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克制的种子。现在这里泛滥着甜美的洪水——稚嫩的萌芽已被淹没——可口的毒药腐蚀着它们。此刻我看到自己躺在溪谷庄休息室的睡榻上,在我的新娘罗莎蒙德.奥利弗的脚跟前。她用那甜甜的嗓音同我在说话——用被你灵巧的手画得那么逼真的眼睛俯视着我——她那珊瑚色的嘴唇朝我微笑着——她是我的——我是她的——眼前的生活和过眼烟云般的世界对我已经足够了。嘘!别张嘴!一—我欣喜万分——我神魂颠倒—让我平静地度过我所规定的时间。”
我满足了他。手表嘀嗒嘀嗒响着,他的呼吸时紧时慢,我默默地站着。在一片静谧中一刻钟过去了。他拿起手表,放下画,立起来,站在壁炉边。
“行啦,”他说,“在那一小段时间中我己沉溺于痴心妄想了。我把脑袋靠在诱惑的胸口,心甘情愿地把脖子伸向她花一般的枷锁。我尝了她的酒杯,枕头还燃着火,花环里有一条毒蛇,酒有苦味,她的允诺是空的——建议是假的。这一切我都明白。”
我惊诧不己地瞪着他。
“事情也怪,”他说下去,“我那么狂热地爱着罗莎蒙德.奥利弗——说真的怀着初恋的全部热情,而恋上的对象绝对漂亮、优雅、迷人——与此同时我又有一种宁静而不偏不倚的感悟,觉得她不会当个好妻子,不是适合我的伴侣,婚后一年之内我便会发现。十二个月销魂似的日子之后,接踵而来的是终身遗憾。这我知道。”
“奇怪,真奇怪!”我禁不住叫了起来。
“我内心的某一方面,”他说下去,对她的魅力深为敏感,但另一方面对她的缺陷,印象也很深。那就是她无法对我所追求的产生共鸣——不能为我所做的事业携手合作。难道罗莎蒙德是一个吃得起苦的人,一个劳作者,一个女使徒吗?难道罗莎蒙德是一个传教士的妻子?不!”
“不过你不必当传教士?你可以放弃那个打算。”
“放弃!什么——我的职业?我的伟大的工作?我为天堂里的大厦在世间所打的基础?我要成为那一小群人的希望?这群人把自己的一切雄心壮志同那桩光荣的事业合而为一,那就是提高他们的种族——把知识传播到无知的领域——用和平代替战争——用自由代替束缚——宗教代替迷信——上天堂的愿望代替入地狱的恐俱。难道连这也得放弃?它比我血管里流的血还可贵。这正是我所向往的,是我活着的目的。”
他沉默了好长一会儿后,我说——“那么奥利弗小姐呢,难道你就不关心她的失望和哀伤了?”
“奥利弗小姐向来有一大群求婚者和献殷勤的人围着她转,不到一个月,我的形象会从她心坎里抹去,她会忘掉我,很可能会跟一个比我更能使她幸福的人结婚。”
“你说得倒够冷静的,不过你内心很矛盾,很痛苦。你日见消瘦。”
“不,要是我有点儿瘦,那是我为悬而未决的前景担忧的缘故——我的离别日期一拖再拖。就是今大早上我还接到了消息,我一直盼着的后继者,三个月之内无法接替我,也许这三个月又会延长到六个月。”
“无论什么时候,奥利弗小姐一走进教室你就颤抖起来、脸涨得通红。”
他脸上再次浮起惊讶的表情。他想象不到一个女人居然敢于这么同一个男人说话。至于我,这—类交谈我非常习惯。我与很有头脑、言语谨慎、富有教养的人交际的时候,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我非要绕过缄默的传统防卫工事,踏进奥秘的门槛,在心坎的火炉边上找到一个位置才肯罢休。
“你确实见解独到,”他说,“胆子也不小。你的精神中有一种勇气,你的眼睛有一种穿透力,可是请允许我向你保证,你部份误解了我的情感。你把这些情感想象得比实际的要深沉,要强烈。你给了我甚于我正当要求的同情。我在奥利弗小姐面前脸红,颤抖时,我不是怜悯自己,而是蔑视我的弱点。我知道这并不光彩,它不过是肉体的狂热,我宣布,不是灵魂的抽搐。那灵魂坚加磐石,牢牢扎在骚动不安的大海深处。你知道我是怎么个人——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我怀疑地笑了笑。
“你用突然袭击的办法掏出了我的心里话,”他继续说,“现在就听任你摆布了,剥去用基督教义来掩盖人性缺陷、漂净了血污的袍子,我本是个冷酷无情雄心勃勃的人。只有各种天生的情感会对我产生永久的力量。我的向导是理智而并非情感,我的雄心没有止境,我要比别人爬得高干得多的欲望永不能满足。我尊崇忍耐、坚持、勤勉和才能,因为这是人要干大事业,出大名的必要条件。我兴趣十足地观察了你的经历,因为我认为你是勤勤恳恳、有条有理、精力充沛的女人的典范,倒并不是因为我对你所经历的或正在受的苦深表同情。”
“你会把自己描述成不过是位异教徒哲学家的。”我说。
“不,我与自然神论的哲学家之间是有区别的:我有信仰,我信奉福音。你用错了修饰语。我不是异教徒哲学家,正是基督教哲学家——一个耶稣教派的信徒,作为他的信徒,我信仰他纯洁、宽厚、仁慈的教义。我主张这样的教义、发誓要为之传播,我年轻时就信仰宗教,于是宗教培养了我最初的品格——它已从小小的幼芽,自然的情感,长成浓荫蔽日的大树,变成了慈善主义,从人类真诚品质的粗糙野生的根子上,相应长出了神圣的公正感。把我为可怜的自我谋求权力和名声的雄心,变成扩大主的天地、为十字架旗帜获得胜利的大志。宗教已为我做了很多,把原始的天性变成最好的品质、修剪和培育了天性。但是无法根除天性,天性也不可能根除,直到“这必死的变成不死的时候。”
说完,他拿起放在桌上我画板旁的帽子,再一次看了看画像。
“她的确可爱,”他喃喃地说。“她不愧为世界上最好的玫瑰,真的。”
“我可不可以画一张像这样的给你呢?”
“干嘛?不必了。”
他拉过一张薄薄的纸盖在画上,这张纸是我平常作画时怕弄脏纸板常作为垫手用的。他突然在这张空白纸上究竟看到了什么,我无法判断。但某种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地拣起来,看了看纸边,随后瞟了我一眼,那目光奇怪得难以形容,而旦不可理解,似乎摄取并记下了我的体态、面容和服饰的每个细节。它一扫而过,犹如闪电般迅速和锐利。他张开嘴唇,似乎想说话,但把到了嘴边的什么话咽了下去。
“怎么回事?”我问。
“什么事也没有”对方回答,一面又把纸放下。我见他利索地从边上撕下一小条,放进了手套,匆勿忙忙点了点头。“下午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嗨!”我用那个地区的一个短语嚷道:“这可绝了!”
我呢,仔细看了看那张纸,但除了我试画笔色泽所留下的几滴暗淡的污渍,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把这个谜琢磨了一两分钟,但无法解开。我相信这也无关紧要,便不再去想它,不久也就忘了。
第三十三章
圣·约翰先生走掉后,天开始下雪了。暴风雷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刺骨的风又带来茫茫大雪,到了黄昏,雪积山谷,道路几乎不通。我关了窗,把一个垫子挂在门上,免得雪从门底下吹进来,整了整火,在炉边坐了近一个小时,倾听着暴风雪低沉的怒吼,我点了根蜡烛,取来了《玛米昂》,开始读了起来——
残阳照着诺汉那城堡峭立的陡壁,
美丽的特威德河又宽又深,
契维奥特山孑然独立;
气势雄伟的塔楼和城堡的主垒,
两侧那绵延不绝的围墙,
都在落日余辉中闪动着金光。
我立刻沉浸在音乐之中,忘掉了暴风雪。
我听见了一声响动,心想一定是风摇动着门的声音。不,是圣·约翰·里弗斯先生,从天寒地冻的暴风雪中,从怒吼着的黑暗中走出来,拉开门栓,站有我面前。遮盖着他高高身躯的斗篷,像冰川一样一片雪白,我几乎有些惊慌了,在这样的夜晚我不曾料到会有穿过积雪封冻的山谷,前来造访的客人。
“有什么坏消息吧?”我问。“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你那么容易受惊!”他回答,一边脱下斗篷,挂在门上。他冷冷地推了推进来时被他弄歪了的垫子,跺了跺脚,把靴子上的雪抖掉。
“我会把你干净的地板弄脏的,”他说,“不过你得原谅我一回。”随后他走近火炉。“说真的,我好不容易到了这儿,”他一面在火焰上烘着手,一面说,“有一堆积雪让我陷到了腰部、幸亏雪很软。”
“可是你干嘛要来呢,”我忍不住说。
“这么问客人是不大客气的。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回答,纯粹是想要同你聊一会儿。不会出声的书,空空荡荡的房间,我都厌倦了。此外,从昨天起我便有些激动不安,像是一个人听了半截故事,急不可耐地要听下去一样。”
他坐了下来。我回想起他昨天奇怪的举动,真的开始担心他的理智受到了影响。然而要是他神经错乱了,那他的错乱还是比较冷静和镇定的。当他把被雪弄湿的头发从额头撸到旁边,让火光任意照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时,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漂亮的脸容,像现在这样酷似大理石雕像了。我悲哀地发现这张脸上清晰地刻下了辛劳和忧伤的凹陷痕迹。我等待着,盼着他会说一些我至少能够理解的事,但这会儿他的手托着下巴,手指放在嘴唇上,他在沉思默想。我的印象是,他的手跟他的脸一样消瘦。我心里涌起了—阵也许是不必要的怜悯之情,感动得说话了:
“但愿黛安娜或玛丽会来跟你住在一起,你那么孤零零一个人,实在太糟糕了,而你对自己的健康又那么草率。”
“—点也没有,”他说,“必要时我会照顾自己的,我现在很好,你看见我什么地方不好啦?”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不在焉,神情漠然。表明我的关切,至少在他看来是多余的。我闭上了嘴。
他依然慢悠悠地把手指移到上嘴唇,依然那么睡眼朦胧地看着闪烁的炉格,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说。我立刻问他是不是感到有一阵冷风从他背后的门吹来。
没有,没有,”他有些恼火,回答得很简捷,
“好吧,”我沉思起来,“要是你不愿谈、你可以保持沉默,我就不打扰你了,我看我的书去。”
于是我剪了烛芯,继续细读起《玛米昂》来。不久他开始动弹了,我的眼睛立刻被他的动作所吸引。他只不过取出了一个山羊鞣皮面皮夹子,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默默地看着,又把它折起来,放回原处,再次陷入了沉思。面前站着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固定物,想要看书也看不进去。而在这种不耐烦的时刻,我也不愿当哑巴。他要是不高兴,尽可拒绝我,但我要同他交谈。
“最近接到过黛安娜和玛丽的信吗?”
“自从一周前我给你看的那封信后,没有收到过。”
“你自己的安排没有什么更动吧?该不会叫你比你估计更早离开英国吧?”
“说实在恐怕不会。这样的机会太好了,不会落到我头上。”我至此毫无进展,于是便掉转枪头——决定谈学校和学生了。
“玛丽.加勒特的母亲好些了,玛丽今天早上到校里来了,下星期我有四个从铸造场来的新同学——要不是这场雪今天该到了。”
“真的?”
“奥利弗先生支付其中两个的学费。”
“是吗?”
“他打算在圣诞节请全校的客人。”
“我知道了。”
“是你的建议吗,”
“不是。”
“那么是谁的?”
“他女儿的,我想。”
“是像她建议的,她心地善良。”
“是呀。”
谈话停顿了下来,再次出现了空隙。时钟敲了八下。钟声把他惊醒了,他分开交叉的腿,站直了身子,转向我。
“把你的书放—会儿吧,过来靠近点火炉”他说。
我有些纳闷,而且是无止境地纳闷,于是也就答应了。
“半小时之前,”他接着说,“我曾说起急于听一个故事的续篇。后来想了一下,还是让我扮演叙述者的角色,让你转化为听众比较好办。开场之前,我有言在先,这个故事在你的耳朵听来恐怕有些陈腐,但是过时的细节从另一张嘴里吐出来,常常又会获得某种程度的新鲜感。至于别的就不管了,陈腐也好,新鲜也好,反正很短。”
“二十年前,一个穷苦的牧师——这会儿且不去管他叫什么名字——与一个有钱人的女儿相爱。她爱上了他,而且不听她所有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