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笔下最成功的湘西女性:湘女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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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笔下最成功的湘西女性:湘女萧萧-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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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唢呐后面一顶花轿,四个伕子平平稳稳的抬着,轿中人被铜锁锁在里面,虽穿了平时不上过身的体面红绿衣裳,也仍然是荷荷大哭。在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从母亲身边离开,且准备作他人的母亲,从此将有许多事情等待发生。像做梦一样,将同一个陌生男子汉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着承宗接祖的事情,当然十分害怕,所以照例觉得要哭,就哭了。
  也有做媳妇不哭的人。萧萧做媳妇就不哭。这女人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到伯父种田的庄子上,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这女人还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媳妇了。
  萧萧做媳妇时年纪十二岁,有一个小丈夫,年纪三岁。丈夫比她年少九岁,还在吃奶。地方规矩如此,过了门,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应作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树下去玩,饿了,喂东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头上,或者亲嘴,一面说,“弟弟,哪,。再来,。”在那满是肮脏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孩子于是便笑了。孩子一欢喜,会用短短的小手乱抓萧萧的头发。那是平时不大能收拾蓬蓬松松到头上的黄发。有时垂到脑后一条有红绒绳作结的小辫儿被拉,生气了,就挞那弟弟,弟弟自然的哭出声来,萧萧便也装成要哭的样子,用手指着弟弟的哭脸,说,“哪,不讲理,这可不行!”
  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时常到溪沟里去洗衣,搓尿片,一面还捡拾有花纹的田螺给坐到身边的丈夫玩。到了夜里睡觉,便常常做世界上人所做过的梦,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捡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溜扒,或一时仿佛很小很轻,身子飞到天上众星中,没有一个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妈!”人醒了。醒来心还只是跳。吵了隔壁的人,就骂着,“疯子,你想什么!”却不作声只是咕咕笑着。也有很好很爽快的梦,为丈夫哭醒的事。那丈夫本来晚上在自己母亲身边睡,吃奶方便,但是吃多了奶,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来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到婆婆不能处置,于是萧萧轻脚轻手爬起来,眼屎朦胧,走到床边,把人抱起,给他看灯光,看星光。或者仍然的亲嘴,互相觑着,孩子气的“嗨嗨,看猫呵,”那样喊着哄着。于是丈夫笑了。慢慢的阖上眼。人睡了,放上床,站在床边看着,听远处一传一递的鸡叫,知道天快到什么时候了。于是仍然蜷到小床上睡去。天亮了,虽不做梦,却可以无意中闭眼开眼,看一阵空中黄金颜色变幻无端的葵花。
  萧萧嫁过了门,做了拳头大丈夫的媳妇,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这只看她半年来身体发育就可明白。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萆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长大起来了。
  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坐到院心,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子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禾花风翛翛吹到脸上,正是让人在自己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
  萧萧好高,一个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抱了已经熟睡的丈夫在怀里,轻轻的轻轻的随意唱着那使自己也快要睡去的歌。
  在院中,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另外还有帮工汉子两个,散乱的坐,小板凳无一作空。
  祖父身边有烟包,在黑暗中放光。这用艾蒿作成的长火绳,是驱逐长脚蚊东西,蜷承祖父脚边,就如一条黑色长蛇。
  想起白天场上的事,那祖父开口说话:
  “听三金说前天有女学生过身。”
  大家就哄然笑了。
  这笑的意义何在?只因为大家都知道女学生没有辫子,像个尼姑,穿的衣服又像洋人,吃的,用的,……总而言之一想起来就觉得怪可笑!
  萧萧不大明白,她不笑。所以祖父又说话了。他说:

  萧萧(2)

  “萧萧,你将来也会做女学生!”
  大家于是更哄然大笑起来。
  萧萧为人并不愚蠢,觉得这一定是不利于己的一件事情了,所以接口便说:
  “我不做女学生!”
  “不做可不行。”
  “我不做。”
  众口一声的说:“非做女学生不行!”
  女学生这东西,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每年热天,据说放“水”假日子一到,便有三三五五女学生,由一个荒谬不经的热闹地方来,到另一个远地方去,取道从本地过身,从乡下人眼中看来,这些人皆近于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装扮如怪如神,行为也不可思议。这种人过身时,使一村人皆可以说一整天的笑话。
  祖父是当地人物,因为想起所知道的女学生在大城中的生活情形,所以说笑话要萧萧也去作女学生。一面听到这话就感觉一种打哈哈趣味,一面还有那被说的萧萧感觉一种惶恐,说这话的不为无意义了。
  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暖,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她们在学校,男女一处上课,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她们也做官;做县官,带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爷,小孩子叫少爷。她们自己不养牛,却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买那奶时是用铁罐子盛的。她们无事时到一个唱戏地方去,那地方完全像个大庙,从衣袋中取出一块洋钱来(那洋钱在乡下可买五只母鸡),买了一小方纸片儿,拿了那纸片到里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戏。她们被冤了,不赌咒,不哭。她们年纪有老到二十四岁还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五还好意思嫁人的。她们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们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门打官司,要官罚男子的款,这笔钱她可以同官平分。她们不洗衣煮饭,有了小孩子也只化五块钱或十块钱一月,雇人专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戏打牌。……
  总而言之,说来都希奇古怪,岂有此理。这时经祖父一为说明,听过这话的萧萧,心中却忽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一个样子去做那些事?不管好歹,做女学生极有趣味,因此一来却已为这乡下姑娘体念到了。
  因为听祖父说起女学生是怎样的人物,到后萧萧独自笑得特别久。笑够了时,她说:
  “祖爹,明天有女学生过路,你喊我,我要看。”
  “你看,她们捉你去作丫头。”
  “我不怕她们。”
  “她们读洋书你不怕?”
  “我不怕。”
  “她们咬人你不怕?”
  “也不怕。”
  可是这时节萧萧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为什么,在睡梦中哭了,媳妇用作母亲的声势,半哄半吓说:
  “弟弟,弟弟,不许哭,不许哭,女学生咬人来了。”
  丈夫还仍然哭着,得抱起各处走走。萧萧抱着丈夫离开了祖父,祖父同人说另外一样话去了。
  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过那种自己会走路的匣子,她又觉得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梦中那匣子的形体同谷仓差不多,里面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红红的。
  因为有这样一段经过,祖父从此喊萧萧不喊“小丫头”,不喊“萧萧”,却唤作“女学生”。在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
  乡下里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时时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塌,和萧萧一类人家把日子吝惜是这样的,各人皆有所得,各人皆为命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个夏天全消磨到软绸衣服精美饮料以及种种好事情上面。萧萧的一家,因为一个夏天,却得了十多斤细麻,二三十担瓜。

  萧萧(3)

  作小媳妇的萧萧,一个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还绩了细麻四斤。这时工人摘瓜,在瓜间玩,看硕大如盆上面满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摆到地上,很有趣味。时间到摘瓜,秋天已来了,院中各处有从屋后林子里树上吹来的大红大黄木叶。萧萧在瓜旁站定,手拿木叶一束,为丈夫编小笠帽玩。
  工人中有个名叫花狗,抱了萧萧的丈夫到枣树下去打枣子。小小竹杆打在枣树上,落枣满地。
  “花狗大,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
  虽这样喊,还不动身。到后,仿佛完全因为丈夫要枣子,花狗才不听话。萧萧于是又喊他那小丈夫:
  “弟弟,弟弟,来,不许捡了。吃多了生东西肚子痛!”
  丈夫听话,兜了一堆枣子向萧萧身边走来,请萧萧吃枣子。
  “姊姊吃,这是大的。”
  “我不吃。”
  “要吃一颗!”
  她两手那里有空!木叶帽正在制边。工夫要紧,还正要个人帮忙!
  “弟弟,把枣子喂我口里。”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觉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要他放下枣子帮忙捏紧帽边,便于添加新木叶。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顽皮的摇动,口中唱歌。这孩子原来像一只猫,欢喜时就得捣乱。
  “弟弟,你唱的是什么。”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好好的唱给我听。”
  丈夫于是就唱下去,照所记到的歌唱: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里种豆荚,
  豆荚缠坏包谷树,
  娇妹缠坏后生家。
  天上起云云重云,
  地下埋坟坟重坟,
  娇妹洗碗碗重碗,
  娇妹床上人重人。
  丈夫唱歌中意义全不明白,唱完了就问好不好。萧萧说好,并且问从谁学来的。她知道是花狗教他的,却故意盘问他。
  “花狗大告我,他说还有好歌,长大了再教我唱。”
  听说花狗会唱歌,萧萧说:
  “花狗大,花狗大,您唱一个歌我听听。”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知道萧萧要听歌,人也快到听歌的年龄了,就给她唱“十岁娘子一岁夫。”那故事说的是妻年大,可以随便到外面作一点不规矩事情,夫年小,只知道吃奶,让他吃奶。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点儿的是萧萧,把歌听过后,萧萧装成“我全明白”那种神气,她用生气的样子,对花狗说:
  “花狗大,这个不行,这是骂人的歌!”
  花狗分辩说:“不是骂人的歌。”
  “我明白,是骂人的歌。”
  花狗难得说多话,歌已经唱过了,错了赔礼,只有不再唱。他看她已经有点懂事了,怕她回头告祖父,就把话支开,扯到“女学生”。他问萧萧,看不看过女学生习体操唱洋歌的事情。
  若不是花狗提起,萧萧几乎已忘却了这事情。这时又提到女学生,她问花狗近来有不有女学生过路。
  花狗一面把南瓜从棚架边抱到墙角去,告她女学生唱歌的事,这些事的来源就是萧萧的那个祖父,他在萧萧面前说了点大话,说他曾经到官路上见到四个女学生,她们都拿得有旗帜,走长路流汗喘气之中仍然唱歌,同军人所唱的一模一样。不消说,这完全是笑话。可是那故事把萧萧可乐坏了。
  花狗是会说会笑的一个人。听萧萧带着歆羡口气说:“花狗大,您膀子真大。”他就说:“我不止膀子大。”
  “你身个子也大。”
  “我全身无处不大。”
  到萧萧抱了她的丈夫走去以后,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哑叭的,开了平时不常开的口。他说:
  “花狗,你少坏点。人家是黄花女,还要等十二年才圆房!”
  花狗不做声,打了那伙计一掌,走到枣树下捡落地枣去了。

  萧萧(4)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计算起来,萧萧过丈夫家有一年了。
  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都说萧萧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砺饭,四季无疾病,倒发育得这样快。婆婆虽生来像一把剪,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同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拦得住。
  萧萧十四岁时高如成人,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
  人大了一点,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点。绩麻纺车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猪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还有浆纱织布:两三年来所聚集的粗细麻和纺就的纱,已够萧萧坐到土机上抛三个月的梭子了。
  丈夫已断了奶。婆婆有了新儿子,这五岁儿子就像归萧萧独有了。不论做什么,走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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