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的李敖,十分崇拜“奇人”。
在他心目中,凡是秉奇气、有奇能、具奇才、怀奇情者,包括那些了不起的伟人,李敖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并且潜移默化地受到这些人的影响。
李敖的二姐李小学毕业了。她买了一本纪念册请同学们题词留念,许多同学都画了图或
写了字,李敖见了,也凑上去,在二姐的纪念册上画了一条船,船上单枪匹马站着一个人,手里撑着篙,船下还可以看到水波。旁边写了几个字,内容是:
二姊:
伟大惊人
愚弟 小敖 六月二日
李敖在几十年后提到此事时说:“后来二姊把这本纪念册寄给我,我看了这歪七扭八的四个大字,完全不记得了。‘伟大惊人’,想是与二姊共勉的话,也许二姊从不敢以‘伟大惊人’自居,那就全是愚弟自道了。”①
“伟大惊人”,不同凡响,正是幼时的李敖对“奇人”的最高理解。
在李敖儿时的记忆中,他最佩服的人物首先是他爷爷李凤亭。
李凤亭个子不高,但短小精悍,满脸透着聪明,双目炯炯有神。在李敖二姊的记忆中,他已经衰老得只能“拄着拐杖,斜着肩膀走路”了。所以,李敖对爷爷的印象大多都是从大人的传说中得到的。他在自传中称李凤亭是有名的“厉害角色”:
他做流氓时代,一天在农田里设赌局,做庄家。聚赌的人里,有一个流氓某甲,手气不佳,每局都输,现金先输光,接着马输光,接着行囊输光,接着外套输光。最后他输火了,拔出刀来,在大腿上割下一块肉——开始“肉赌”。肉赌是一种无赖的赌法,赌徒赌火了,一割肉的时候,庄家若不巧输给他,不能赔钱,只能赔肉。据资料记载,明朝大宦官魏忠贤,年少无赖,做赌徒输了,就表演肉赌,他割的不是大腿,而是他的生殖器!(庄家若输,当然也不能例外)一般说来,赌徒一表演肉赌,庄家必须大量赔钱,破财消灾,免得万一一输,就要以肉赔肉。某甲这次表演肉赌,大腿上肉血淋淋,往台面上一摆,大家都相顾失色。而做庄家的李凤亭,却面不改色地说:“好小子!你来这一套!割起腿上的肉来了!你有种!可是你给我搞清楚,这一套别人吃你的,我李凤亭不吃!你肉赌,按规矩,不是我输了才赔你肉吗?不是我输了再割都不迟吗?不是我赢了就不割了吗?可是为了不怕你,为了比你小子还有种,我先割给你看!割下来,我赢了,就算白割了!”说着,就拔刀朝自己大腿上割下肉来。①
这种在常人看来只是一种亡命之徒放刁撒赖的行为,在李敖眼中,却成为具有传奇色彩的壮举。李敖对爷爷万分佩服,他常常想起《吕氏春秋》中“齐之好勇者”互相割肉下酒的故事。他认为,爷爷就是那个勇者。
三十多年后,李敖告《自立晚报》诽谤罪,提出索赔。对方律师说不应索赔,李敖说:“以我的性格,我的确不喜欢要人赔钱,而喜欢“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式的干脆割仇人一磅肉,但是,法律能允许人割肉吗?所以,要人赔钱是大家公认的文明方法。”在李敖心中,这种“割肉式”的斗狠才是勇者,这种心理有多少是来源于他少年时代对爷爷的崇拜,值得研究。
还有一个故事是说,爷爷七十多岁时和老大两口住在郊区。一天晚上,被一伙土匪包围,在墙外高叫开门。大爷、大娘已吓得面无人色,但是爷爷却镇定异常。他下令大爷、大娘在室内大声吹警笛,自己却拿起一根张飞用的武器——丈八蛇矛,从前门跑到后门、从后门跑到前门,向土匪呼啸叫战。土匪们没有想到:居然会有这样一个倔强不怕死的老头儿,手拿丈八蛇矛,保卫家园,毫无让步之意。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大概他们被这种从来想像不到的英勇行动震慑住了,最后只好撤退。
这种临危不惧、处乱不惊、不畏强暴的大勇,亦对李敖的思想产生极深的影响。成年后他八面树敌、以一人敌一党,受到政治迫害后,在法庭上、在监狱中、在刑求时,都以释迦牟尼和耶稣自许,表现得泰然自若、视死如归,这种大勇,实有前因。他在回忆录中曾夫子自道:“我生平在勇敢、强悍、精明、厉害、豪迈上,常‘有乃祖风’,也是由佩服爷爷而来。”①在笑傲江湖的生涯中,他经常提及的“虽千万人,吾往矣”、“宁鸣而生,不默而死”等信念,可以说正是对这种大勇精神的奇特的继承。
若从遗传学的角度讲,李风亭的勇敢、强悍、精明、厉害、豪迈,在几十年后李敖的身上都一一得到了体现。不过,李敖的悍、勇、侠、义、刁、野、顽、烈,加上他的学识和智慧,与爷爷相比,都高杆得让先祖只能望其项背了。
给少年李敖以深刻影响的第二个人物当是他的父亲李鼎彝。
从遗传学角度讲,李鼎彝和张桂贞皆属于O型血,在性格上,李敖禀承了该血型的“急躁热情”,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方面。如果说李敖在他爷爷身上直接遗传了强悍决绝的大丈夫气魄,那么父亲了不起的文化阅历,则是李敖契入新文化的机缘。李鼎彝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并亲历“五四”北大的黄金时期,受到新文化运动的直接影响。他经常对李敖讲起北大教授如鲁迅、蔡元培、胡适、陈独秀等人的风采。那发生在中国最高学府里面的故事给李敖留下极深的印象。
他讲到蔡元培解决学生打架的故事。一天,一个湖南籍的学生打了故意挤兑他的湖北籍学生,两人找老师没找到,找到了校长蔡元培。老校长既不和稀泥,也不动用训导规章,更不乡愿。他对湖北人说:“如果你不该打,他打你,他是妄人,你不必和妄人计较;如果你该打,他打你,你自己评判吧!”两个人都没说话,鞠躬退出;看热闹的也都没说话,鞠躬退出。李敖觉得,蔡元培片言解纷,真是高杆极了,这才是第一流的教育家水准。
他讲起鲁迅上课的情形,鲁迅上课,把讲义一丢,态度倨傲已极。
他讲起魏建功的故事。盲诗人爱罗先诃到中国来,大家捧他,魏建功独持异议,说:“我们不能盲从。”这件事引起鲁迅等人的抨击,魏建功却大大出了名。
他又讲到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到日本讲学,蔡元培想请他顺便到中国来,传说爱因斯坦开价多少多少钱才肯,蔡元培筹不出这些钱,只好作罢。事后,蔡元培大骂犹太人爱钱云云。对这一项,李敖一直感到可疑,他认为爱因斯坦并非爱钱的人。
父亲讲到的这些秉奇气、具奇才、有奇行的大师级人物,在李敖幼小的心灵中不知产生过几多神往。他羡慕父亲的阅历,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中,他感受到了那种民主、自由与科学的思想,以及那种“敢为天下先”的自由创造与理性反抗精神。耳濡目染,少年的李敖就直接“身在最高层”。父亲以及他口中人物的经历和形象亦成为他模仿的榜样。20年后,他在台湾大学对老北大系的学者如胡适、姚从吾等的亲和感,当溯源于此时。家庭环境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他的现代意识和人格的形成。这种家学渊源的底气也是非当时的同龄人可比的。
李鼎彝对少年李敖的影响主要是在文化层面,他的政治背景李敖却一无所知。直到十多年后,他得到那封吴焕章致中央调查统计局的密件,才对父亲有了全新的了解。此时,李敖对父亲的态度更是崇敬有加了。
李敖在太原小住期间,不仅见识大长,而且还结识了一个对他而言堪称重要的人物。那就是他家的佣人温茂林。
温茂林40岁左右,长得中等身材,两眼有神,有腮无肉,穿着裤角缠绸带的黑棉裤,留平头,典型的中国北方农民形象。他憨厚、淳朴、耿直,文化程度不高但有正义感,敢于仗义执言,略带江湖侠气,属于李敖后来所说的一眼看上去就有奇气的人物。
温茂林的职责是负责照顾少年李敖的饮食起居,整天和李敖形影不离。由于他的尽心尽职,受到李家的器重,后来跟李敖从太原到了北京,继续照顾李敖。李敖十分钦佩他的个性,他说自己日后的一些耿直脾气,其实是深受这个男佣人的影响。
温茂林能画“一笔鸟”。就是一笔下来,不间断地连成一线,画出鸟来。李敖认为奇特无比,大为佩服,跟着全套学到,他把它们画在墙上,左右对称。左边写上“温鸟”,右边写上“李鸟”。
记得有一天,父亲把几只中国旧式茶碗放在桌子上就出门了。李敖看见茶碗四周画中的男人女人都没穿衣服,非常好奇。这时温茂林走过来,声色俱厉地向李敖说:“这种东西,不准看!”弄得李敖莫名其妙。十多年后他想起这件事,才恍然省悟到自己看到的是瓷器上的春宫画。这种“非礼勿视”的思想亦深深地感染了他。
给幼时李敖以较深影响的家庭成员还有外祖父(李敖叫姥爷)张人权。他像崇拜爷爷一样崇拜外祖父那大丈夫的气概。李敖出生时,外祖父已经去世,关于他的为人行事亦是从人们口中得知,倒是他的遗像令李敖经久难忘,几十年后,他在“自传”中写道:
他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威严无比。他有一张大照片,一直挂在家里,照片中的眼睛不论你从哪个角度望去,好像都一直盯着你,教人为之生畏,为之想到乔治?欧威尔《1984》中的“老大哥”。①
“老大哥”是英国现代作家乔治?奥威尔笔下的一个独裁者,他的粗犷、英俊而威严的巨幅画像无处不在,象征着一种至高无上的精神统治。“老大哥”画像下面的文字说明是:“老大哥在看着你”。这里,李敖显然是取其表层意。
李敖在大学日记里曾经写道:“我喜欢一种溢于眉表的精明英雄之气,两眼有一种锐利逼人的闪光,嘴唇紧闭,牙床咬紧,神情沉毅,态度坚决,一望就有一股慑人的奇气,轩昂不凡。”①并且有意去模仿。其实,李敖在这里所描绘的正是他少年时代对外祖父的印象。
外祖父是哈尔滨警察局下一个分局的局长,为人耿直,不喜欢拍马屁。他的上司在台上,他不理;上司垮了台,他却跑去“烧冷灶”。
李敖在外祖父身上学到了为人的爽朗和为人的决绝,做一个堂堂正正自尊自强的人,而不是做一个勉求别人或乞求别人怜悯和施舍的人。这种做人的标准可以说影响了李敖的一生。
在北京度过的少年时代里,对李敖产生较大影响的还有一个人,是他称为“二太老爷”的沈铭三。他是前安东(今丹东市)省主席高惜冰的亲戚,也是李敖外祖父的亲戚,大家称他沈二爷。他也是一个有“奇气”的人。
沈铭三在北京有许多家产,他靠家产吃饭,也没有什么职业。事业无成,却禀奇情。他年少时荒唐过,爱上一名妓女,救她出来,就结了婚,但没有小孩。夫妇俩感情极好,沈二爷从此不二色。他在北京内务部街和史家胡同中间,有一大片房屋,其中内务部街甲44号这座房子,就租给了李家,前后10年,直到1946年李鼎彝购置了房产才搬走。
李敖从这个“二太老爷”身上学到的东西主要有两点:一是做人,二是读书。
在李敖眼中,沈二爷是典型的中国正派绅士,爱护朋友,对朋友忠心可靠,给李敖留下极为难忘的印象。李敖在“自传”中写道:
他跟爸爸的交情极深,他生于1887年,比爸爸年纪大,他对国民党以前的政治社会,有着微妙的眷恋。他不相信国民党,认为国民党自私,没原则,不可靠。当国民党签了《中苏友好条约》,让外蒙独立的消息传来时,他气愤地对爸爸说:“玑衡,你看,国民党在卖国!”后来局势逆转,国民党收缴黄金以发行金圆券的时候,他基于对国民党的不相信,坚决不肯拿出黄金来兑换,他说宁肯被查出来,黄金没收,人枪毙,他也不让国民党来骗。①
后来他凭着自己留下的黄金,逃难到了台湾。在李敖父亲去世后,他在大热天里,四处奔走筹募“李鼎彝先生子女教育基金”,使李敖姊弟几人能完成学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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