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三个人坐在铺头上,自个儿把头仰在墙上闭着眼。
安静哩,死静哩,连屋里飞着的尘灰的响声都能听到呢。
这时候,断腿猴就从茅厕走出来,去那水晶棺材靠里的下脸那儿贼偷着摸了摸。水晶棺材是摆在大理石的台上的,台上有两根石杠儿抬着水晶棺,棺材下除了落着一层儿灰,别的并没啥儿呢。不消说,老拐子的钱原来是放在棺下的,可一刚儿,他把那钱全都摸走了,只把尘灰儿留下了。断腿猴有些扫兴着,有些恨自个儿一刚儿往这看得太多了,准是被老拐子发现了。
他把手从棺材下边抽出来,将一手灰抹在水晶棺材上,心冷着,却又死不了心,就瞅瞅各个耳房屋门口,又趴在脚地上往棺材底下看。这一看,他不光看见灰地上有三处老拐子放过钱包的长方印痕儿,都在大理石台上那担着水晶棺的石杠儿旁,还看见水晶棺下的台面正中间,有半本书大的一个黑洞儿,像铺那水晶棺下席似的台地时,那儿忘铺了一小块儿大理石。
他狠着劲儿趴在脚地上,把手伸到了那半本书似的黑洞里。不知晓他自个在那黑洞摸到了哪,按了啥儿呢,忽然地,忽然他脚下踩着的两块大理石,竟沉缓缓地往地下沉去了,相跟着,不等他灵醒生发了啥儿事,那两块一尺见方的大理石,沉下去了几寸深,又往两侧沉缓缓地挪了过去了。
脚地上出现了一个深黑黑的洞。
他被吓得坐在了脚地上。
看着面前水晶棺下靠里二尺长、一尺宽的洞口儿。他知晓刚才他把手伸进棺材下的黑洞里时,是触着了这洞口的一个机巧了。厅堂里空无一人哩。各耳房门口也空无一人哩。厅堂门上的窗口那儿也空无一人哩。断腿猴的手上出了两手心儿汗,他的脸成了苍白色。借着从列宁水晶棺里透过的光,从脚下尺宽倍长的方口望下去,他惊异地看清了列宁水晶棺的下面还有一个地坑儿。那坑儿比上边的大理石台脸小一点,有着五尺儿宽,八九尺儿长,三尺多的深。坑池子壁也都是大理石砖砌成的,乳白色,像坑池子墙上挂了白绸一样呢。就在那乳白的地坑池儿里,竟还又摆了一副水晶棺材哩,和上面列宁的水晶棺材一模样,也许哪儿大一些,也许哪儿小一些。可大模样是一个模样儿。这地坑儿里的另一副水晶棺,把断腿猴惊吓得出了一满脸的汗。因为他的腿就垂在坑儿里,他觉得他的双腿又寒又凉,又有些抽筋似的麻,有些哆嗦哩。他想立马把双腿从那地坑里抽出来,可坑里像有啥儿拽着了他的腿,让他用不上力气呢。他就钩着头儿往那地坑里看,就听见从身后纪念堂窗里透进的偏西的日光鲜红亮亮地落在列宁的水晶棺材上,把水晶棺照成了的淡红色,像那水晶棺是粉红的玛瑙做制成了的。接下来,那柔柔的光亮折着照到地坑里的水晶棺材上,地坑里的水晶棺就成了墨玉的颜色了,一样的发亮哩,却是那亮光沉得很,混沌着,像墨玉落进了水里样。这当儿,这一瞬儿间,断腿猴看清了地坑里的水晶棺盖上,竟有一竖行儿字,亮黄色,不发光,却是鲜明哩。每个字都如碗口那么大,从棺盖的大头排下去,每个间隔有几指儿宽,是隶体,横窄竖宽,鼓出棺面一树皮儿厚。
字是镶在棺盖上边的,共九个,断腿猴从第一个慢慢朝最后一个拾豆儿样认下去。那九个字竟然是:
柳鹰雀同志永垂不朽
断腿猴有些惘然了,不知所措了。他冷猛地明白原来这地坑里的水晶棺,竟是柳县长为自己准备的棺材哩。可他不明白,柳县长为啥活着就要为自己准备棺材了,还是水晶棺,还要摆在列宁纪念堂的厅堂哩,和那叫列宁的大人物的棺材摆在一处儿。他盯着地坑里柳县长的水晶棺,盯着那棺盖上的九个字,等不到他往更远更深的处地儿想。那九个镶鼓的隶字黄亮亮的颜色把他吸引了。不发光,却是黄亮堂堂的凸在地坑灰昏的光色里,如一排九个躲在云后的日头呢。他就那么死死地盯着那九个字,盯着那字的颜色儿,想那字是啥儿做制成了的,自然哩,若了那字儿是黄铜,在潮湿的地坑不久它就会有了铜锈的,然而哦,那字在潮湿的地坑里却依旧鲜黄着,如日头躲在云后面,那它能是啥儿做制呢?
断腿猴想到金子了。
想到了那字是镶上去的金子时,断腿猴落在地坑里那双腿上的寒气立马消散了。有一股热烫烫的血水儿从地坑沿着他的双腿往他的头上涌。一刻、一瞬儿地工夫都没耽误呢,他果真像猴儿样滑进了地坑里边了,弯着腰,在那字上摸了摸,就疯抢一样去那棺盖上抓着、掰着那镶上去的字。可那字的每一画,都如钉在了棺盖上,加了他的手上出满了汗,从第一个抓着、掰着、拽着的“柳”字起,直到末一个“朽”字终,他没有从那九个字上弄下一笔一画儿。
厅堂里,空气流着的声响在地坑里是天大天大的嗡嗡哩,像有一股地下河在断腿猴的脚下、身边流动呢。他立着,直起腰,头像撞在墙上一样撞在了头顶列宁的水晶棺的棺底上,冬一下,把自己惊得浑身上下也都是了汗水了。他想尿,像半年前他第一次在双槐戏台上出演一样想要尿在裤子上。
可他忍住了。他没有让尿从身上挤出来,又开始胡乱地去那九个字上死死地拽拽这一撇,拉拉那一横,他就在“永垂不朽”那“朽”字的“木”字上掰下了一点了,指甲壳儿那么大,是食指的手指肚儿形状哩,果真真的是和杨树皮儿一样厚。就这么小小一块儿,捏在他手里,试着掂了掂,他觉得那一个点儿把他手心里的肉压得落陷了,像他手里提了一个铁锤那么沉。
那字儿,果真真的是金子做的呢。
竟然是金条儿做制成的横竖撇捺在柳县长的水晶棺盖上镶出的九个字:
柳鹰雀同志永垂不朽
猜料了那字是真的金子时,在地坑里愣一会,又试着去扒去抓别的字。连一笔半画也没弄下来,他便啥儿也不再想了呢,立马从那地坑里边爬了出来了。立马又去那两块大理石砖豁口的处地摸了摸,按了按。他不知道他是按了啥儿机巧了,那机巧处像有一根树枝顶了他的手,他便用力把顶了他手的树枝似的东西往里按,往左掰,往右挪,那两块大理石砖,就在他的掰挪中,又轻声吱吱地响着把地坑儿重又盖上了。
这当儿,断腿猴真的觉得自己尿到裤上了。两腿间的一片湿裤儿,像水浸的一片沙石样磨在了他腿上。
看看死静的纪念堂的大厅里,立马着,他轻脚儿瘸到了茅厕里,解开裤,却只尿出了几滴儿。三天来,他就一刚儿喝那半碗水。他只是急兴兴地想要尿,却是没有尿出来。身上那一星儿的水分都在地坑儿里尿到他的裤上了。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8)
尿了几滴儿,像憋了几天的尿都一股脑儿放了出来一样畅快哩,受活哩。他就直直地竖在茅厕里,没有系裤子,把两个肩膀朝后扩了扩,把胳膊往半空扬了扬。这个当儿里,他在茅厕里就听到纪念堂门上的窗口那儿又有人朝着里边大声地叫着了。叫着唤着说:
“喂——你们都出来。受活的人,你们都出来,我大哥要给你们开个会,有话要给你们说说哩。”
像是有人出来了,唤着的又在那儿说:
“你回去让茅枝婆们都出来,我大哥要给你们受活人开个会,听话了就把你们全都放了呢。”
过了一阵儿,断腿猴就听到了许多的脚步声。他从茅厕走出来,就见了庄人们都正从耳房往外走,跟在茅枝婆的身后边,在厅堂里立了一大片,没有一个往水晶棺材那儿多瞅一眼哩,连老拐子都没有再往那儿看一眼。窗口外还是那四张儿圆全人的脸。有一个的脸上还依样儿挂了轻蔑蔑的笑,有一个的脸上变成了铁青的颜色了。那被叫成大哥的开车的司机是一脸平静的,依样儿立在窗口的中间处地儿,朝着厅堂里瞟了瞟,就把目光落在茅枝婆的身上了。他说:
“喂——受活的人——茅枝婆——你们都听着,我实话给你们说了吧,我们在外边等的不再耐烦了。天热了,都想回家了。不消说,你们比我们还想回家哩,想回受活过那自在受活的日子呢。都想回家都实在一些吧,你们都是一老完全的残疾哩,过自在受活的日子是用不了啥儿钱花的,吃盐、烧煤、疯吃疯烧也一个月花不了多少钱;再一说,我也不落忍看着你们在厅堂屋里憋着没吃没喝哩,缺胳膊少腿的,看不见,听不着,说不出,活着不易呢。这样儿,我们圆全人都替你们想好了,也都看见了,知道了你们每个人身上的钱都藏在哪儿的,我们算了一笔账,你们每出演一场最少平均挣一把半的椅子钱,这半年不知挣了多少呢,别人偷走、抢走的不过一半儿,不过三分之一呢,剩下的还都在你们身上匿着呢。眼下,就现在,你们都把这钱交出来。一分不少的交出来。交出来我再每个人发给你三千块,你们外出了六个月,我发给你们三千块,等于每人每月有五百块的工资哩。每月五百块,那可是城里人的高工资。双槐县城的人,有四分之三的工人一年里是只上班不发工资哩,我给你们每月按五百块钱的工资发,加上你们吃饭、穿衣、住房这些你们都没花过钱,划算下来等于我每月给你们发了九百或是一千块钱哩。”
到这儿,那司机把话顿住了。外面西去的日光斜偏偏地落在他的半张右脸上,他那半张右脸便有了汗珠了。他擦了一把汗,隔窗朝厅堂里瞟一眼,看见受活人的脸上有些活顺的血色了,看见受活人在厅堂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意儿不消说是都用目光在琢磨商量呢。看见末了呢,都把目光落在了茅枝婆的脸上去,像在等着她的一个决断儿,等着她和圆全人说些啥,等着她再和庄人说些啥。可是茅枝婆,却是一言不发呢,立在厅堂当央靠了顶前的处地儿,半是立、半是倚地用肩膀扶了厅堂前的华表柱,只那么盯着窗口上那些圆全人的脸,盯着那说话司机的嘴。她的脸上呢,苍白着,云灰着,像被人掴打了几百、几千耳光哩,而且哟,那耳光还在一下一下掴打着。
“喂——受活人——茅枝婆,你们听清了吧?”司机擦了汗,又在那儿扯了他的嗓子大声儿问:“算清了账目吧,是一股脑儿把钱交出来,每人再从我这领三千块的工资回庄里过自在、受活的日子哩,还是死囚在这纪念堂,要么儿花钱买我这五百块钱一碗水,一千多块钱一个馍,三百块钱一筷头儿老咸菜?”
他说:
“要么你们就怀揣着钱,啥儿也不买,等着活饿死,活活给渴死。其实哩,渴死、饿死也不是啥坏事,纪念堂里正好有列宁的水晶棺材哩,谁死了也正好可以先用用。”
又问:
“喂——你们想一想,是死了睡那水晶棺材里?还是一股脑儿把钱交出来,再从我这领半年三千块的高工资,回受活过自在日子哩?”
他就不再说啥了,像开完了会,讲完了话,等着来开会的人表决明议似的瞅着受活人。
受活人都一老彻地沉默着,一老彻地看着茅枝婆。厅堂里的气象沉闷得到了天极哩,像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上千斤的空气压着呢。茅枝婆,这当儿她把她倚扶在华表上的肩膀挪移开了呢,把她老眼花花的目光从窗口挪移开了呢。她迟慢慢地扭头看了一眼受活的庄人们,看一会,下了一个定心样,又扭回头盯着窗口上问。
“不开门,你咋样收钱哩?”
司机想都不消想,就像他日常只看一眼就可以把他拉出演道具的车停在那儿样,便对窗里摆了一下手,说:“都想好了吧?想好了都听我的吧——喂,你们都给我立到厅堂的南边去,弄一个条单子铺到厅堂的脚地上,一个一个把钱掏到单子上,谁掏完了谁就立到单子北边儿。”说完了,他也望着茅枝婆的脸,像要从茅枝婆的脸上看出啥儿样。
可他啥也没有看出呢。茅枝婆没有去耳房铺上抽一条单子来,她把她的葱蓝布衫脱下来铺在厅堂中央了,然后自己先一步拉着桐花和四娥子站到了那布衫的南边地。
事情就从这一刻起了变化了,和早先有些大不一样了。无论是那些一刚儿吃了馍、喝了水的不太饥饿的,还是又饥又饿人如面条般软弱无力的,看茅枝婆立站到厅堂以南了,再看看窗口上圆全人的脸,也都相跟着一个一个站到南边了。
断腿猴和槐花也相跟着立马站到南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