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张家小五哥辑自《法苑珠林》
二十二年七月十八成于青岛
四年十一月六改于北平
本篇发表于1933年9月1日《现代》第3卷第5期。署名沈从文。
雨后(1)
“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
“当真等我?”
“可不是。我看看天,雨是要落了。谁知道这雨要落多大多久。天又是黑的,我喊了五声,或者七声。我说,四狗,四狗,你是怎么啦!雨快要落了,不怕么?全不曾回声。我以为你回家了。我又算,……雨可真来了。这里树叶子响得怕人,我不怕,可只担心你。我知道你是不会拿斗篷的。雨水可真大。我是躲在那株大楠木下的。就是那株楠木,我们俩……忘记了么?你装。我要问你到底打那儿来。身上也不湿多少,头又是光的,我问你,躲到什么洞里。”
四狗笑。四狗不答。他不说从家中来,她便明白的。
他坐到那人身边去,挤拢去坐,坐的是桐木叶。
这时雨已过前山,太阳复出了,还可以看前山成块成片的云,像追赶野猪,只飞奔。四狗坐处四围是虫声,是树木枝叶上积雨下滴的声音。上是个棚,雨后太阳蒸得山头出热气,四狗头上却阴凉。头上虽凉心却热,四狗的腰被两只手围着了。
“四狗,——”想说什么不及说,便打一声唿哨。
因为对山有同伴,同伴这时正吹着口哨找人。
同伴是在雨止以后又散在山头摘蕨,这时陪四狗坐的也是摘蕨人。
在两人背后有一背笼,是她的。四狗便回头扳那背笼看。
“今天怎么只得这一点?……喔,花倒得了不少。还有莓咧。我正渴,让我吃莓吧。下了一阵雨,莓是洗淡了,这个可是雨前摘的。我喂你一颗。算我今天赔礼,不成吗?”
“要你赔礼?我才……”
她把围着四狗的腰的两只手放松了,去采地上的枯草。
“我告你,我也总有一天要枯的,——一切也要枯,到八月九月。我总比你们枯得更早。”
四狗,莫名其妙。他说道:
“我的天,我听不懂你的话。”
“我也不一定要你懂,你总有一天懂的。”.
“让我在这儿便懂,成不成?”
“你要懂,就懂了,载不得我说。”她又想,“聋子耳边响大雷”,就哧的笑了。
四狗不再吃莓了,用手扳并排坐的人头。黑色的皮肤,红红的嘴,大大的眼睛与长长的眉,四狗这时重新来估价。鼻子小,耳朵大,下巴是尖的,这些地方四狗却放过了。他捏她辫子,辫子是在先盘在头上,像一盘乌梢蛇,这时这蛇挂在背后了,四狗不怕蛇咬人,从头捏至尾。
“你少野点。”说了却并不回头。
因为蛇尾在尾脊骨下,四狗的手不得到警告以前,已随随便便到……
四狗渐渐明白自己的过错了。通常便如此,非使人稍稍生气,不会明白的。于是他亲她的嘴——把脸扭着不让这么办,所亲的只是耳下的颈子。四狗为这个情形倒又笑了,他算计得出,这是经验过的,像看戏一样,每戏全有打加官。打加官以后是……末了杂戏热闹之至。
稍停停,不让四狗看见,背了脸,也笑了,四狗不必看也清楚。
四狗说:“莫发我的气好了。”
“怎么还说人发你的气。女人敢惹男子吗?……嘘,七妹子,你莫癫!”
后面的话声音提得极高,为的是应付对山一个女人的唱歌。对山七妹子,知道这一边山草棚下有阿姐与四狗在,就唱歌弄人。
四狗是不常常唱歌的,除非是这时人隔一重山——然而如今隔一层什么?他的手,那只拈吃过特意为他摘来的三月莓的手,已大胆无畏从她胁下伸过去,抓定一只奶了。
但仍然得唱,唱的是:
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对奶子翘翘底,
心想用手摩一摩,心子只是跳跳底。
四狗的心跳,说大话而已。习惯事情不能心跳了,除非是把桐木叶子作她的褥,四狗的身作她的被,那时得使四狗只想学狗打滚。
对山的七妹,像看清四狗唱这歌情形下的一切,便大声的喊:
雨后(2)
“四狗!四狗!你又撒野了,我要告!”
“七妹你再发疯你让我捶你!”
作妹的怕姐,经过一阵吓,便顾自规规矩矩扯蕨去了。这里的四狗不久两只手全没了空。
像捉鱼,这鱼是活的,却不挣,是四狗两手的感觉。
四狗不认字,所以当前一切却无诗意。然而听一切大小虫子的叫,听掠干了翅膀的蚱蜢各处飞,听树叶上的雨点向地下的跳跃,听在身边一个人的心跳,全是诗的。
“请你念一句诗给我听。”因为是她读过书,而且如今还能看小说,四狗就这样请。
明白她是读书人,也就容易明白先时同四狗说话的深意了。她从书上知道的事,全不是四狗从实际上所能了解的事。为是要枯了,女人只是一朵花。真要枯。知道枯比其他快,便应当更深的爱。然而四狗不是深深的爱吗?虽然深深的爱,总还有不够,这是认字的过错。四狗幸好不认字,不然这一对,当更不知道在这样天气下找应当找的乐了。
说是请念一句诗,她就想。
念深了又不能懂,浅了又赶不上山歌好,她只念:“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景不洽,但情绪是这样情绪。总还有比这个更好的诗,她不能一一去从心中搜了。
四狗说这诗好,——不是说诗好,他并不懂诗。是说念诗的人与此时情景好罢了。他说不出他的快乐,借诗泄气。
手是更其撒野了,从奶子滑下去,停到裤带边。
“这样天气是不准人放荡的天气,不知道么?”
四狗听到说天气,才像去注意天气一样,望望天。天是蓝分分,还有白的云,白的云若能说是羊,则这羊是在海中走的。四狗没见过海,但是那么大,那么深,那么一望无边,天也可以说是海了。
“我说天气太好了,又凉,又清,又……”
“你要成痨病才快活。”
“我成痨病时,你给我的要好多!”四狗意思是身体强,纵听过人说年青人不注意身体就会害痨病,然而痨病不是一时起的事。
“给你的,——给你的什么?呸!”
到底给什么,四狗也说不出口。于是被呸了也不争这一口气。说出来,难道算聪明么?
到后他想到另外一个事情,要她把舌子让他咬。顽皮的章法,是四狗以外的别一个也想不出,不是四狗她也不会照办。
“四狗你真坏,跟谁学到这个?”
四狗不答。仍然吮。那么馋嘴,那么粘糍,活像狗。
“四狗……你去好了。”
“我去,你一个人在这里呆着成?”
她却笑。望四狗。身子只是那么找不到安置处,想同四狗变成一个人。她去捏四狗在平时不能轻易尽人损害的一样东西,像生气的是附属于四狗的那个它。
她把眼闭了,还是说,“四狗你去了吧。”
四狗要走,可也得呆一会儿。
他看她着急。这是有经验的。他仍然不松不紧的在她面前缠,则结果她将承认四狗在她面前放肆是必要的一件事。四狗坏,至少在这件事上是坏的,然而这是有纵容四狗坏的人在,不应当由四狗一人负责。
“我让你摆布,四狗可是你让我……”
一切照办,四狗到后被问到究竟给了他多少,可胡涂得红脸了。头上是蓝分分海样的天,压下来,然而有席棚挡驾,不怕被天压死。女人说,四狗你把我压死了吧。也像有这样存心,到后可同天一样,作被盖的东西总不是压得人死的。
四狗得了些什么?不能说明。他得了她所给他的快活,然而快活是用升可以量还是用秤可以称的东西呢?他又不知道了。她也得了些,她得的更不是通常四狗解释的快乐两字。四狗给她一些气力,一些强硬,一些温柔,她用这些东西把自己醉,醉到不知人事。
一个年青女人,得到男子的好处,不是言语或文字可以解说的,所以她不作声。仰天望,望得是四狗的大鼻子同一口白牙齿,然而这是放肆过后的事了。
雨后(3)
“四狗,不许到井边吃。那个冷水!”
在草棚的她向下山的四狗遥喊时,四狗已走到竹子林中,被竹子拦了她的眼睛了。
天气还早,不是烧夜火时候。雨是不落了,她还是躺,也不去采蕨。
本篇发表于1928年9月10日《小说月报》第19卷第9号。署名甲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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