油罐不用,砸了卖破烂不是钱?妈拉个巴子,就这么竖这儿晒了十好几年!”
“你说那些局长、书记都是怎么当的?我要是有权,非让那些小子们……”
岳鹏程的愤怒和感慨从来都是有感即发,毫无遮拦。齐修良等人早已习惯了,
只是不时应着,间或附和着补充上几句。
一行人沿着海边兜过一圈,又到等待招标承包的电子管厂车间转了转,这才朝
半山腰的厂部办公室走去。
厂部办公室里,此刻正酝酿着对付岳鹏程投标的方略。
“……对方几次想摸我们的底,我们都按局长的意见挡回去了。”电子管厂书
记汇报说。
不过五十五、六岁,却长着一头稀疏白发的董局长点着头。作为月牙岛的上级
主管首脑,他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要改变电子行业目前所处的困难境地。月牙岛
远离市区,除了对外招标承包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
“岳鹏程是个奸滑之徒,不能让他轻易得手。不过也要注意,千万不要让他溜
了。”他作过指示,又问:“根据你们的摸底测算,标底最高可能定到多少?”
“我们跑了不下十几个地方,最高的一年讲过八万,最少的两万也不肯干。”
戴着高度近视镜的厂长回答。
“这样说吧,按你们的想法,标底定到多少合适?”
“十万,再高恐怕就……”
“你哪?”
“我也是这个意见。不过,必要时恐怕还得降低。”
“也好,就按你们的意见定在十万。”董局长思忖片刻做着决断,“不过,这
不是最高标底而是最低标底,正式谈的时候要加倍。
决策刚刚做出。岳鹏程便出现在门口。三位决策者都不觉为之一愣。
“欢迎欢迎!”参观过大桑园,与岳鹏程有过一面之交的眼镜厂长,上前向董
局长作着介绍。
董局长热情而又颇有身份地与岳鹏程寒暄了几句,说:“岳鹏程同志的大名我
是早就听说了的。与你岳鹏程同志打交道,我也是第一个投了赞成票的,怎么样岳
鹏程同志,刚才你这一番私访,有何评论哪?”
“局长说到哪儿去了。我是到长山有事,顺路到岛上看看的。”岳鹏程笑着,
话题一转,道:“哎,刚才我到车间,好象已经停工不少天了吧?”
“这是哪儿的话!今天是我们厂休。”
“不瞒岳书记说,这一段我们一直搞突击,几个星期都没有休息了。”
两位厂头连忙遮掩。
岳鹏程恬然一笑,低头呷起茶水。
董局长看出岳鹏程心下有底,连忙转了话题:“岳鹏程同志对我们这个地方,
印象如何呀?”
岳鹏程:“地方自然是好地方,只是不知道局长准备怎么个承包法?”
“这好说,一标定盘,一包到底!”
“这一包到底是指经营呢,还是全权?”见对方莫测高深,又道,“坦率地说,
如果是单纯搞点经营,我岳鹏程没有那个兴趣。”
董局长:“一包到底,自然是全权咯!”
“时间呢?是只准备让我干个一年两年,还是……”
“一定十年不变!十年之后,还可以续订!”
“那好。”岳田程微微一笑,“既然今天凑得巧,就请局长出个数吧。”
董局长朝眼镜厂长递过一个货可和鼓励的目光,眼镜厂长起身拿过一份材料,
看了几眼,道:“我们月牙用子管厂创建于一九七五年三月,主要生产电子管配件
和漆包线。现有职工一百二十三人,设备五十三台,年均纯利润十二万五千元左右。
根据上述情况,本着互利互惠的原则,我们考虑,承包基数应不少于年交纯利润二
十万元。”
董局长和电子管厂书记满意地点着头,把目光投到岳鹏程身上。
岳鹏程微微后仰听过之后,从齐修良手里接过一张纸条,翻来覆去看过几遍,
似乎全然无意地推到对方可以看得清楚的桌子一边。
那是电子管厂的一份简要情况:
总人数:123(其中退休、病号33)
设备:45(其中淘汰和即将淘汰15)
最高年利润:52000元
八四年亏损:14000元
八五年上半年亏损:25000元
底盘泄露,正如交战未始,先把自己的伤残短缺袒露在敌手面前。两位厂头好
不惊讶、尴尬,朝董局长瞟过一串不安的目光。董局长心中一阵忐忑,都装作没有
看见的样子。
岳鹏程依旧坦然:“董局长,刚才说的二十万,不会是最后的底数吧?”
“具体自然还可以协商。不过,我看这已经是最低的了。我这里环境好嘛!天
时、地利、人和是占全了的!”董局长依然气势不减。谈判是一门高超的艺术,不
仅需要实力,更需要耐心和心理攻势。
岳鹏程:“我的意思是,刚才这二十万或许不是最高的。如果向最高里说,不
知你们认为多少才合适?”
问题出乎情理。是岳鹏程有意嘲讽戏弄,还是……董局长和两位厂头,投过几
束疑惑的目光。
然而,不回答岂不意味心虚?那也许正是岳鹏程所等待的呢。
“那要看怎么说了。”老成持重的电子管厂书记说,“如果经营得好,一年三
十万、四十万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那好。”岳鹏程恬然一笑,“就按刚才董局长的话,你们把岛子全权交给我,
我每年给你们净交四十万。”
董局长和两位干部一齐愣住了。世间哪有这种做生意的?这么一个小小荒岛上
的濒临破产的小厂,即使折价出卖,大概也多不出四十万元来的,何况……
这分明是反戏正做!分明是嘲弄戏耍!董局长和两位干部有些忿忿然了。
“岳书记真爱说笑话。……”眼镜厂长说。
“呃!”岳鹏程正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以签合同。请公证人嘛!”
两位干部又是一阵惊诧之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满面喜色。董局长不知为什么,
反到二目微闭,沉思起来。
“局长!”眼镜厂长迫不及待了。
董局长全然不动。片刻,突然朗声大笑起来:“好!岳书记果然是个爽快人!
不过,合同的事吗……等我们请示一下,你看行不行?”
这下轮到岳鹏程发愣了。但只一瞬间,那厚厚的嘴唇边角,便闪过几缕嘲讽、
轻蔑的浅笑。
或许与当过兵有关、岳鹏程性格中,勇于挑战、勇于接受挑战占了很大成分。
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癖”,似乎离开了挑战就干不成事儿,即使干成了也没滋没
味儿。
开发月牙岛是岳鹏程意定中的一件大事,隔靴搔痒地试试探探、讨价还价,是
他所难以忍受的。撇开中间人,出其不意直插月牙岛,为的就是打破僵局,促使对
方作出决断。尽管由于老奸巨猾的董局长的阻梗,协议没能签成,岳鹏程却认定此
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因此返回时,他几乎是一进车便打起鼾,一路打到小皇冠驶进
一○一疗养院大门为止。
一○一疗养院坐落在崂山脚下。面前,是一片弓形海湾,一片白浪细沙滩。崂
山,与青岛那边的崂山虽非一地,却同处一条海岸线,同有矿泉水、温泉水,同是
疗养避暑的胜地。
岳鹏程到一○一起因于去年。去年秋天整党,疗养院政委带领全体党员到大桑
园参观。接待由齐修良、秋玲负责。参观完介绍完,岳鹏程忽然露了面,邀请院政
委和几位院领导座谈,并且吃了一顿“便饭”。一○一在蓬城附近算是一个大单位,
据说直属大军区领导。人家的一把手登门,岳鹏程觉得自己不出面表示表示,似乎
不大恰当。“便饭”中间,闲聊时岳鹏程讲起自己在铜矿时落下腰腿疼的毛病,一
直没有理睬它。一○一政委当即邀请岳鹏程到他们那儿去疗养。“我忙得裤子往头
上套,还有闲心疗养?”岳鹏程当时应着,并没当作一回事儿。今年春天,岳鹏程
觉得腰腿痛似乎比往常重了,又觉得崂山不过十多里路,小皇冠来去也方便,便试
着给一○一政委打了个电话。政委还真够情分,立刻表示欢迎,并且把岳鹏程安排
到位置和条件都属全院最佳的三疗区。
三疗区是一年前新建的。两座封闭式二层小楼,构成一个花园式庭院。外可登
山游泳,内可享受矿泉淋浴和“席梦思舞蹈”,接待的全是师以上领导干部。岳鹏
程与那些人住在一起,开始难免有些诚惶诚恐:自己在部队不过是个班长,现在的
职务如果按部队那套卡,也不过小小连长、指导员而已。但很快他就坦然了:倘若
不遭到石姓家族那几个家伙的暗算,自己在部队说不定也不比这些人差多少。而且,
就目前自己的权力、能力、声誉和掌管的家业来说,也并不比部队的师长、政委们
小到哪儿去。他坦然了,那些领导干部们心里却并不坦然,依然把他看成土包子、
暴发户,冷眼不瞅一下。那些医生、护士久闻岳鹏程大名,但多是扎得耳朵痛的。
只是碍于院政委的情面,才不得不表示一点勉强的热情。岳鹏程胸有成竹。春虾春
蟹下来,他一次拉来两筐,煮得火苗儿似的,让人送到各个病房和医护人员手里。
逢到樱桃、草毒、梨桃杏李上市,也总断不了带些来,分给医护人员和病友们尝尝
鲜。局面很快改观了。医生、病友都把他当成朋友。连最初见了他要戴口罩的原大
军区参谋长的女儿“小白鸽”,也一口一个岳书记叫得好不亲热。院里那边,岳鹏
程也确实为他们办了几件他们想办办不成的事儿。这样,岳鹏程在一○一便算安了
一个家。房间是专用的,随到随开,而且不收一分钱。他想“撤退”,人家还不肯
应声呢。
因为与淑贞闹了不愉快,这两天岳鹏程一直住在这儿。月牙岛一趟往返,天已
将晚,他自然没有再回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