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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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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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红色的尼桑轿车,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悄然行驶。故乡的秋色炫耀着撩人的
色彩接连扑进车窗,岳锐才从那股动人的情思中挣脱出来。
    山,还是故乡的山青;水,还是故乡的水纯。故乡的山水,对于岳锐实在是久
违了。归乡几日,现在他才终于获得了品尝、回味的机会。
    “停,停车!”小尼桑驶过马雅河时,岳锐断然地作出了下车的决定。
    目送小尼桑离去,站在马雅河大堤上,岳锐心中跃起一股如潮的激情。马雅河,
他心中的故乡之河!无论岁月逝去多少年代。堆起多少泥沙,马雅河水总是在他心
头经久不息地流淌着!
    马雅河却变了。记忆中的这条河极宽极深,出现在面前的仿佛只是一条小水渠、
小溪流,抬抬脚就能迈到对岸。堤坝更寒酸得可怜,许多地段,不过是比河床高出
一些的长着几蓬杂草的沙土带而已。他不明白记忆和现实为什么相距这般遥远。是
岁月模糊了记忆,还是现实扭曲了本来面目?疑惑的思索使他很快笑了:那时你见
过黄河吗?那时你坐过跨越长江的轮渡吗?那时你在珠江和松花江的大堤上漫步过
吗?那时你是这般步履沉重、胡子拉碴的模样吗?……
    记忆与现实重合了。马雅河又显出了当年的风采。看,河水多清!刚下过雨,
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下雪白的、粉红的和灰绿色的砂砾卵石,看到自由自在游戈在
砂砾卵石上的梭鱼、花漂、鲫鱼,懒洋洋地或者鬼头鬼脑地躲在砂砾和卵石周围的
鳝鱼、青虾、(鱼鲁)子……蟹子是难得看到的,得掀起河底的石板,或者伸出胳膊
探进紧贴河堤的洞穴里去。有时还得忍受铁钳的攻击,付出几滴血的代价。对付的
办法,最有效、最有趣的还是“照”。照蟹子也易,夜黑天提一盏汽灯或打个手电
筒,把蟹子招引出来或者使它忘乎所以,就净等着向篓子里、水桶里拾就是了。碰
上蟹子发情或潲籽儿,一次照一小篓一水桶要不了花费多长时间。那时候,从清明
一过春打梢头,到九九重阳秋收尾,马雅河就是岳锐和他的伙伴们的乐园:游泳,
打水架,摸鱼,照蟹子……
    如今河水依旧清清,并不凉。如果不是上了年纪,岳锐真会同当年一样,全身
脱得光溜溜地钻进水里,尽情地享乐一番。
    溯流上行不过一里路左右,河堤下出现了一片苇丛。苇丛不大,像一片青灰的
云霭,弥漫在河堤一边的草地上。那时,这是远近几十里绝无仅有的。苇叶很宽,
跟条带子似的,五月端午用来包粽子,味道特别纯正。许多人家吃过粽子,苇叶还
要留下来年再用。如今下游也生出苇子来了,这一片也还在。这一片还在的苇丛,
是岳锐心目中唯一的苇丛,唯一长青和根植于心底的苇丛。
    四十几年前,正是在这片苇丛中,肖云嫂为了抢救负伤濒危的岳锐,失去了只
有四岁的命根子虎崽!
    苇丛荡起波浪。波浪宽广而深沉,恰如岳锐的思绪激荡翱翔。
    在马雅河伸向李龙山腹地的第一个支岔,比岳锐离开河堤,踏上了上山的小径。
这一带他熟极了。山的变化不比人和村子。人和村子是儿童和少年,眼睛一眨,就
让你认不出原样儿。而山是老人,过去许多许多时候,不过那条皱纹深了些,那根
灰发白了些,或者那儿白发脱落了几根。大山深处隐藏着许许多多秘密。哪一个山
里长大的人,心里没有藏着山的秘密啊!小时候岳锐在这里捉过蝈蝈,搂过草,打
过山仗,从对面山顶向下滚过石雷;后来他在这里真的打过仗,用真的石雷炸飞过
土匪兵和鬼子的钢盔马蹄。那一切都没有在山的老人身上留下痕迹。只有这条小径
和小径两边触目可见的秋山的景物,似乎还恋想着他。这是人生菜,嫩时可以做菜
吃,过去要算是度荒的宝贝;如今自然被冷落了,只剩下高高的、变红了的秆子和
谷穗似的种粒。这是懒老婆花——喇叭花,看看,太阳升到半天空了,才像个懒婆
娘似的珊珊露出笑脸;漂亮倒怪漂亮,藤蔓攀在山枣或其他树上,把那些并无多少
颜色的“男子汉”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是要不了太阳落山,她便又关门谢户睡起
懒觉来了。熟草、茅草绵软得如同高级地毯,使人觉得飘然欲飞。棘子棵、拉拉羊
却又伸出长长的带刺的小手,撕扯着游人的衣裤。漆树张开多情的怀抱含笑迎宾,
但你千万不要上当,那多情的笑容里藏着怨恨的牙齿。“你是七(漆)我是八,你
要咬我拿刀杀!”小时候岳锐和小伙伴们偶尔碰上漆树总要这样喊,现在的孩子们
碰上了也还要这样喊。山是一座宝库,也是一个花园——世界上最大、最富有、最
美丽的花园。山菊花成丛成片,蓝的、白的、黄的;野牡丹茁然招展,红的、紫的、
粉的;新生术模如仙如妖,一丛树一个枝上,也可以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还有漫
山的火一般的柿子树,金一般的檗罗树,银一般的毛白杨,古铜一般的老松树和在
海洋一般碧蓝的天空中点染着红的霞云、墨的锚链的石硼花……山的雄峻博大、娟
秀奇丽,足以使世界上最杰出的诗人、画家瞠目以对。就连岳锐这位已近从心所欲
之年的山的儿子,也只能粗略地感悟出山的奥秘和精魂。
    穿过一道拗地,转过一道山梁,小径把岳锐送到一座古庙——李王庙前。
    李王庙最初建于何年已无可考,新建的李王庙作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比
起当年轩峻威严得多了。那时正殿摆不开两张八仙桌子,李龙爷的塑像斑斑驳驳褴
楼寒酸。那已经是整整五十年前的情形了。十七岁的初生牛犊岳锐,带着十二个血
气方刚的小兄弟,正是在那个正殿和塑像前点起的香火,喝下的血洒。“李龙爷在
上!哪个贪生怕死,哪个逃跑装熊,就天雷八瓣,地火烧身!”当年的盟誓回响到
耳边,岳锐觉出激情涌动,也觉出某种幼稚和好笑的成分。
    站在李王庙后脸的山坡上,一座蔚为壮观的水库出现在岳锐面前。水库又一次
牵动了岳锐深沉、凝重的情丝。
    三面红旗飘扬的年代。
    在闽西山区当过几年县委书记,刚刚调回北方担任地委农村工作部副部长的岳
锐,回到蓬城检查指导工作来了。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这个当时正在兴建中的水
库工地。他谢绝了县委领导同志的盛情,只让留在村里、已经长得跟自己分不出高
矮来的岳鹏程陪同,徒步登上了面前的这个山坡。
    工地很是壮观,数千民工布满山间谷底,象征荣誉和干劲的各色三角旗四处飘
扬。从指挥部的草棚子,到正在隆起的水库大坝,岳锐这位当年的红胡子司令和游
击队长的眼睛,也不知该向哪个方向搜索了。
    “爸,你是找云婶吧?”儿子看出了父亲的心思。
    四二年游击队升级,岳说作为正规部队一位年青的指挥员离开蓬城之后,怀着
一腔真情给肖云嫂来过几封信。肖云嫂也回过几封。但后来戎马倥偬,军务政务繁
忙,加之他又在南方扎根,一干许多年,与肖云嫂的联系中断了。这次他重返故园,
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要看望这位给予了他第二次生命,并且从未希求和得到过
任何报答的恩人。
    “爸,你在这儿找得着云婶啊?”儿子笑着,扶着岳锐下到深深的、潮湿的谷
底,又穿过人丛,来到一群正用山石垒砌坝基的人面前。
    在那里他看见了肖云嫂——一个与男民工完全一样打扮的工地总指挥。
    “云嫂!”他喊,声音里裹藏着一串颤抖。
    她听到了唤声,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随之侧转身,目光有些呆滞地审视
着,突然发出一串动人心弦的惊喜的欢叫:
    “我的老天爷呀!岳锐?这是你吗?”
    “不是我是谁?云嫂,你再看!”
    笑声停止了,肖云嫂猛地抓住岳锐的双臂,端详着,眶子里扑籁籁滚下两串银
珠。那同样的两串银珠,也在岳锐的眶子里打着盘旋。
    “哎呀呀!看我这是怎么啦!”肖云嫂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抹脸面,拉
起岳鹏程的手,说:“走,咱们上去说话!”
    在那个搭在半山腰的指挥部里,坐在麦秸茅草铺起的肖云嫂的“炕头”上,岳
锐、岳鹏程同肖云嫂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那饭是掺了榆树叶的几个饼子和
几碗苞米碴子做成的稀饭。岳锐想象不出,这位蓬城家喻户晓的革命功臣,生活还
过得这样清苦。
    “云嫂,你还是一个人过?”岳锐问。
    肖云嫂失去命根子虎崽之后,岳锐不止一次萌生要终生陪伴和报答她的念头。
在离开蓬城后写回的信里,岳锐一再流露出这种愿望和期待。在他的印象里,肖云
嫂对自己同样怀有一腔绵绵真情。无论是在养伤期间还是在伤愈之后,那腔真情都
使他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和温馨。奇怪的是,肖云嫂在回信中都几次回避了。后
来岳锐从另外的途径得知,许多人要为肖云嫂操持找个伴儿,都被她以工作忙不能
分心为理由(那时她已是蓬城革命的骨干分子了)拒绝了。岳锐这才死了心,与一
心追恋他的前妻结了婚。
    “你看,我一个人过得不是挺美的?一个肚子饱了,全家都不饥荒。”
    透过肖云嫂轻松的语调,岳锐却能听出某种并不轻松的成分。
    “如果不是因为救我,虎崽如今……”
    “看看,现今怎么又提起那些事来啦!”
    “不,云嫂,我是说,即使你不想再找个人,身边也总得有个伴儿。我那小闺
女刚从南边过来,在城里生活不习惯。我想把她送回来,就算是你的闺女。”
    肖云嫂无言地注视着岳锐,满是感激的情丝里透出责备:
    “你这个岳司令啊,还是红胡子脾气!你就不寻思寻思,闺女正是学本事长模
样的当儿,到咱这穷地方来不误她一辈子?再说她那么小,我哪有功夫拉扯她呀!”
    岳锐缄默了。沉吟片刻,毅然把岳鹏程叫到面前说:“既是这样,闺女不回来
也行。可我这个儿子就在你身边。今天我做主儿,让鹏程认你个干妈,日后他就是
你的儿子。”
    不等肖云嫂应答,岳锐把岳鹏程拉到肖云嫂面前说:
    “鹏程,跪下!给你干妈磕头!”
    岳鹏程早就听别人讲过肖云嫂的故事,心里对肖云嫂一向怀着敬仰、爱戴的情
意;自小肖云嫂对他关怀倍至,他心目中也一直把肖云嫂看作自己的亲人。听到父
亲吩咐,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恭恭敬敬给肖云嫂磕了三个头。
    “哎呀呀!快起来!快起来!”肖云嫂手忙脚乱地把岳鹏程从面前拉起,对岳
锐说:“看看,你这专署里的大干部,怎么也兴起这种事儿来啦!么个干儿子,儿
子是‘干’的不远一层?鹏程是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儿子。以后也别叫那个干妈,
还叫婶。我看只要情份重,我这婶跟他那妈也差不到哪儿去。啊!”
    岳锐见说到这种程度,只好让步了,说:“行,叫婶也行。鹏程,你可听着,
你云婶就跟我和你妈一样。你要是不孝顺或者惹她生气,我可饶不了你!”
    “婶!……”十六岁的岳鹏程噙着两江泪水,扑到肖云嫂怀里。
    事隔数月,转年开春时岳锐又与肖云嫂在工地上见了面。那时“处处高炉起,
人人炼钢忙”正形成热潮,而水库建设也到了关键时刻:如果不抢在山洪到来之前
完成主体工程,几千民工将近半年的劳动就会废于一旦;山下十几个村庄的十几万
亩粮田,还会长期干旱。偏偏一位大干部在一次讲话中,把李龙山中修建水库说成
是干扰大炼钢铁的右倾机会主义。一伙人奉命前来逼迫肖云嫂解散民工。岳锐接到
告急后星夜赶到工地,据理力争。水库保住了,肖云嫂挨了批评,岳锐则从此成了
右倾机会主义的“代表人物”。不久,他又被降职调到几千里之外的一个边远地区。
    站在水库耸立的大坝上,站在当年与肖云嫂共同战斗过的山坡上,岳锐的情怀
随着山风和松涛激荡不已。
    肖云嫂!这位当年的救命恩人和革命英雄,你现在哪里呢?
    对于肖云嫂,岳锐无论何时、处于何种境况中都从未忘怀。尤其儿子在村里安
家立业后,他与儿子的每次通信中,几乎都要问到肖云嫂的情况。四年前,他先是
听说肖云嫂不在了,随之又得知肖云嫂病倒了。其时他刚刚恢复领导职务,想专程
回蓬城一趟,终于未能如愿。对于肖云嫂的病,岳锐并不怀疑:那老太婆已是七十
多岁的人了嘛!至于肖云嫂的处境,岳锐更无丝毫疑虑:那老太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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