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为了保全自己的声誉,抢先行动,反诬贺子磊道德败坏,与女流氓勾结。仅三
天功夫,贺子磊便被逐出了设计院和那座海滨城市。他在村里推了三年小车,前年
岳鹏程闻讯后专程前往,张口月薪三百,把他聘了来。过去建筑公司出去,挣的只
是个功夫钱力气钱。贺子磊来后,设计施工一揽子兜过,利润一下翻了几番。“请
来一个坏分子,变成一个财神爷。哪儿有这种坏分子,你们尽管朝我这儿送!岳鹏
程在外边时常夸口。他当然不会想到,这个变成财神爷的坏分子,后来还会变成他
的“情敌”!
秋玲与贺子磊真正相识,是在一次陪同外宾考察时。那是专门研究中国农村建
筑史的几位学者。因为专业性太强,只好请贺子磊一起陪同介绍。那几位学者开始
没有瞧得起这位根子扎在泥土里的工程师。只谈了十几分钟,学者们就愕然了。流
利的专业性极强的英语,古今中外南北东西乡村建筑的异同演变,以及贯串于这些
介绍中的独到的见解,使学者们夸张地把他称为“中国未来一代的贝幸铭”。秋玲
从那一次才知道,这位沉默寡言的“坏分子财神爷”,是一个远没有发挥全部才学
的卧龙伏凤式的人物。
他们交往增多了。先是秋玲跟他学习英语。贺子磊德语和日语也懂得几句,秋
玲也学。但真正弹拨起秋玲心弦的,还是另外一件事。那次因为工作上的事,贺子
磊找到秋玲家中。当时彭彪子正倚在墙根的泥土地上,露着又脏又丑的肚皮晒太阳。
秋玲怕丢人,连忙要把彭彪子喊起来。贺子磊却上前尊敬地叫了声:“大爷,晒太
阳啦!”在秋玲记忆中,见了爹的人只有捂鼻子。斜眼睛、吐口水和扔土坷垃的。
喊声“彪子叔”“彪子哥”的极少,而且算是极大的情面。叫“大爷”并且问候的,
这是开天辟地第一次。这已经使秋玲受了感动。贺子磊讲完事情后,又特意过去与
彭彪子拉了几句呱,让他保重身体,还拿过一块塑料布让他垫到身子下边。“大爷
这一辈子也真是不容易。”离去时贺子磊对秋玲说。
这个在贺子磊看来十分自然的情形,在秋玲心田却播下一颗种子,一颗用敬重
和爱戴浇灌的种子。一个晚上,当她听完了他平静地讲述的那段被开除还乡的往事
时,那颗种子便萌生出了爱情的芽苗。这次是贺子磊感到惊讶,秋玲却觉得是再顺
理自然不过的事了。……
建筑公司是宾馆的近邻,不过几分钟工夫,秋玲已经推开那扇“工程师室”的
门了。工程师室由里外两间大屋组成,里间是两张单人床,外间摆着几张特制的斜
面设计案。室内很静,一个腰身颇为高挺的身影正伏案在画着什么。
门是虚掩的,秋玲蹑步上前,那人丝毫没有察觉,便被突如其来的两只手捂住
了眼睛。
贺子磊只一刻便猜出了来人,却故意胡乱地说出几个名字。“噢!你个小笨蛋!”
直到那两只小手在娇嗔的责怪中松开,贺子磊才惊醒似的霍然站起,把秋玲揽进怀
里。
静静的,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有两颗心咚咚咚,在敲着古代两军阵前进攻的鼓
点。
秋玲凝起眸子,踮着脚尖(他高出她半头来呢),在那因忙碌而有些疲倦的眼
睛、面颊和长满了生硬胡髭的唇上,落下几记“蜻蜓点水”。那胡髭好厉害,扎得
她心里怪痒痒的。
“到工地去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昨儿一夜没阖眼是不是?中午吃过饭了吗?……”
一连串的问号。问号后边随着的是熟鸡蛋、煮花生和洗好熨好的衣服。
她逼着他吃、看着他吃,逼着他和看着他换下身上那套还说不上脏的衣服。贺
子磊被一种涓细而又激越的情流冲击着,感激而顺从地服从着她的一切指挥。时而
还一个立正,一个“女王陛下”,逗得秋玲娇嗔地嘟起嘴唇,翘起蛾眉。
这是她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属于她的男人!——虽然“男人”二字
现在并不完全确切。
“跟你说个好消息,你的户口公安局已经应声了,马上就可以迁过来了。”
“真的?那么快?”
“骗你是小狗。你是特殊人材嘛!”
贺子磊并没有显示出秋玲希求看到的那种兴奋。他打开抽屉,找出——封信。
那是潍坊一个国营公司发来的,邀请贺子磊到他们那儿工作。信中言辞恳切,许诺
只要贺子磊同意,公职和职称可以恢复,待遇可以比大桑园高,必要时还可以安排
一定职务,把家属子女也一并带去。
“你怎么给他们回信的?”秋玲带着几分急迫地问。
“我这不是刚给你看嘛。”
“金壳篓银壳篓,不如自家的草壳篓;金有价银有价,人心人情没有价。你要
是奔着铁饭碗和那点待遇去,我才不稀罕!”秋玲似是劝说,似是倾诉期待。
“回信等你来写,总可以了吧?”
贺子磊笑笑,把信交到秋玲手里。秋玲只一打愣,随即把信又塞回抽屉。她搂
住贺子磊的脖子,把一颗心偎依到那宽厚、坚实的胸膛上了。
从中午起,云层就在李龙顶后面的天空上汇聚。上班时,这边艳阳高照,那边
云层已经厚重得象一道漆黑的铁幕。只是这种汇聚是在蹑手蹑脚中进行,而且遥远,
隔着一重山,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下半晌,秋玲去找贺子磊时,地面上仍是一片
平静。高空里出现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悄然地把远方那道厚重、漆黑的铁幕推上李
龙顶,又从李龙顶缓缓向这边推来。遥望这个情景,有经验的人们喊一声:“不好!”
赶忙收起地里已经割倒\场上和平房顶上正在晾晒的庄稼和粮食,把院子里堆放的
怕雨淋的衣物家什搬回屋里,或者盖上蓬布苦上草帘。不等这些事情做完,风忽然
从地面卷起,以异常迅猛的态势,把地上的枯枝败叶、尘土砂石,乃至能够捕捉到
的一切物体,统统抛向半空。房屋和山崖阻挡了风的去路。立时,两股更加凶狠迅
猛的旋风形成了。房子被揭去屋顶,树木被连根拔起,两个巨大而灰暗的旋风圈遮
住半边天空,摧枯拉朽般地向远方推去。
风带着碜人的凉气,呜呜地掠过地面,在人们身上留下“层鸡皮疙瘩。这时,
那道森严的铁幕仍然离得很远,但已经触目可见了。就是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一场
大雨就要降临了。
然而,形势突然发生了变化。风蓦然刹住,一丝丝儿也不见了。树叶不摇,羽
毛不摆。黑幕那边骤然发出一片白光。不是阳光,不是惊雷撞击的电火,是一片惨
白得恰同一张失去血色的死人的面孔。在一片真空般的寂静中,先是几颗核桃大的
雨点落到地上,溅起一串带着泥腥气味的土雾。接着自远而近,传来万马奔腾般的
大雨注地的声响。那声响越来越重地敲击着人们的耳鼓,引动得那些挤在门楼下、
过道里,等待着观光的人们伸长起脖子。
大雨在人们的等待和欢呼中降临了。没有雷鸣电闪,没有狂风呼啸,只有粗犷
浓密的雨柱,遮天盖地占领整个空间。
海滨山区的人们都知道,这种雨比起那种又是狂风又是雷电,呼呼隆隆大叫大
嚷的雨,不知要厉害多少倍。
秋玲是在旋风席卷中离开工程公司的。她跑到接待处检查了一遍门窗,又向家
中奔去。在一片惨白的寂静和震动耳鼓的大雨的脚步声中,她收起了刮落到地上的
几件衣服。没等她遮盖起院里怕淋的东西,雨点便毫无情面地倾落到她的头上、脸
上,又向她身上没来。
她跑回屋,稍许平静了下怦怦乱跳的心房,才发现整个家院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爹!小晖!一她喊。
喊过三声,街上观雨的过道那边,才传来小弟隐隐约约的回答。
“小晖!回来——”
向晖顶着一个苇编的大草帽,挽着裤腿,光着脚丫子,像一只鸟儿飞进屋里。
“爹哪去啦?”
“我怎么知道!”
“真是恨死人啦!”秋玲牙根发痒。这种天,这种雨,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秋玲找出一件雨衣给向晖套到身上,又把草帽扣到他头上,说:“快去找!别
跑远啦,就在村边口,千万不准到河边去!听清了没?”
向晖答应着,消失到雨雾里。
秋玲脱下裙子,套上一身厚料旧单衣,把裤腿衣袖挽到最上边,打起一把雨伞
也出了门。
“爹!——”清水桥边,传来向晖尖锐的童音。
“爹!——”秋玲用力撑着伞,抵御着暴雨的凌厉攻势,朝另一个方向,朝马
雅河那边奔去。
彭彪子并不“彪”,赶在雨前他便从马雅河边回到了村子。这时,他正跷着二
郎腿,躺在村北那棵老白果树下的一块石板上:老鹰架在树枝上,几米长的溜绳系
在石板旁的一株小槐树上。老白果树厚密张扬的枝叶,撑起一把巨大的绿伞,使倾
倒的大河,只疏疏落落漏下几滴水珠水雾。彭彪子肚皮朝天;任凭水珠在肚皮上发
出鼓一般喜人的声响。水珠落到头上脸上,他扭扭脖子,张开嘴接住。接多了,嫌
苦涩,吐出来又接。雨下大了、久了,树上漏下的水珠水雾,也大了、稠了。老鹰
被淋得换了几个枝权,彭彪子只把两手在肚皮上、脸面上不断地抹来抹去,像是找
到了一个难得的天然浴场。
他听到向晖透过雨幕传来的喊声,心里骂:“喊个毬!老子还没死哩!”秋玲
的喊声也传来了,很近,直向河边那儿去。他支起身子想应,却又恨恨地躺下了;
好像是嫌喊声噪人。又用两手把耳朵捂了个严严实实。
上午与石硼丁儿打了一架,虽然由于鹰和羊的缘故,下响两人就和解了。但石
硼丁儿讲的那件扎心的事儿,依然扎在彭彪子心上。他朝着柳树墩子和马雅河水,
把岳鹏程咒了个底儿朝天,却自知连人家一根汗毛也不敢去碰上一碰,咒得满嘴白
沫干了也就罢了。他恨秋玲,恨闺女不要脸找拐汉子,恨闺女在外边给他丢人现眼。
“妈拉个巴子,还有脸管我。”他骂。发誓赌咒往后不把秋玲瞅到眼里,不服她管。
下雨他不肯回家,一是觉得外边有乐趣,一是赌气不愿回去见秋玲的面儿。心下寻
思:她说不准正和姓岳的那龟儿子在干好事哩!听到秋玲喊叫,知道她正为自己着
急,心里反而得意起来:让你们喊,喊破大天老子就是不应,看你们跳马雅河了不
能!
老鹰尾铃的脆响,还是把向晖招到老白果树下。
“爹,满山找你,你聋啦?”
“我聋啦?谁让你满山找的哩!”
“你快回家!俺姐还在找你哪!”
“谁找也不回!反正……不回!”
彭彪子换个地方,躺到一片被雨打得半湿的草地上四仰八叉,好不舒展。
“你真的不回?我找俺姐去!”向晖恨恨地瞪他一眼,朝马雅河那边跑去,边
跑边喊:
“姐——爹在这儿——他不回——”
“这个小兔崽子!”彭彪子朝儿子的背影骂着,还是爬起来,把老鹰解下护在
胸前,一跛一拐,向村里走去。
彭彪子前脚进家,秋玲和向晖后脚就跨进门槛。秋玲的伞几乎没有起作用,胸
口以下全淋在雨里。向晖穿着雨衣带着草帽,衣服也湿了八分。秋玲顾不上换衣服,
把伞朝彭彪子面前一丢,铁青起脸面:
“天要下雨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跑到那树底下怪悠闲得慌!喊你,你为么不应
声?你不想回来,怎么不跳马雅河去?你去跳!你去跳!等着你闺女儿子踉李龙爷
似的去捞你呀!……”
彭彪子翻着白眼,想不服管,却怎么也回不出声来。
“啊喊!”向晖打了一个喷嚏。秋玲连忙找出衣服给向晖换上,自己也通身换
过一遍。同时点着炉子熬起姜汤。
“爹,你的衣服哪?”姜汤下锅,秋玲问。今天早起彭彪子上山时,她特意又
给他找了一件穿上的。
彭彪子这时也觉出冷,流着鼻涕,说:“丢……丢了……”
“你撒谎!”向辉揭开里屋彭彪子炕上的席子,席子下边横七竖八地压着不下
五六件皱皱巴巴的衬衣和背心。
秋玲气得眼珠直打滴溜。为了把这个丢人现眼的爹打扮得能够这一遮皮肉,她
费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钱!而买回的衣服他竟然就这么“丢”啦!她把那一堆衣服
一呼隆卷起来抱出,恨恨地、狠狠地、一件一件地摔到彭彪子头上。接着,搂着向
晖,呜呜地大哭起来。
这一天,彭彪子第一次正儿八经穿了一件的确良衬衣,第一次规规矩矩喝了一
碗姜汤,吃了一顿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