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结出坚硬的果实,并且极有可能成为他漫长生命旅程上的一个起点或源头。
就在半个小时前,石硼丁儿还不理解自己父亲的行为;现在他理解了,而且觉
得父亲太无能、太懦弱。就在半个小时前,石硼丁儿脑子里还存在着一片充满阳光、
长满花草的绿洲;现在绿洲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沙漠。就在半小时以前,石硼丁儿
还为自己劲儿大、本领大沾沾自喜;现在他觉出自己是那么熊、那么可怜,就像一
只挨了踢只能鼓一鼓肚皮的癞蛤蟆。……
他终于抹干眼泪,挺起瘦小的腰板,沿着马雅河宽长的大堤向前走去。他心里
拿定主意:他要去城里找到父亲,同父亲一起到少林寺去,拜海登法师和李连杰为
师,学一身霍元甲、陈真那样的功夫再回村里来。让那些坏种见了面儿就得下跪磕
头!(跟电影上的那个样儿!)下跪磕头也还得让他们尝尝醉拳或者三节棍的滋味!
马雅河的水变清了。清清流淌的河水里,映出一个英俊少年的身影。
“溜溜溜……”“叮铃铃……”
一阵沙哑熟悉的嗓音,一阵清脆好听的铃响,使少年的身影凝住了。他情不自
禁地朝响声那边张望,随之一阵小跑,向大堤一边的柳树林子跑去。
长满河曲柳树的林子里,两棵柳树之间拉起一条十多步长的铁丝。铁丝上串一
个铜环,铜环上系一条尼龙细绳,拴在那只老鹰的腿上。彭彪子手里拿着一只露出
鲜肉来的死鸟,他把死鸟朝向老鹰,站到铁丝这边,“溜溜溜”唤几声,老鹰擎着
翅膀,抖着牵在尾根上的铜铃,带着铜环扑到他面前来;他又站到另一边唤几声,
老鹰又带着铜环扑到他面前去。他十分吝啬,直到老鹰飞过来飞过去几次,急得眼
珠发红、翅膀抖个不止,才肯把那只死鸟的肉割下一点点,喂到鹰肚里去。
石硼丁儿瞪着两眼看得出了神儿,问:“彪子叔,你这是做么个呀?”
彭彪子“溜溜溜”又是一阵唤。唤过,得意地说:“小毛孩儿,懂个屁事咧!
这叫唤溜!”
他跑到另一边又唤,又说:“看,听唤不?鹰不听唤,不飞了个毬!”
他大概唤得累了,把鹰擎到手上摸了摸,让它踏到一根粗老的柳枝上,自己仰
着身子,躺到满是杂草树叶的地上。
石硼丁儿觉着老鹰好玩,上前想要逗弄逗弄。彭彪子一声喝:“小兔崽子!不
要命啦!刚喂了垫,眼珠子也能给你抠出来!”
石硼丁儿悻悻然只好作罢,坐到彭彪子身边的地上,问:
“彪子叔,么叫喂垫啦?”
“喂垫也不懂,笨猴一个!”彭彪子骂着,有滋有味地讲起来:
“你小子学着!捉了大鹰先得喂垫,喂垫。把谷秸放水里泡好了,把皮儿搓去,
只剩下一团筋,一团筋。把筋填进手指肚粗细一块肉里,喂到鹰肚里去,肚里去。
垫在鹰肚里翻过来滚过去,小刀儿似地,一点一点把油水往下刮,往下刮。喂一次
刮一次,越刮它就越饿、越馋,你就越喂,越刮它,越刮它。好儿子!喂上四天垫,
再肥的老鹰,你摸摸那嗉子,也得成粉林纸那么厚薄。妈拉个巴子的!这时候你再
唤溜,那亲儿子就得跟着它彪爷跑啦,跑啦!……”
彭彪子讲得恣意,比比划划,在草地上翻了几个滚儿。
“嘿!”石硼丁儿听完,好奇地靠到老鹰近前,打量着,问:“彪子叔,这么
说就该上山抓兔子啦!”
“石硼丁儿,是个精儿!精几个屁!”彭彪子更上了劲儿,还没熬鹰嘞!得整
宿整天地熬着不让它儿子闭眼。闭眼,熬上四五六天,让它儿子看鸡跟个家雀儿似
的,看兔子跟个老鼠差不离儿,见鸭巴子和鹅也急得打窜儿,打窜儿。嘿嘿小子!
那时候你就看好光景吧!”
“彪子叔,你么个时候熬鹰嘞?”
“这几天的事儿。怎,你小子想跟你彪大叔学一手?”
石硼丁几点着头,方才要去少林寺的念头仿佛打消了。
“熬鹰这差使遭罪,你彪大叔正愁一个人……哎小子,你不挣工钱啦?”
“……他们把我开除啦……”
“那些个狗免崽子!”彭彪子骂一句,又叫着:“正好!你小子就跟着我,跟
着我!熬完鹰抓兔子,抓完兔子放羊。我让向晖帮我,妈个巴子……”不说了。
“他们压榨人,我得去找俺爹!”石硼丁儿又想起方才的打算。
“毬!我说你那爹是毬!”彭彪子忽然上了邪劲,“告状,告的毬状!驴粪蛋
一个,还想往天宫上滚!啐!
“谁像你彪子叔哇!”石硼丁儿的心被戳疼了,恶狠狠地跳起来,叫着:
“你占便宜卖乖!种地不行当工人,当工人不行当传达,当传达不行放羊养鱼!
谁能跟你比呀?你闺女跟那个姓岳的书记相好,谁不知道哇!”
彭彪子被说得两只干涩的小眼睛直打愣征。好一会儿才似懂非懂地问:“小子,
你说么个咧?”
“就是!俺秋玲姐就是大恶霸岳鹏程的拐老婆!”
“你小子放屁!……我砸死你!”彭彪子以罕有的迅速站起来,两只小眼睛眯
成一条线,并且随手捡起一根棍子。
石硼丁儿一点不怕。你骂翻了他祖宗,他也至多吓唬吓唬或者骂几句脏话,动
手打人的事,彭彪子这一辈子还没有过。
“这又不是我说的!要不你能摊上那么多好事儿?……”
“狗免崽子!你还放屁!”彭彪子手中棍子一轮,“噗”地落到石硼丁儿腚板
上。
石硼丁儿被打得愣了神儿,歪着嘴“哎哟”着,威胁地说:“好!彪子叔:你
敢打人!”
“你再放屁,我要你狗命!”
石硼丁儿后退几步,忽然喊起来:“就是!就是!彭秋玲就是……”
没等他喊完,彭彪子的棍子又一次落到他身上。石硼丁儿吓坏了,回头撒腿就
跑。跑出老远,也没敢回回头。
天知道!这个彪子叔是邪啦?疯啦?
这一上午,石硼丁儿一直在马雅河边转悠。但他终究未敢再靠近老鹰和那片长
满河曲柳树的小林子。
第十一章
秋玲仿佛忽然间变成了一只画眉鸟儿。声音那么脆亮甜润,脚步那么轻盈蹁跹,
连穿过两个夏天的一身纺毛呢接待裙服,也显得飘飘逸逸,像孔雀张开的彩屏。
上午送走两拨内宾。一拨是广东那边来的,一拨是黑龙江那边来的。一南一北
天涯相隔,语言、心态、询问和参观的内容,几乎没有一点相同之处。但两拨人都
以满意和感激的心情离去了。下午一上班来了一拨外宾。据翻译说,其中有英国人,
还有两个德国人。在河滨公园的八角亭上,秋玲用流利的英语介绍了一番,接着又
讲了几句德语。这使外宾兴奋不已。尤其两个德国人,伸出拇指连声叫着:“逊!
逊!”①“VieIeuDnak!”②读过北京外语学院,又到国外实习过一段时间的翻译,
也惊奇地询问秋玲是哪所专科学校毕业的。
回到接待处,表针指到三点五十分。秋玲打开收录机,一边听着歌儿,一边对
着镜子梳头、搽珍珠霜;脚下还不由自主地和着曲调的节奏,轻轻挪着舞步。大桑
园的接待员跳舞是必修课,秋玲的舞跳得尤其出色。
“咯……”几个接待员乐成一团。
秋玲觉得奇怪,“你们笑什么?”
①德语译音,“好”的意思。
②德语,“谢谢”。
“笑你呀!秋玲姐,你真成了歌里唱的:‘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眉毛
弯弯眼睛大,眼睛大;红红的嘴唇雪白牙,雪白牙;粉红的小脸,粉红的小脸赛晚
霞——’”
机灵调皮的姑娘们,扯着秋玲的裙子又唱又跳。唱完跳完,又是一层笑浪。秋
玲要算是远东实业总公司仅有的几位与下属亲密无间的中层干部呢。
“哟!歌也不让唱,舞也不让跳,你们非让我当老太婆才行啊?”秋玲也笑着,
笑得那么天真。纯洁,同一个十八岁的妙龄少女没有丝毫区别。
秋玲的变化确是引人注目。这种变化是昨晚与岳鹏程再次谈过之后出现的。岳
鹏程不仅帮助解决了贺子磊户口迁移的事,而且答应以后两人以兄妹相待,不再做
那种让人脸红心跳的事。缚在心灵上的无形的绳索解去了,从办公楼出来,秋玲觉
得自己正像书上写的,成了一只出笼的鸟儿,飞上了高阔、辽远的天空。
与贺子磊建立起特殊关系的这半年里,秋玲一直被缠绕在一种沉重的、难以言
喻的苦恼中。一方面,她担心自己同岳鹏程的暧昧被贺子磊察觉,影响关系的发展。
她从心里确实觉得应当对得起贺子磊,并且小心翼翼地中断了与岳鹏程的接触。另
一方面,她又担心岳鹏程知道了自己同贺子磊的关系,知道了自己结婚的打算,会
暴跳如雷妄加干涉,造成两人多年友谊的破裂。而从心里说,无论从个人感情或者
从实际利害关系方面考虑,秋玲都决不愿意与岳鹏程翻脸成仇。如何处理好这两个
方面的矛盾,做到既与贺子磊美美满满结婚,又与岳鹏程继续保持一种亲密友好的
关系,几个月里秋玲费了不知多少心思。那天决心找岳鹏程谈开时,她是设想了种
种情况和办法,做好了应付的种种准备的。然而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她的一切目
的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全部达到了。从此,笼罩在心灵上的无形的阴影消除了,她
尽可以去幸福地生活和工作,尽可以自由舒展地去歌唱和翱翔了!秋玲的喜悦和轻
松,是的的确确形同一只飞出樊笼的鸟儿。
因为岳鹏程,秋玲已经失去了一次爱情。那是羸官给予的。在羸官从技工学校
回到村里和当上木器厂厂长的几年里,他们经常在一起。她常常可以遇到那个充满
生气的小伙子投射过来的电火似的目光。那目光时常烧灼得她神思迷离。她喜欢这
个小伙子,时常盼望见到他的身影。但她不敢接受那目光的召唤:她大他两岁,而
且与他的父亲产生了暧昧。一次,秋玲无意中称赞了一句前来参观的一位客人穿的
骗幅衫。一个月后,羸官忽然告诉她,他已经为她从广州买回了一件蝙蝠衫,比她
称赞过的那一件还要漂亮、洒脱上几分。他约好晚上给她送到接待处来,说要亲眼
看着她穿上跳一次舞。晚上她去了,他却失约了。她回到家中时,一件被剪得七零
八落的蝙蝠衫出现在院门的扭柄上。她惊诧不已,但也很快猜到了因由。不久羸官
与岳鹏程分手了。虽然任谁也没有透露这方面的信息,秋玲却明白,那儿子的决绝
离去,与自己并非全无关联。羸官在小桑园干出了功业,两人绝无往来。偶尔碰面,
羸官不是回避便是傲然睥睨。秋玲也只能低头匆匆而过,心中却总要泛起几多懊恼。
人生难得几知己。岳鹏程算得上一个知己,但她更需要一个可以相互依偎、共同走
完生命航程的知己。她已经失掉了一次机会,决不能再失掉第二次!
一个女人即使浪迹天涯,终了也需得一个归宿。贺子磊便是秋玲的归宿。
秋玲急于见到贺子磊,正像一个久别的少妇急于见到自己的丈夫一样。昨晚从
岳鹏程办公室出来,她直接跑到建筑公司。那间“工程师室”门上把着铁将军。人
们告诉他贺子磊到烟台一号工地了。头午秋玲从电话里知道贺子磊回来了,正在休
息。她不忍心去打扰他,拿定全意下班后再去。送走外宾后,她却等不下去了。
“有客人来你们接待一下。有人问,就说我马上回来。”秋玲向那几个姑娘说。
“秋玲姐,你就尽管走吧!”姑娘们笑嘻嘻地把她驱逐出门。对于秋玲与贺子
磊的关系,她们早就心照不宣,等待吃喜糖的那一天了。
秋玲出门先奔宾馆,装作有事似地跟值班员拉了几句呱,这才当作顺路,朝建
筑公司那边去。
贺子磊原是大连一个设计院的工程师。毕业于同济大学,据说在学校时就曾得
到过著名土木工程专家李国豪教授的青睐。到设计院一年,他的才华便显露出来。
他设计的星洲住宅区、黄石会馆,在行业评比中连获“最佳”。党委书记看中了他,
培养他人了党,提前晋升为工程师,并把毕业于师范大学、分配到一个研究所工作
的“千金”嫁给了他。那“千金”在大学时有过一个情人,被拆散后仍然暗中卿卿
我我。一次两人正在做爱,被贺子磊撞见抓获。他断然提出离婚。党委书记和“千
金”为了保全自己的声誉,抢先行动,反诬贺子磊道德败坏,与女流氓勾结。仅三
天功夫,贺子磊便被逐出了设计院和那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