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觉得有点不可解,即整理床铺,怎么不派个普通长工来,岂不是大家省事?既要来,怎么不是一个人,还得老太太同来?等等事一做完即得走去,难道也必需和老太太一道走?倘若不,我又应当怎么样?这一切,对于我真是一分离奇的教育。我也许稍微有了点儿醉。我不由得不笑了。
我说:“对不起,一万分对不起!我这不速之客真麻烦了老太太,麻烦了这位大姐,老太太累了,应当休息了。”
从那个忍着笑代表十七岁年纪微向上翘的嘴角,我看出一种回答,意思清楚分明。
“那样对不起?城里人请也请不来!来了又不吃酒,不吃肉,只会客气。”
“……”
的确是,城里人就会客气,礼貌周到,然而总不甚诚实。好像这个批评当真即是从对面来的,我无言可回,沉默了。即想换个题目,也无话可说了。
到两人为我把床铺好时,老太太就拍一拍那个垫上绣有“长命富贵”“丹凤朝阳”的扣花枕帕的旧式硬枕,口中轻轻的近于祝愿的语气说:“好好睡,睡到天大亮再醒,不叫你你就莫醒!”一面说一面且把个小小红纸包儿悄悄塞到枕下去。我虽看得异常清楚,却装作不曾注意。于是,那两个人相对笑笑,像是办完一件大事。老太太又摇摇灯座,油还不少,扭一扭灯头,看机关灵活不灵活。又验看一下茶壶,炖在炭盆边很稳当。一种母性的体贴,把凡是想得到的都注意一下后,再说了几句不相干闲话,就走了。那个十七岁的笑和沉默也走了。
我因之陷入一种完全孤寂中。听到两人在院子转角处踏雪声和笑语声,这是什么意思?充满好奇的心情,伸手到枕下掏摸,果然就抓住了一样小东西,一个被封好的谜。小心谨慎裁开一看,原来是包寸金糖。方知道是老太太举行一种乡村古旧的仪式。乡下习惯,凡新婚人家,对于未婚的陌生男客,照例是不留宿的。若留下在家中住宿时,必祝福他安睡,恐客人半夜里醒来有所见闻,大清早不知忌讳,信口胡说,就预先用一包糖甜甜口,封住了嘴。一切离不了象征,惟其是象征,简单仪式中即充满了牧歌素朴的抒情。我因为记得一句旧话,入境问俗,早经人提及过,可绝想不到自己即参加了这一角。我明早上将说些什么?是不是这时脑中想起的,眼中看到的,也近于一种忌讳?
六十里的雪中长途跋涉,即已把我身体弄得十分疲倦,在灯火煌煌笳鼓竞奏的喜筵上,甜酒和笑谑所酿成的空气中,乡村式的欢乐的流注,再加上那个十七岁乡下姑娘所能引起我的幻想和联想,似乎把我灵魂也弄得相当疲倦!因此,躺入那个暖和,轻软,有干草干果香味的棉被中,不多久,就被睡眠完全收拾了。
雪晴(3)
现在我又呼吸于这个现代传奇中了。炭盆中火星还在爆炸,假若我早醒五分钟,是不是会发现房门被一只手轻轻推开时,就有一双好看眼睛一张有式样的嘴随同发现?是不是忍着笑踮起脚进到房中后,一面整理火盆,一面还向帐口悄悄张望,一种朴质与狡狯的混合,只差开口,“你城里人就会客气”,到这种情景下,我应当忽然跃起,稍微不大客气的惊吓她一下,还是尽含着糖,不声不响?……
我不能够这样尽躺着,油紫色带锦绶的斑鸠,已在雪中咕咕咕呼朋集伴。我得看看雪晴浸晨的庄宅,办过喜事后的庄宅,那份零乱,那份静。屋外的溪涧,寒林和远山,为积雪掩覆初阳照耀那份调和,那份美,还有雪原中路坎边那些狐兔鸦雀径行的脚迹,象征生命多方的图案画。但尤其使我发生兴趣感到关切的,也许还是另外一件事情。新娘子按规矩大清早和丈夫到井边去挑水时,是个什么情景?那一双眉毛,是不是当真于一夜中,就有了极大变化,一眼望去即能辨别?有了变化后,和另外那一位年纪十七岁的成熟待时大姑娘,比较起来究竟有什么不同?
盥洗完毕,走出前院去,想找寻一个人,带我到后山去望望,并证实所想象的种种时,真应了俗话所说,“莫道行人早,还有早行人”,不意从前院大胡桃树下,便看见那作新郎的朋友,正蹲在雪地上一大团毛物边,有所检视,才知道新郎还是按照向例,天微明即已起身,带了猎狗和两个长工,上后山绕了一转,把装套设阱处一一看过,把所得到的一一收拾回来。从这个小小堆积中,我们发现两只麻兔,一只长尾山猫,一只灰獾,两匹黄鼠狼,装置捕机的地面,不出庄宅后山半里路范围,夜中即有这么多触网入彀的生物。而且从那不同的形体,不同的毛色,想想每个不同的生命,在如何不同情形中,被大石块压住腰部,头尾翘张,动弹不得;或被牛皮圈套扣住了前脚,商悬半空;或是被机关木梁竹签,扎中肢体某一部分,在痛苦惶遽中,先是如何努力挣扎,带着绝望的低嗥,挣扎无从,精疲力尽后,方充满悲苦的激情,眼中充血沉默下来,等待天明,到末了终不免同归于尽:遗体陈列到这片雪地上,真如一幅动人的彩画,但任何一种图画,却不曾将这个近于不可思议的生命复杂与多方,好好表现出来。
后园竹林中的斑鸠呼声,引起了朋友的注意。我们于是一齐向后园跑去,朋友撒了一把绿豆到雪地上,又将一把绿豆灌入那支旧式猎枪中,(上火药时还用羚羊角!)藏身在一垛稻草后,有所等待。不到一会儿,枪声响处,那对飞下雪地啄食绿豆的斑鸠,即中了从枪管中喷出的绿豆,躺在雪中了。吃早饭时,新娘子第一回下厨做的菜,送上桌子时,就是一盘辣子炒斑鸠。
一面吃饭一面听新郎述说上一月下大围猎虎故事,使我仿佛加入了那个在自然壮丽背景中,人与另外一种生物,充满激烈活动,如何由游戏而进入争斗,又由流血转增宗教的庄严。
新娘子的眉毛还是弯弯的,脸上有一种腼腆之光,引起我老想要问一句话,又像是因为昨夜老太太塞在枕下那包糖,当真封住了口,不便启齿。可是从外面跑来一个长工,却代替了我,在桌前向主人急促陈诉:
“老太太,大少爷,你家巧秀?她走了,跟男人走了。有人在坳上亲眼看见过,和昨天吹唢呐那个棉寨人,一齐逃走的。一定向雅拉营跑,要追还追得上,不会很远!巧秀背了个小小包袱,笑嘻嘻的,跟汉子,不知羞!”
“咦,咦!”一桌旁七个吃饭的人,都为这个离奇消息给愣住了。这个情绪集中的一刹那,使我意识到两件事,即眉毛比较已无可希望,而我再也不能作画家。
我一个人重新枯寂的坐在这个小房间火盆边。听着炖在火盆上铜壶的白水沸腾,好像失去了点什么,不经意被那个十七岁私奔的乡下姑娘,收拾在她那个小小包袱中,带到一个不可知不易想的小小地方去了。我得找回来才是事,可是向那儿去找?
雪晴(4)
不过事实上我倒应分说得到了一点什么。得到的究竟是什么?我问你读者,算算时间,我来到这个乡下还只是第二天,除掉睡眠,耳目官觉和这里一切接触还不足七小时,生命的丰满,洋溢,把我感情或理性,已经完全混乱了。
阳光上了窗棂,屋外檐前正滴着融雪水。我年纪刚满十八岁。
十月十二重写
本篇发表于1946年10月20日《经世日报·文艺》。署名沈从文。同年11月4日又于《中国日报·文艺周刊》发表。据《经世日报·文艺》编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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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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