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传志没听出什么破绽,信了八九分,笑道:“我怎么信不过你呢!突然设了特派员,把我打个措手不及。本来,我准备住院大修了……你看这事弄的。中层以上领导和各分公司领导都到齐了……真是……出了一个小插曲,你可别往心里去呀。天宇对上级的决定,从来没含糊过。老弟回去可要多说主流哇。下午,你还是接见接见天宇的各路诸侯,晚上再和他们一起吃顿饭。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老弟千万别拒绝。”
史天雄只好答应了。瞅个去卫生间的空闲,用手机向陈东阳简要报告了这边的情况,要求陈东阳暂时认可他的机断处理后,史天雄才彻底放松了。
吃了天宇豪华的诸侯宴,简单听了王传志的汇报后,史天雄和杨世光去红太阳附近的三泰宾馆住下了。王传志已经明白史天雄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也不挽留史天雄,回家和亲信们商量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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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时代》第四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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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天雄和杨世光到三泰宾馆住下后,史天雄突然间感到心里空空荡荡的。杨世光也意识到事情这么处理不太合适,担忧道:“天雄,这仗打得有问题。你不上任,你自己被动。你在天宇呆下去,王传志能把你怎么样?”史天雄叹息一声,“是不能把我怎么样。我走这一步,初衷不是要正局级名分。天宇这么下去,早晚要出大事。与人斗,其乐无,穷!这是一句添个逗号的毛主席语录。我要是以特派员身份来天宇,有两个前途。第一,当个牌位,做个正局级寓公。第二,王传志表面上把权力都交给我,然后设法让天宇全面滑坡,他有这个胆量。第二种前途可能性更大。天宇每年能给国家上缴二十亿利税,能为社会提供近十万个就业岗位。我抱着特派员身份不放,我就可能成为百身难赎的大罪人。家国同构,家企同构,一天不改变,中国就无法谈什么伟大复兴。”杨世光不解地问:“你对天宇的问题分析得这么透,你又决定搞实业,这次你为什么要选择退缩?”史天雄道:“我更愿意成为王传志的实际助手。”
两人正说着,陆承志打来了电话,埋怨史天雄不能忍耐,告诉史天雄一个消息:下午党组开了会,组织计划司副司长已经有人当了。这意味着史天雄已没有退路,如果到天宇任实职不能实现,他就被挂起来了。好在陈东阳态度很明确,表示支持史天雄到天宇任实职。
第二天一大早,杨世光陪着史天雄出现在西平市一个保持着几十年前原貌的老街区。在老街旧巷转了半天,杨世光感到有点寡淡了,史天雄的前途未卜,自己这些天的努力很可能就白费了,想想这些,皱着眉头说道:“天怪冷的,肚子也咕咕叫了,沿街都是贩夫走卒上班族,没大看头。找个地儿,填饱肚子干正经事吧。我有一个直觉,这次你不能在西平久留。”
史天雄像是在和杨世光赌气,说:“我倒真想在西平呆上一星期,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这种场景,是没有灯红酒绿、纸迷金醉的夜生活好看。可它耐看。因为这才是最本质、最基础的中国人的生活。中国的未来,是从这里生长出来。你信不信?”杨世光笑道:“我不跟你抬杠。我真服了你了,这种时候,你还能产生诗兴,不简单。”
两人说笑着,拐进一条两旁还长着几棵香樟和银杏的稍稍宽畅的老街。看了指示牌,他们知道这条街名就叫银杏街了。街很长,不是太直,几条细窄的巷子与它相连,这使它比刚才穿过的几条街巷又多了几分人气。远远地,他们看见了一个街巷交叉口的银杏树下伫立着一个女人。女人身边放着两个黑乎乎冒着白烟的东西。又走几步,看见树下有一张小桌,四五把小凳,一个案板挨着青砖的墙放着,上面摆着面条、时令青菜和七八个装着各种调料的瓶子。女人显然已到中年,身体单薄,神情忧郁但却显得健康,有一种亲切的家常美。一个写着“下岗一元面”的小木牌子,孤零零地靠在银杏树干上,朴拙稚嫩的几个黑字,羞答答地看着路人。此时,这个小木牌在史天雄眼里,却像一个时代的徽标一样醒目,引得他不忍离去。女人下意识地搓着围裙,露出三分之一的一口米粒白牙微笑了,却没招徕生意,难为情似的说:“这毛笔字是我儿子写的,写得太丑了。”杨世光问道:“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女人实实在在答道:“我下岗了,我们那个谁在锁厂上班,眼见也要下岗了。下岗人卖面,也想让下岗人吃得起。就起了这个名字。”
史天雄拉个小凳子坐下,“每人来两碗。”
女人应一声,忙碌起来。
趁着煮面的工夫,杨世光把这个卖面女人的底细都盘查了出来。女人叫毛小妹,是国棉六厂的挡车工,十六岁进厂,干了整整二十年,遇上减员压锭,下岗了。这时间,史天雄一直盯着小木牌看,思忖着什么,像个得道的高僧。
杨世光吃完第二碗面,连声说:“好吃,好吃,再来一碗,天雄,你也来一碗吧。”毛小妹站着没动,笑着说:“先生,两碗足够了。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人。”杨世光说:“我们真的还能吃。”史天雄这才开始说话,“这位杨先生一次吃过八块压缩饼干,胃已经撑大了,你给他煮吧。你这一元面,一碗能赚多少钱?噢,我不该问。”杨世光凑趣道:“你确实不该问,商业机密和女士的年龄都不该问。可惜我刚才问了毛小姐的年龄,现在你又问了她的商业机密。”毛小妹掩嘴笑着,“两位先生真有意思。我卖个小面,有郎个秘密可言哟。一碗毛利有两毛,交交杂七杂八十来种费,净利有一毛八,一天卖七八十碗,能赚个十三四块钱,加上政府每月发的一百五十元生活补贴,有五六百元,加上我们为民,哦,就是我爱人每月二三百元工资,日子马马虎虎还能过。”
史天雄看见一个小男孩在朝几家的门缝里塞报纸,接着就听见男孩脆若铃铛的叫卖:“卖报,卖报——晚报、都市报——”杨世光皱了一下眉头,说道:“西平竟有这么小的报童,不知燕平凉市长看见该作何表示……”突然停了下来。小男孩胸前的红领巾微微飘着,直朝面摊走来,十来岁的身子前抱一厚叠报纸,后背一个硕大的红色书包,样子让人生怜,黑玛瑙一样的大眼睛扑闪着,又让人生爱。
小男孩把报纸和书包朝小桌上一放,喊道:“妈,快给我煮面,我都快饿死了。”毛小妹弯腰捞着面,答应着:“马上给你下面。还有多少份?”小男孩道:“今天还不错,晚报剩八份,都市报剩六份,已经够本了。”毛小妹端着面转过身,笑得脸如满月,夸奖道:“小军,你真能干。”把碗放在杨世光面前,“先生,你的面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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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时代》第四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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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世光这才回过神,有点口吃地说:“这,这孩子,是是你儿子?这么小,你……”小军顽皮地用手挡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我这张脸,上半部分像我妈,下半部分像我爸,你看这眼这眉毛,像不像我妈?”逗得三个大人都笑起来。杨世光摇着头道:“卖报纸会影响学习的……”小军看着杨世光,说:“错!应该说有可能影响学习。叔叔,人是有差别的……”毛小妹轻轻打了儿子一巴掌,“就你能!不能这样跟大人说话。是他自己要卖。我和他爸都起得早,他也只好早起。他说功课压力不大,我们就依了他。他说的也是实情,上学期考了个级段第三,这学期又当了中队长。”
史天雄摸着小军的头,夸奖道:“不错,不错。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家伙,我买两张报纸。”杨世光接道:“我也买两张。”小军取了一张晚报和一张都市报,“你们两个是一起的,买两张足够了。不要浪费。妈,你快给我煮面。”毛小妹转身忙碌起来。
杨世光打开报纸,一眼就看到了金月兰的消息,忍不住念出了声:“六大商场发难‘都得利’,好刺激的题目。不知道这个金月兰总经理,是不是那个金月兰。”史天雄接过报纸看看,“好像是系列报道。应该是她。”
毛小妹接道:“就是国棉六厂那个金月兰。十多年前,她可是红透半边天的名人,捐过二十万遗产重建孤儿院。”杨世光忙问:“她这些年的情况你清楚吗?”毛小妹捞着面说道:“听说过一些。六厂破产后,有不少人到了我们厂。这是一个苦命人。六厂破产后,组织上安排她到印染厂做了工会副主席。这也算没忘记她是个做了贡献的人。她男人可不这么想,在外面混了个搞服装店的女人。五年前,她和男人离了婚,自己带着女儿过。两年前,她女儿考高中,差四分不够重点线,想上重点,差一分要交一万元,她就不当副主席,和人合伙开了个‘都得利’超市。傻子,烫着嘴了吧!十八年前的二十万,能顶现在一两百万用。人不信命运,可真不行。金月兰开的‘都得利’,用的都是下岗人员,价格低,服务好,生意很红火。想着她能好些了,谁知又把那些大商场惹上了。这一关不知她能不能过得去。”
史天雄马上生出了见金月兰的冲动,站起来说:“金月兰的‘都得利’开在哪里?”毛小妹道:“西平有两个‘都得利’,一个是总店,一个是分店。总店在人民中路七十八号,坐一路、十六路、六十一路公共汽车都能到。”
杨世光掏出十元钱,“老板娘,把饭钱和报纸钱收了。想不到她经了这么多波折。是该去看看她。钱不用找了。”毛小妹从鞋盒做的钱盒里用夹子夹了两张两元钱递给杨世光,“不行不行。你们已经照顾我的生意了。往常,这时候恐怕还没开张呢。”杨世光只好把钱收下。
史天雄穿好外套,又盯着小木牌看了一会儿,说道:“小妹,你的手工面做得很有特色。下岗一元面,这个点子也很好。世界上有很多成功的企业,都是靠一个好点子发展起来的。你也可以用这个点子,开个下岗一元店什么的,卖小面,卖馒头,卖蔬菜,收益肯定不错。下岗两个字阶段性太强,其实可以叫毛小妹一元店。”
毛小妹听得出了神。这时,一对青年男女骑着自行车过来了。男青年留着披肩长发,穿着怪异,令人联想到街头艺术家这个词。少女穿着一身白,像个白狐一样,粗看,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天真无邪,细看,又像个熟透了的少妇,眼角眉梢尽是风情。三五个钥匙经一根红绸带一穿,随意荡在胸前,叫人怎也无法辨出她的真实年龄。史天雄神色突变,有些失态地看着这个渐渐走近的白衣少女。男青年大咧咧地喊一声:“老板娘,来两碗小面——”
杨世光也感觉到了少女身上流淌的难以言状的魅力,一看史天雄的样子,先醒了过来,拽着史天雄的衣袖,转身走了。毛小妹也觉得奇怪,本想感谢史天雄几句,一看那男青年眼里已露出敌意,把话咽了下去。
没等杨世光问询,史天雄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不可能,袁慧今年也四十好几了。实在是太像,这也不太可能。”杨世光打趣道:“天雄,想不到你还有宝二爷多情的一面,也会说这个妹妹我在哪里见过。稀奇,真是稀奇。”史天雄冷笑一声,“有什么稀奇的。谁都年轻过。这个女孩很像袁慧,实在太像了,白衣服,脖子上挂钥匙,都像,让人不可思议。”杨世光问:“是不是初恋的女孩?肯定是。否则,记不了这么清楚。”史天雄没肯定,也没否定。
中年男人的内心,已经像一片平静的湖泊,一块小石头,已很难引发波及整个湖面的涟漪。上了出租车,史天雄已经把这个小插曲浓缩成一个主题乐句放到了记忆的黑匣子里,此时,他的内心正在播放着十八年前珍藏的曲子了,在这段重现的时光里,女主角是将要见面的金月兰。
早上七点钟,金月兰一天忙碌的生活开始了。
下海两年多了,看上去一切都在朝好处变。“都得利”在西平的商业零售界做出了名声,在宴园小区有了一套自己的私房,女儿的学习成绩开始在重点中学名列前茅。可这一切,仅仅给金月兰带来一些安慰,并没给她带来多少幸福和欢愉。相反,她感觉到一个个困惑接踵而至,生活的味道渐渐发生了质的变化。六大商场竟联起手向小小的“都得利”发难,这让金月兰始料不及。这些日子,金月兰一直在问自己:“难道我金月兰已经站在国家的对立面了?”如果自己下海经商,仅仅是为了挣钱,仅仅是为了解个人生活的燃眉之急,那么今天的金月兰和那个十八年前眉头没皱就捐了二十万遗产的金月兰到底还有什么关系?如果现在的金月兰和过去的金月兰没有什么质的区别,开商店只是承担自己的一份社会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