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不在纪念堂落成出演之前去剪彩,而是要在演出到了顶尖儿时,他再上台去剪彩,去宣布纪念堂的大落成,宣布购买列宁遗体的人已经到了京城了,正在理办到俄罗斯的手续哩;三朝两日,手续完了就到了俄罗斯;十天半月,最多二十天,就能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那一处地运回来,放在这边纪念堂的水晶棺材了。然后哦,那出演还在半途歇息着,他要在这当儿向满山野的人们讲上一番话。他要用钟一样的嗓门告诉台下万万千千的百姓们,三朝两日把列宁遗体弄回来,明年双槐县的财政收入将从赤字变为存款五个亿,后年变为十个亿,三年后变为二十个亿。四年后,凡是双槐县的老百姓,家家都有县里分给的一栋四角上吊、顶尖冲天的小洋楼;要从列宁遗体放在纪念堂的那天起,双槐的农民从此啥儿税、粮都不消上缴了,都有县财政一笼统的把钱拨到国家的账上去;要从列宁遗体放到纪念堂的第二个月起,每户农民一早儿家家都要喝白糖牛奶了,奶里钙最多,谁家早儿不喝下发的牛奶就不给谁家发冰箱和彩电;发了的还要收回来;谁家午饭不吃排骨和鸡蛋,以后每月的月底就不发给他家人参、乌鸡那样的补养了。总而言之哩,从列宁遗体放在魂魄山上半年后,双槐县百姓的日子就要改天换地了,天翻地覆了。每个农民种地都要发工资,工资高低不是看你粮食种得好不好,而是要看你路边的庄稼地里种的鲜花量多大,花多少。谁家在路边种够半亩花,他家每月每个劳力的工资就有几千元,年底每个劳力有奖金上万块,谁家若能让田头一年四季都有花,他家每个劳力每月的工资就有上万儿,年底每个劳力的奖金就有十几万,因为列宁睡在了耙耧深处的魂山上,双槐县的县城就不是县城了,而是一座新起的繁华闹市了,大街上流水不断,一尘儿不染,路两边的人行道肯定铺的就不是烧砖了,而是花岗岩或者大理石。十字路口或县委、县政府门前的关键处地儿,不铺花岗岩,也不铺大理石,要铺伏牛山那边的南阳玉。南阳玉虽然不太好,然铺地还是好东西。可是呢,话又说回来,钱到了多极的时候里,也就不是了好物什,人会让钱变了的。这些柳县长早就想到了,他要在讲话时说出来让人警惕着,他要提前警告双槐县的七十三万多的农民,和七万多的城里人,要对他们说,到了那时候,从县城到全县最偏远的耙耧山,不是吃住穿戴和出门没有车子坐,而是人有钱了就要短见了,就要把钱不当钱了哩。要警告双槐县的十九万户家庭,谁家都不能惯得孩娃们不读书,不看报,家家户户都开着一辆车子满天下跑,吃香哩,喝辣哩,挥金如土哩,坐享其成哩。不能把从外县人请至家里当保姆,却不当成人样训来又训去;甚至那远乡僻壤处,也还会出现赌博成风、吸大烟成瘾那坏极、恶极的习尚了。到了那时候,也就要在双槐县制定几项新的法律条款了:
(一)门前屋后,路边田头,没有种够两亩花的农民,年底奖金扣掉一半儿(不得少于五万元);
(二)凡孩娃没有大学毕业的家户儿,要停发三年的奖金和工资;凡有孩娃读了大学的家户儿,发双倍的工资和奖金(不得少于二十万元);
(三)谁家把花不完的钱用到了最该用的处地儿,比如给庄里老人的敬老院里牌桌换了换,给通往各庄头花园的路上铺了砖,上了灰,那你花了多少钱,县上返还你双倍的钱;可你把花不完的钱用在了赌博上、大烟上,县里就统一把你送到邻县最穷的地方让你去种地,去过原先的穷日子,把你一家人的工资奖金几十万元一笼统都转拨到邻县的穷困学校或者村庄里,直到改造好了再回到双槐当农民。
柳县长为防止未来县里人轰的一下富了的疯病蔓延已经在他的笔记本上拟好了十几条的规定和法文。他晓白,真正儿纪念堂落成的庆典高潮不在受活人的绝术出演上,而在他这番动人心魄的讲话上。知晓他的话一完,台下的人会疯了一样狂蹦乱跳儿,怕会像戊申年月喊毛主席万岁一样喊他万岁哩,会各家各户都把他的像堂堂正正挂贴在各家正屋的墙上方,会像在列宁纪念堂敬着列宁一样在自己家里敬着他的像。说起来,那些天,从购买列宁遗体的人马离开县上往着北京去,他日日夜夜就是睡不着觉,血像滚烫的水样在血管里踢踢荡荡地流,到了受活人开始到魂魄山上出演后,他竟就一丝瞌睡也没了。三天三夜他没有眨上一次儿眼,人却精神得似睡了透儿觉,又洗了一趟儿澡。
对于柳县长,日益临近宣布纪念堂落成的日子像一湖水样在等着一个口干舌燥的人。可你再口干舌燥儿,到那湖边也还有几天日子、路程哩。他有些等不及了哦,可他是县长,越是等不及越是要平静如水哩,于是哟,把购买列宁的人马送上车,到地区和省里开完会,回来他就领着秘书下乡到离耙耧山更远的县南了。为了拿清净抚弄心里的激荡和不安,他到了不通电话的县南的深山区。也并没有在县南搞啥儿调查和访贫,就是在一座闲适的水库边上受受活活住了两三天,到了剪彩的前一日,受活出演团从外边世地返回来,才又回到县上和魂魄山上来,重新开始了那心神的受活和激荡。可是哦,就是这时候,他刚和受活庄人一道上了魂魄山,刚看了几个绝术出演的新节目,刚在列宁纪念堂里坐下来,屁股未稳的瞬当儿,也就出了天急的事情了。
第十三卷 果实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2)
是天急天急的事情哩。
如在万里无云的天象间,轰轰隆隆响了一声惊蛰雷,接下来,天便云遮雾绕了,大雨儿滂沱了,没有一丝日色月光了。
“地委牛书记让你赶快到地区去一趟。”
“啥时候?”
“就今儿。就现在。就眼下。”
“明儿纪念堂就要剪彩呢。”
“牛书记说一定让你连夜赶过去。”
“一定要今儿,明儿不行吗?”
“说让你必须在今夜赶到他家里去。”
“天急的有啥事?就我一个人?”
“柳县长,你想别的有谁还能单独被牛书记请到家里去?”
给他说话的是一个县里的副书记,他是接了地委的电话又死活和县长搭联不上才直接坐车跑到魂魄山上的。和县长说话时,一路上的尘土他都未及洗一把,汗像泥珠样挂在额门上。
柳县长说:“操,落成典礼他不来,还这个时候来搅和。”
副书记就忙不迭迭地说:“柳县长,现在走,受点累,明天赶回来还不耽搁纪念堂的落成典礼呢。”
就去了,没带一个人,坐上车,火急十分地下了魂魄山,往地区那一处地赶去了。路上能通电话时,柳县长还和地委的牛书记通了话。牛书记在电话上说:“啥儿天大的事?比天大了几千倍,几万倍,到了你就知道了!”说完了话,牛书记就把电话挂下了,听声音,似了牛书记把一根树枝咔的一下折断了。然后呢,他就让司机鞭子抽马样疯开着车,五百多里路,夜至黄昏后,也就入了九都市,径直把车开到了牛书记的家门口。
外面月光寒寒瑟瑟哩,像地上结了薄冰凌,可牛书记家住的平房四合院,内里边,却暖得如魂魄山上异象的夏时样。就在那正房的客厅里,往时儿柳县长每次来,都如到了自己家,要一屁股坐上沙发的。可是这一次,他一进去就看见了牛书记那张霜冻般的脸,立在那厅堂的门口上,牛书记把电视关上了,把手里的报纸像扔抹布样扔到了茶几上。
柳县长又一如往日一样随了意儿说:“饿死了。”
牛书记说:“饿死吧——出了大事啦。”
柳县长说:“天大的事我也得先吃一口饭。”
牛书记拧了他一眼:“我都饿得一天吃不下饭,你还吃饭呀。”
柳县长知道真的出了大事啦,立在那,他怔怔地瞟着牛书记的脸:
“我能不能先喝一口水?”
牛书记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省长要见你,让你明天一上班,就赶到他的办公室。”
柳县长的目光跟着牛书记的身子走:
“出了啥儿事?”
牛书记给他倒了一杯水:
“去购买列宁遗体的人被扣在北京了。”
柳县长没接水,脸水僵了一层怔白色:
“咋会呢?手续齐全哩,还带了许多空白介绍信,让他们随时儿自己填。”
牛书记端着水杯说:
“咋会呢?见了省长你就知道了。”
柳县长说:
“可我从来还没见过省长哩。”
书记把身子倚在桌子上,那是一张檀香木的深红老桌子:
“这一回。省长要单独见见你。”
柳县长从牛书记手里要过水,猛地咕咕把水喝下去,擦着嘴:
“见就见。买列宁,又不是去买毛主席。”
牛书记又瞟了一眼柳县长,停了一会说:
“你去吧,连夜里赶到省城里。说不定这一见,你就不是县长了,我就不是地委书记了。”
柳县长停顿一会儿,把嗓音抬高了:
“牛书记,你别怕。天大的事有我在前边担当着。”
牛书记嘴角慢慢挂了一层笑:
“我怕啥?横竖是年底就要退下的人。”
柳县长自己又去倒了半杯水,有些热,他在手里晃荡着:
“再喝口水我就往省城里赶。你放心,牛书记,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过不了的桥,见了省长,我不光让他知道把列宁遗体买回来对双槐有多好,对地区有多好,对省里也一样有天大的好处哩。”
牛书记依旧笑了笑,一脸茫苍苍的黄,像一团雾里包了一圆烙焦的馍。他没有再说啥,只是从柳县长手里要过水杯子,又给他续了水,让他喝掉后,就催他上路了,催他往省城赶去了,说从九都往省城的路道正修哩,难走呢,必须紧脚紧脚儿地赶。
也就连三接四地摸黑往着省城儿赶。一路上,司机说他踩踏着油门的脚脖肿了呢,累的哟,说车轮把路面的月光都挤逼哆嗦了,把一路两岸树上的夜麻雀都赶得四散飞去了。也就终于在天亮时分到了楼如林子的省会里。
回到县上后,柳书记想起来都想自己给自己跪下磕个头,烧炷香,为自己落下几滴泪。好歹也是一县之长哩,有八十一万百姓见了就想跪下磕头的人,一早儿,竟连碗豆腐脑儿都不敢喝,怕在街上耽搁了工夫哩。一早儿,就空荡着肚子径直朝省政府的办公大院里跑。说了情,登了记,进了省政府那褐色大理石的院落门,到那十几层的楼下边,又取出县长证,让门卫和省长的秘书搭连上,末了呢,省长让他在楼下稍等一会儿。这稍等一会儿,竟让他等了老半天,等的时光竟比双槐县的街道长十倍。好不易熬到临午时,有一个电话从楼上打下来,让他到了六楼上,他没想到省长前后只和他说了半根筷子长的话,用的时光至多是一滴水从房檐落到脚地上。
第十三卷 果实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3)
省长说:“你坐吧。”
省长说:“没啥儿事,叫你来,就是想看一下你是咋样儿一个人。我没想到我下边竟会有一个县长敢凑资去俄罗斯把列宁遗体买回来。”
省长说:“不坐是吧?不坐你走吧,我已经知道你的伟大了。走吧你,出去到外边找个比克里姆林宫好的地方住下来。我已经派人去北京领你那要到俄罗斯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了,三朝两日里,他们回到省城我也要见见。再忙我也要认识一下双槐县的领袖们。”
省长说:“待我见完了你们双槐的领袖们,你统帅着他们一块回双槐,回去准备准备把县里的工作交给下一班的人。”
连夜儿赶到省城里,省长就和他说了这么几句话。省长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像这冬日里为了避寒关上门,从那门缝吹进去的细细一股风,可柳县长一听,他的脑子里便空空荡荡了,只剩下一团一片捉拿不住的黑雾白云了。他已经三顿没吃饭,只昨夜儿在地委牛书记家讨喝了两杯水,这当儿,他立马感到饥饿得心慌没神儿,似乎想要倒在省长的办公室。腿软得如春时的柳枝呢,如双槐人特意为他擀的筋筋丝丝的面条哩。不消说,他不能瘫倒在省长的办公室。他是一个县长哩,管着一方八十一万的人口呢,有八十一万人,见了他都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