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贞苦苦阻拦,劝导连带着乞求。
岳鹏程原想过一段时间,一切成为过去、成为现实,不愁羸官不消气、不回心
转意。听他要去外村另挑户头,心里一愣,全身忽刺刺地像烧起了一团山火。他扯
开淑贞:
“你让他走!他本事大得很!国务院总理也不够他当的!你这么下贱,我都替
你丢人!”
羸官去心已定,耳鼓刺得生痛,也只当没有听见。
“命大敲得天鼓响!有种干出个花儿来给老子看看!岳家没有那种丢人现眼的
败类!”岳鹏程吼着。
羸官牙关紧闭,噔噔噔一串脆响出了家门。等到淑贞挣脱开岳鹏程追到街上,
街上只有风卷着树叶草技,在沿着墙角路面追逐旋转,一团,又一团……
羸官去小桑园承包饮料厂,是小玉鼓动起来的。
小玉外表看起是个纤弱、文雅的姑娘。眉眼清淡,鼻子嘴儿不高不阔。穿起高
跟鞋,不过一米六稍许冒尖的样子。比起当今因为生活丰裕,长得又高又胖的同龄
人,显得不够丰满,甚至有几分孱弱。但风姿自成一格,决不比她们逊色。更主要
的是这姑娘内秀。在学校,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年终考试总在前几名。去年高考,
七门功课总分六百一十,北京大学发来录取通知书。但她为了照顾病重的奶奶,给
高考办公室和学校去信,主动取消了升学资格。肖云嫂后来知道了,发了一通脾气,
抹了一阵眼泪。肖云嫂与岳鹏程关系的变化过程,她从根到梢清清楚楚,并且猜出
了岳鹏程之所以把事情做绝的最内里的因由:不能容忍在他的绝对权威之上,存在
一个有形无形的制约力量,哪怕这种制约力量来自他的亲娘老子。羸官来她并没有
多说一句话,从心里也没有想挑动他们父子分道扬镳。但羸官与岳鹏程决裂后,她
却觉得在自己感情的天平上,增加了沉甸甸的砝码。自己的命运,是真正地与这个
坚毅决绝的小伙子粘到一起了。
那天,在李王庙旁边苇丛飘忽的河堤上,小玉把小桑园饮料厂垮台的消息告诉
了羸官。那是小桑园五十六岁的支部书记吴正山,在一位本村人鼓动下搞起来的。
那位本村人在济南一家工厂工作,据说对饮料生产很有一套。但他搞出的饮料,不
是被卫生局查封,就是让人喝了摔瓶子骂娘。不到一年,十万块贷款赔得光光,那
小子拍拍屁股溜回城里去了。厂子成了一具死尸。信用社迫在屁股后边逼债。吴正
山几次要投井上吊。这件事让副县长方荣祥知道了,他跑去看了看,留下话说:
“这个厂,有哪个孙猴子敢包,我开绿灯!”
“你敢不敢当那个孙猴子?”小玉讲完,眼皮一眨一眨,两颗星星一闪一闪。
这确实是个机会。凭羸官这几年东奔西闯和办木器厂的经验,救活这么一个小
饮料厂,应该是不成多大问题的。问题是要到别的村子去,那里的情况不摸底;而
且干起来,自己村里的老少爷们难免要说三道四。
“唉!当不了孙猴子,当猪八戒也好哇。回去给师傅叩个头、赔个礼儿不就得
了!他不认别人,亲生儿子总不会不认吧?”
小玉见羸官只顾低着头,朝半截苇枝用劲。故意讪他,
“你别拿话刺我。”羸官丢掉苇枝,又拣起一块扁平的石块朝河面撤去。河面
上出现了一串水漂。水漂跳跃着划出一条斜线。斜线把彼岸的苇丛勾联起来。苇丛
中一只黄鹤被惊动了,发着叽叽嘎嘎的抗议,飞到远处的一棵槐树上了。
“我是担心,只我一个人,就算是孙猴子,也不敢保险不栽跟头。真栽了跟头,
我又不比人家孙猴子,还有个花果山水帘洞。”
“谁说只有你一个人?”小玉偏起脑壳和脑壳后边两根又粗又长的“马尾巴”。
“还有谁?”
“……秋玲啊。”
“谁?”
“你那个相好的呗!”
羸官好一段时间里悄悄恋着秋玲,小玉用她特有的敏感,早已瞧出了眉目。
羸官的脸倏地变了颜色,灰冷黑沉,牙根咬了几咬,总算没发作,却跳起,径
自离去。
小玉吃了一惊,眸子里随即闪出了灿烂。她追上,和解地说:“算我睛说行了
吧?我的意思是不只你一个,还有别人。比方,我。”
“你?真的?”
“不相信?”羸官不知道,为了鼓动他去当那个孙猴子,小玉已经去小桑园考
察过几次了。
“那可太好啦!”羸官一阵兴奋却又一阵忧虑:“那肖奶奶知道了,能同意啊?”
小玉嗔怪地白过一眼:“还是个男子汉哩!咱不会先不说,等成功了再告诉奶
奶!”
“哎呀!”羸官满面温怒旋即返去,一个高儿蹿起,折下一枝盛开的木芙蓉。
他把木芙蓉罩到小玉头上,趁她高兴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个馋人的、
红透的“香蕉苹果”上,狠狠地啃了几口。……
羸官踏上小桑园领土时,那片领土上空正奏着无声的哀乐。吴正山用刮脸刀片
割断喉管。被救过来后,说话如同拉风箱,老伴孩子也得仔细听着才能分辨出来。
羸官找到他家里时,他以为又是法院来传讯的,五十几岁的人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听完,并且终于听懂了羸官的话,吴正山只笑了几声,又号啕起来:“小兄弟
啊!我不能再害了你,不能啊!……”
直到羸官把承包条件说了两遍,一再声明要签合同,合同实现不了愿负法律责
任。吴正山才猛地双手搂住羸官的脖子,说:
“小兄弟,你干,你干!你要是救了你老哥,救了小桑园几百口子老小,你老
哥不在村头上给你坚个三丈高的碑,就算是大闺女养的!”
工作终于开始了。小玉在铲除了荒草的厂门口竖起“龙泉饮料厂”的标牌,并
着手招收工人、清理机器。羸官的任务是跑外。他的第一个目标是留下话把的副县
长方荣祥。方荣祥是蓬城经济工作的“大拿”。当过工业局长、商业局长、经委主
任,五十几岁的人,依然一头青丝,精力魄力过人。他去小桑园只是顺路,留下的
那些话也只是顺口而出。但他与羸官只交谈了五分钟,就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认
定这是个能干出一点事情来的人。
“说吧,我能帮你什么忙?”
“贷款,我需要马上拿到十万块钱。”
难题!信用社正在追逼,法院正在传讯。
方荣祥还是很快应了下来。
“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吗?”又问。
“……还有,”羸官带着几分冲动地注视着方荣祥信任和期待的目光,“要说
还有,就是等龙泉饮料打出牌子后,请县长一定去品尝品尝。”
方荣祥笑着,又问:“工程师也不需要?我这里可是有几个货真价实的。”
“谢谢县长,我们已经有了聘请对象。”
“谁?哪里的?”
“刘沟西夼,苏立群。”
“哦!”方荣祥拍着脑壳,“就是那个过去孔祥熙的什么总经理,要价很高,
又没有谁愿意要的‘棺材瓤子’吧?”
所谓“要价很高”,是这个因政治问题被赶回老家多年的、孔祥熙当年一个公
司的总经理,对于要请他出山的人的要求:一,有事业心能干事;二,年富力强;
三,从善如流肯放权。所谓“棺材瓤子”,是那年有人向岳鹏程推荐这个人时,岳
鹏程一听七十有二,当时送给的一个俏皮而又轻蔑的绰号。一次意外机会,羸官曾
经以好奇的心情与那人做过一次闲谈。结论是:经纶满腹,非寻常之辈可比。羸官
本想跟方荣祥解释几句,又觉得没有必要,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选这么个人。意欲何为呀?”方荣祥显然很感兴趣。
“我需要技术,更需要管理和经营。只要他再活两年,我就不会亏本。”
“嚯,有见识。你这分明是国共合作嘛!”
三顾茅庐,设坛拜将,“棺材瓤子”苏立群走马上任了。这位当年孔祥照眼里
的大红人,上任伊始,便与羸官立下“君子协定”:凡有关厂子的大政方针,大的
财政开支和产品销售决策,苏立群可以当参谋提建议,决定权归羸官所有;凡厂内
人员、物资管理,产品质量和技术方面的问题,羸官可以当参谋提建议,决定权归
苏立群所有。苏立群虽说年过七旬,却如苍山古柏,腰不屈,腿不弯,声若洪钟。
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停工上课。把包括羸官在内的所有职工召集一起,听他讲了三
天办厂之道、经营之道、厂规厂法。三天之后,办起职工速成夜校,由他和小玉教
授技术规程和文化科学知识。不经特别批准旷课者,经考试不合格者,学习期间谈
恋爱者,即作自愿退职和除名处理。前两条不成问题,谈恋爱一条因为有侵犯人权
之嫌,羸官几次提出协商,老头儿才不得不让了步。与此同时,他拿出一个珍藏多
年的饮料配方,经多次修改,制成样品,又经多方品尝赞许后,开始了正规化的批
量生产。
一切紧张而又井然。死去的饮料厂,如同冲出发射架的火箭,以令人瞠目的速
度飞行起来。
销售是一个难点。羸官亲自带领一支精干的队伍,很快占领了相当一片阵地,
“龙泉饮料”一时成了热门。开工第二个月概算,纯利润便超过了五万。吴正山目
瞪口呆。全镇支部书记会议上炸了锅。岳鹏程虽然没瞧进眼里,却悄悄地打探了一
番,淡漠的、傲视一切的眸子里,闪过一缕狡黠的光波。
岳鹏程之所以没有阻拦羸官到小桑园去,是断定羸官必败无疑。小桑园是个一
姓村,全村一百多户人家都统领在一个“吴”字下面。一个外姓外村人只身闯入,
要想干成一件事难乎其难。此外,羸官这样一个二十岁冒头的小伙子,在岳鹏程心
目中实在也没有几斤几两分量。因此,无论淑贞怎么劝、怎么求,无论蔡黑子、杨
大炮等人怎么自告奋勇要为其父子调停,岳鹏程总是一句话:“急的么个?等他施
展施展再说吧。”
他等的是饮料厂承包一败涂地的时刻,等的是儿子——一个不肯驯服的、血气
方刚的家伙——乖乖地、老老实实地回到自己身边的时刻。他相信,那个时刻是要
不了多久就会到来的。
然而,等来的却是全然相反的消息。
下一次支部书记会议上,老实巴交、被喜气怂恿得颠颠踬踬的吴正山,又报出
纯利润超过十五万的捷报。一个倒闭的小厂,承包四个月就创出如此显赫的奇迹,
这对于那些全部家业比八百元多不出哪里去的支部书记们,该是怎样神奇、怎样馋
人流涎水的事情啊!
岳鹏程不动声色地听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既然都知道赚钱好,干么瞪着
两眼看光景啦?”
“说说容易,咱干得了吗?光那一套流水线,也要了咱的老命啦!”一个支部
书记说。
“耶,你这一说倒神啦!不就是喝的水吗?出去找个配方,搅合搅合装瓶子里,
再贴上个好商标,钱不就回来啦?等发了财,再想流水线还晚得了吗?”
这一说,几个支部书记围上来,一个个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气。
“干好干,就怕销路不好办。”
“这有么难?你们谁干,销的事我开路条。”
“岳书记说得这么容易,你自己怎么不干哪?”
“我干它?我哪个厂子拔根汗毛也比它粗!”
岳鹏程说到这儿,突然醒悟似地说:
“不好!我他妈又胡说八道啦!让谁传过话去,这一辈子我岳程鹏跟儿子算是
坐不到一条板凳上啦!我声明啊,刚才我说的全当放屁!谁信了,得让李龙爷咒得
他肚子痛三天!”
众人在嘻嘻哈哈中散开了。会议之后不到半月,登海镇这块小小的地盘上,猛
古丁冒出了十几个饮料厂。什么桔子可乐、柠檬可乐、峡山宝汤、冰雪淋、新龙泉
饮料、真正龙泉饮料……五花八门。推销员满天飞,吹得李龙顶乱晃荡。
“龙泉饮料”出现了危机。大批产品被堆放在库房和棚子里。利润暴跌。更可
怕的是,流动资金被压住,流水线眼看就要封冻了。
这使岳鹏程悠然自得,也使淑贞心急如焚。刚巧那天岳鹏程拉着蔡黑子、杨大
炮回家找酒喝,两人便顶上了。
“再怎么说羸官也是你儿子,你怎么就非得看着他垮台倒霉不可?”
岳鹏程自然不肯认帐:“你光说一面的理不行。你怎么不去劝劝他,让他听我
的话?”
淑贞何曾设有劝过,何曾只劝过一次两次!可她听岳鹏程这一说更觉来了气儿:
“我这会儿说的是你!你整天阴不阴阳不阳的,有个当爸爸的样儿吗?”把几盘花
生、猪肚乒乒乓乓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