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回应说:
“别喂啦,你少说放屁的话。”
茅枝婆唤:
“不信了你们开门进来搜。”
人家说:
“去你妈的吧,你以为你们残缺就能耍过我们圆全人?”
茅枝婆说:
“你们不怕王法呀?”
人家说:
“圆全就是你们的王法哩。”
茅枝婆说:“你们不怕柳县长?”
人家就哈哈大笑了。
天是压根儿地黑将下来了。
钱也都一丁一点地从门缝塞了出去了。谁的身上、屋里都不再藏着一分一厘了,先是瘫媳妇把她最后几天出演挣的缝在袖口的钱塞到了外边去,后是聋子马把他藏在那块双层铁皮夹缝中的钱塞到外边去,末了,待哑巴把他压在铺底砖下的钱取出来塞到外边后,所有人的钱便都塞到外边了。这也就到了日落了,后窗上连一抹儿红色也没了,在人们等着开门时,
那在门口收钱的人却只往门里递了几句话。他唤着说:
“喂!天黑啦——你们明儿再走吧,再在纪念堂里陪着那水晶棺材睡一夜,明儿走时我们把你们每人半年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发下去。”
唤完了,也就一切都归了大静了。
夜像往日样落下来,潮润的湿气浸到纪念堂的各个耳房了。说是天黑着,让明儿再说走不走的事情哩,然到了这时候,却谁都没有力气再说啥儿了,谁都没有力气再想啥儿了,仿佛开不开门,走与不走都变得与自个没有关联了。
都回到了各自的耳房里,都躺在那儿望着耳房的天花板。月光水一样从窗口流进来。天花板上的雪白,在月光里呈着清淡浅绿色,和人们的脸色一模样。没有人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人问着一句啥,像是累极了,都想躺下歇息呢,就都沉默着,等待着,也随事情任意发落着。以为这一夜,也就这样过去了,可到了夜饭不久后,庄人们却都听到从纪念堂外边老远的处地传来了桐花、榆花和四蛾子那尖刺刺的唤叫声,像从山的那边或沟底传来血淋淋的哭闹样,那声音又冷又凉,死去活来,可又断断续续,像酷冷的冬天里,从河里漂下的冰凌的撞击呢。间或着,还能听见圆全男人狂喜的大喊声:“来干吧,她们人小眼儿小,又紧又受活——谁不干谁后悔一辈子!”唤话后,紧跟紧又响起一阵儒妮们更加尖刺厉厉的青唤和紫叫。听着那声音,受活人先是惊一下,后都从铺上坐起来,一阵一阵去逮着听着那尖叫,末了便都涌到茅枝婆的耳房里,就都看见茅枝婆的屋里灯光白亮,白亮里,她倚着墙角呆坐着,听着那哭闹,一下一下用手去自己脸上掴打着,像在掴打着别人的脸,像在掴打一块风干的枯木板,一边打,一边用她老沙的嗓子骂:
“你去死了吧——”
“你去死了吧——”
“你去死了吧——”
“你立马死了吧——”
“你立马死了吧——”
她的耳光和骂声把外边儒妮子的哭声、闹声遮掩下去了,极像响在门前的瓢泼大雨,把门外的唤门声挡了回去样。她已经过了七十一周岁,已经是那样的人老年衰了,那样的打自个,骂自个,就让受活人谁都心里难受哩,就都慌忙过去拉劝她。
和她同睡在一间耳房的瘫媳妇,过来抓住她的手,一连声地说:
“婶呀,没人怪你哩。”
“婶呀,真的没人怪你一句哩。”
庄人们就都赶了过来了,把茅枝婆拉着劝着了,让她安静下来了。可待她静着了,外面的叫声竟也没了。一个世界都如死了样,只有外边星月游移的响动,一丝一丝从窗缝流进来。
这模样,又一夜就这般过去了。
这一夜,受活人都似睡非睡在耳房里,不言语,不说话,不动弹,在等着明儿天赶快到来哩,只有断腿猴一入夜坐卧不宁呢。他说他妈的,一冷猛喝了圆全人的生水拉肚子,便一夜耳房外跑了好几趟。便把列宁水晶棺下地坑里柳县长那水晶棺上的九个纯金镶字从那棺上用钉子全都撬了下来了。从此后,他就是受活最阔绰的人家了,在受活今后的日子里,活得人五人六,是一个非凡非凡的人物了。
第十一卷 花儿门开啦——门开啦——(4)
然熬至来日里,到天还没亮时,不知小儿麻痹的孩娃起床干啥儿,从纪念堂的门口那,就传来了他的大唤大叫了:
“门开啦——开门啦——”
“门开啦——开门啦——”
人们便都叮咕隆咚地从铺上爬起来,瘸的、拐的、瞎盲的,都冲着、撞着朝纪念堂门口跑跳过去了。有拐子被碰倒在地上,有媳妇被撞到墙角额门出血了。聋子马没有听到唤,可他看到人都朝门口拥着时,竟光了身子跑出了屋。果然的,那两扇红漆大门四脸张开着。早时的风像从城门吹进样刮进了纪念堂的大厅里。天色还是蒙蒙的白。纪念堂前石磕台的青石条上有水亮一层光,两边的松树和柏树,在朦朦的光色里,是一团拢着一团的黑。和一冷猛地从地洞、狱屋出来样,受活人都立在纪念堂门前揉了眼,还有人伸了胳膊伸了腰,仿佛要把天给揽在怀里样。就在这时候,有人想起了槐花和儒妮子,说快找找桐花、槐花吧,找榆花、蛾子吧。
便都从石磕台上朝着磕台下边跑。
立马就在磕台下的那些古色古香的卖售杂货的空屋子里找着了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那屋子里丢满了圆全人离开时扔下的空碗、筷子、衣物啥儿的。有一股污脏的剩菜、剩饭的酸臭气味扑面而来哩。她们在那一排屋子里,衣裳都被脱光了。脱光了,身上一丝不挂着,被分开在四个屋里捆绑着。桐花和槐花是被捆在两间屋里的两张床上的,榆花和四蛾子被捆在另两间屋里的两张椅子上,桐花、榆花和四蛾儿,三个儒妮子,她们不仅是被人家破了身子了,还因为人儿小,下身被圆全男人的物件给撑得撕裂了,各人的腿间、腿下都有一大摊儿腥气扑鼻的血,像流在那儿殷红黏稠的水。为了不让她们叫,她们的嘴里呢,也都是塞了她们自个的布衫和裤子。四蛾子的嘴里是塞了她自个的裤衩儿。庄人们找到她们时,天亦大亮了,蒙白成了透明的白亮啦,能一清二楚地看见她们的光亮嫩微的身子都成了青紫色,青紫里又含了被人辱过的土白呢,可槐花的脸上却没有她们的青紫和土白,而是泛着一层潮润烂烂的红。
就都想起来,昨儿夜她们的叫声里,压根儿就没有槐花的唤叫呢。这当儿,受活人也都想起茅枝婆还没有从那纪念堂里走出来,忙迭迭跑回到厅堂边的耳屋里,看见茅枝婆竟果真活生生地穿了她出演时才穿的那套送终服,黑绸亮缎儿,在屋里闪着一簇簇的光。她是坐在那儿的,脸色木木然然的平静着,像纪念堂外生发了啥事她都知晓样,像天下的啥事她都早知了样。
庄人们说:“婶,门开了。”
茅枝婆说:“我不想活了哩,你让受活人都快下山回家吧。”
庄人们说:“圆全人昨儿半夜都跑啦。婶——是你把我们领出受活的,你得把我们领回家。”
她说:“让受活人都赶快回家吧。”
庄人们说:“槐花和儒妮子们……让人家糟蹋了。”
她轻微怔一下,想了一会说:“也好呢,以后庄里人就都知道天下圆全人的怕人了,就都不会再想着出演的事情了,都会明白守在受活的好处了。”
日出时,山脉上又热得如了夏天了,茅枝婆就穿着她的寿衣,领着她的受活人,牵着、扯着、相扶着,背着他们离开庄时的行李和铺盖,下了魂魄山,往受活赶路了。说到底,世界上还是冬天哩,耙耧外的世界里满山遍野落了雪,结了冰,只是耙耧山脉里却越过春天、到了夏天了。不仅树都发芽了,长成叶片了,连坡脸上的草地也都披挂着绿色,一坡脸的葱翠了。
就这么一群一簇地往受活赶着路,走啊走,一路上他们看见了许多景光儿。看见了那些圆全人,明眼人,都在田头拿着一根棍棒儿,用黑布蒙着眼,这敲敲,那碰碰,在练习盲人听音儿。看见许多人在耳朵眼里塞了棉花或是玉蜀黍秆,耳朵上挂着木板、硬纸啥儿的,在庄头练习耳上放炮呢。
还有那些姑女媳妇们,都坐在庄口日头地,在纸上、叶上一针一针扎着绣着哩。还有那些年岁过了四十岁、五十岁的人,他们都穿了黑寿衣在麦地里锄麦、挑粪、施肥儿。从山梁上慢慢走过去,到处都是穿着寿衣的圆全人。有一个庄,人都集体在一道坡脸上锄着麦苗儿,几十个,上百个,可那几十、上百的人,竟都穿了黑绸、黑缎的送终衣,背上都绣了盆儿大的金黄色的寿字、祭字或奠字。他们说笑着,起落着锄,弄得满山脸都是绸缎的哗哗响,都是寿衣在日光下闪烁着的光亮呢。
走过去这个庄,就不光是四十、五十岁以上的人在穿寿衣了,竟连上学的男娃、女娃都穿着寿衣上学了,连抱在媳妇怀里的奶娃儿背上都有金闪闪的寿字、祭字、奠字了。
一世界都挂满了寿字、祭字、奠字了。
世界就是寿、祭、奠的世界了。
第十三卷 果实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1)
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县城了。
到京城那一处地,去往俄罗斯国购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也都回来了。他们是前晌的半时到了双槐县城的,从那儿,柳县长让一班人马下车进了城,都先自回家去。他自个,又驱车往耙耧深处的魂魄山,详详实实地察看了列宁纪念堂。
从魂魄山再回到双槐县的东城门口儿,暮色已近了隆隆时。柳县长没有立马走进县城里,他又让司机先一步地回去了,自个儿独寂地把自个留在了城外边,怕了人似的立缩在路边上,枯过来、萎过去,魂儿样飘在城门口。
他想等天一老彻地黑下来,他再回到他的双槐县城里,回到家里去。
时候是庚辰年大寒这一天,说是大寒,倒也并不十分的冷,只不过是河边有些白亮亮的冰,可河心的水也还是哗哗啦啦淌着的,呈着了一条动来动去的白带子。耙耧深处是和酷夏一模样,树绿了,草芽了,山上列宁纪念堂的四周都铺天盖地着旺绿深蓝了。可那也终归就是耙耧深处的异象呢,外面世界里,世事和气象,也还都是依旧着。冬日就是冬日的模样儿。树是秃秃的光着哩。山脸是暗黑黑的灰着哩。庄稼地里,麦苗子还在冬眠着,灰白和苍黄,逼人地在那地里铺展着。庄子和房屋,都灵棚般没有生气地塌卧着。有些儿风,是北风,利刀儿走刃在房檐下、胡同里和山脉间的公路上。
没有日头哦。
灰的天,暮黑时天下开始流着雾。说是雾却只是浓烈烈的寒气耽搁在脚地上、山脸上和岭梁的沟壑间。世界深寂哩,像人没有睡够却不得不起床样的慵懒着,怅然着。抬起头,能看见被云雾深隐了的泥日头,如一块玉蜀黍饼样挂在鏊子后,只待那鏊子悠荡一下子,它也才会闪露一下脸面儿。
本是要落雪的天,可却是一冬干寒哩,不见有湿雪飘下来,也就烈冷着。满世界人都感冒发烧哩,咳嗽声终日终夜响在天底下。治感冒发烧的药卖得和饥荒年的粮食样。畜生是不怕感冒的。猪都躲在窝儿里,长远地睡,该吃时它就醒来了,吃过了,它就打着亮亮的灰喷嚏,重又回去了。
羊呢,白日在山脸上啃干草,天黑就回到它的圈家度着冬夜了。
鸡呢,有日头时就在日头地里刨食儿,也吃一些养胃补胆的沙黄粒,没日头,又有风,它们就卧在山墙下和胡同的拐角避风了。
柳县长就是在这样的大寒天象里和他的一班人马回到了他的双槐县,一车六七个人,谁都是霜着脸,事情竟是这样令人意外呢,如去北京却到了南京样。半月前,柳县长已经到了灵山上,为列宁纪念堂落成剪彩的红绸都已买好了,绸子中间的大花也都系成了,连红把儿剪子都已备下了。柳县长还拿起那剪子在一本书上试了试,风着快,一下就把一个书角剪掉了。也还看了一些受活人散落在各个景点的出演,他们半年来,到外面世界风雨无阻地演绝术,已经把那残人的绝术出演得炉火儿纯青了,想剪彩出演那一天,必定是一场少见的完满圆全的出演哩,必然会让拥上山脉的千人万人都惊喜狂唤哩。他已经想好了,决不在纪念堂落成出演之前去剪彩,而是要在演出到了顶尖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