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干裂裂的血口子,肿得老高老厚呢。茅枝婆望着他,他也看着茅枝婆,就像看见了长相像了自己娘的人,想去唤认一下子,又生怕认错样,眼巴巴地望过去,似乎是在等着人家来认他一模样。
茅枝婆就那么望他一会儿,唤叫说:
“孩娃儿。”
他应着嗯了一下子。
她问他:“想吃吗?”
他点了一下头,却又说:“渴得很。”
茅枝婆说:“把你缝在裤兜里的钱给我吧,我来给你买。”
孩娃便果真当众把自己单穿的一条长裤脱下了,露出他穿的花布裤衩了,那花裤衩上有一个缝上去的白布兜,鼓鼓囊囊,口儿也是缝着的。钩下头,孩娃用牙把白布口袋的缝线撕咬开,从那口袋里取出了指头厚的一叠儿全是百元票脸的钱,索利利地抽出一叠交给了茅枝婆。茅枝婆过来接了那些钱,数出六张来,把剩下的又还给了孩娃儿,然后过去连拍几下纪念堂的门,说要一碗水,再要一个馍,就把那钱从门缝塞了过去了。
转眼间,一碗水和一个馍就从门上的窗口递了过来了。孩娃儿便到门后中央处地接了水,拿了馍,当众就咕咕咕地大口喝水,大口吃馍了。他是孩娃儿,谁也不管不看哩,喝水的声音粼粼哗哗响得如有一条河从大厅流过去,吃馍嚼着的声响儿,金黄喳喳地如庄人们改善日子用油锅炸了啥儿油食呢。
他就那么无所顾忌地狼咽着。
馍香味像一阵旋风样立马在纪念堂里盘旋起来了。嚼馍的声音立马在纪念堂里水漫汪汪了。他的人不大,十几岁,右腿枯的和麻秆一样儿,人瘦得和麻秸秆儿样。日常间,他张大嘴时,那嘴里也是塞吞不下一个鸡蛋的,可是这一会,他瘦小一个人,竟能把嘴张到小碗口的尺寸哩,竟可以三嘴两口,就把那兔头样的蒸馍咬下三分有二呢。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到了他的馍上了。聚到他香极香极的吃相上边了。
谁都不说话。
谁都在用眼吞着他的吃相儿,拿耳朵吞着他吃馍的响声儿。猴跳儿在边上用舌头舔了舔他干裂苦痛的裂嘴唇。马聋子不知为啥用手把自己的嘴给捂上了。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她们不看孩娃儿,只盯着她们的外婆茅枝婆,仿佛立在孩娃身边的茅枝婆会冷猛从哪儿摸出一叠钱,给她们每人买上一个馍,买上一碗水。
大约已经过了午时了,时光和屋里的空气都被孩娃嚼得七零八碎、吱吱喳喳呢。
突然间,马聋子他把自己的裤子解开了,嘟囔说:“人都快死了,要钱干啥呀!”便从他的内里的裤衩的哪儿摸出了一千二百块钱,大声地对着门外唤:
“给我两个馍,给我两碗水!”
就把那钱从门缝下边塞了过去了。
便有一张三十几岁的笑脸出现在了窗口上,把馍和水从窗口递了过来了。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6)
哑巴是嗷嗷叫了几下,跺跺脚,突然回到他睡的耳屋里,从墙下朝着铺的中间点着砖个儿数,到第五时把铺下的那块砖头掀掉了,从中拿出一个几层厚的塑料袋,抽出一沓钱,一边走着一边伸出三个指头嗷嗷嗷地叫。茅枝婆便接过那钱对着窗口的笑脸说:“他要三个馍,再要三碗水,这是一千八百块钱你数数。”便把那一沓钱递到从窗口伸过来的手里了。
那笑脸接了钱,并不去数呢,就扭头对着纪念堂的下边叫:“快一点——三个馍——三碗水。”
事情就这样乱蓬蓬地开始了。受活人是谁也不再避讳谁了呢。如了茅枝婆说的一样儿,他们的钱三天前被人偷了抢了呢,可谁都还留有一些体己的钱。媳妇们当众把她们的布衫解开了,她们的布衫里多都缝有口袋儿,那口袋里是都缝着存钱的,有人没有在布衫里边缝口袋,可她避开人群到茅厕去一会,转眼出来她手里就拿着几百块钱了。
孩娃的堂叔坐在那儿没有动,他把他的裤腿撕开了,撕开了就有了几百上千的钱。
在外出演活到了一百二十一岁的那个老拐子,他没有到他的衣裳里边去取钱,没有回耳房去取钱,他到列宁水晶棺旁的脚地上,爬着往水晶棺材的下面摸,就摸出了一个城里人才用的皮钱包,那钱包胀着大肚子,里边塞满了簇簇新的百元大面票。他不知从那百元大票中到底抽了多少张,嘴里嘟嘟囔囔说:“日他祖奶奶,人都没命啦,还要钱干啥。”他没有买那蒸馍哩,也没有买水哩。他买了三个油烙馍,买了三碗面汤儿。油烙馍果然烙得黄焦喷香哩,面汤也果然做得稀稠适口哩。三个油馍三碗汤,他从窗口把碗、馍接下来,先放在脚地上两碗汤,左手端碗右手拿了那三张油烙馍,过去摆到列宁的水晶棺材上,才回来又端了那两碗汤。水晶棺材又光又亮呢,他的汤馍摆上去,像摆在皇帝的玉石饭桌上。那样儿,不像是他饿了要吃哩,是要对人们说,吃吧,喝吧,能活着就行哩;对人们说,钱有啥用儿,有啥稀贵哩,吃食才是天下第一贵重的物。他嚼馍嚼得牛吃草料一样响,喝汤喝得水过沙地一样响,只管了吃,只管了喝,谁也不看哩,像他是在戏台上演一个饿汉一样儿。
就有许多人都在看着他的吃相儿,又有许多人不知从哪摸出了钱,也和他一样手大脚大地去买面汤、油馍了,买着说:“奶奶的,人都活不下去啦,既吃就吃好的吧,就喝好的吧。”
这当儿,断腿猴是一直躲在人群边上不动的,只在那儿看着别人吃,看着别人一冷猛地从哪摸出了钱,那就看见那演一百二十一岁的老拐子,一边趴在水晶棺材上吃喝着,一边又不时儿要低头看一眼水晶棺材的脚地边,看那一刚儿他去水晶棺材下摸钱的处地儿,猴跳儿他就在心里存下疑处了,骂了一句说:“日你奶奶呀!”不知是骂那老拐子叔,还是骂自个,接下就把自个在台上跳刀山、过火海特制的硬底鞋子脱掉了,就从那臭鞋窝中摸出了十几张的百元大票儿,买了馍汤也吃了喝了起来了。
吃着和喝着,猴跳儿还不时地四处张望着,不时地把目光落到老拐子叔要不断偷偷瞅着的水晶棺材下的脚地上。
厅堂里,是一时儿腾闹起来了,你要两个馍,我要一碗水的唤声从这、从那、从一老天下里叫了出来了。庄人们都拐着瘸着朝纪念堂的门口挤。学着老拐子的话儿说:“就是呀,他妈的,人都饿死了,还要钱干啥!”
说:“吃呀,喝呀,吃死喝死也不能饿死、渴死哩。”
说:“别说是一百块钱一碗水,就是一千块钱一碗我也不再受这死罪啦。”
就满厅堂都是吃馍,喝水的声响了。
满厅堂都是朝着窗口递钱的手和胳膊了。
日头是闷热黄朗哩。有人一口气喝下一碗水,又把碗和一百块钱朝那窗上递,大声叫着说:“再给我一碗水,再给我一碗水。”
有人几口就吞下了一馍,叫着说:“再卖给我一个馍,再卖给我一个馍,我也要那油烙馍!”
可是呢,就是这当儿,纪念堂大门上的四个小窗都被推开了。四张圆全人的脸露在那儿了。中间那司机的脸上,没有别旁圆全人那得意的笑容哩,他把头从窗外伸着朝里看了看,扯着他的嗓子大声说:
“你们早几天这样还用饿这几天嘛!”
他又唤:
“对不起你们啦——馍涨价了——八百块钱一个哩,水也涨价了,二百块钱一碗哩。”
猛冷地,厅堂里的受活人都一片鸦静了,没了声息呢,像那司机冷猛在一片火上浇下了一桶水。那举着钱要买馍、买水的,有的把胳膊缩了回来了,有的愣怔着,胳膊还举着,钱还在手里边,窗口的圆全人猛地就把他手里的钱给夺走了,她就对着窗口的大声地叫:
“你抢我的钱——”
“你抢我的钱——”
那夺钱的人,就冲着厅堂里朗朗笑着说:“不为了抢钱,谁在这等你们三天三夜呀!”
那尖叫就哑然不语了,忙慌慌从门口往后退着了,用手捂着她布衫上缝了口袋的那个处地儿。猴跳儿就又老远看见老拐子本能地又往水晶棺材下边瞅了一眼儿,看见列宁纪念堂满厅堂里的人全都鸦静了,都把目光看着立在那儿的茅枝婆。
茅枝婆是始始终终都立在厅堂当央的柱旁的,可槐花已躲闪到一边了,她手里拿着半个馍,端了半碗水,吃喝得香香甜甜,又悄无声息。谁都不知她是啥儿时候从哪儿掏钱买了的,这时正躲墙角里吃,吃着还不停地用她那依然水灵的大眼扭回头来瞅瞅她的外婆、盲姐和儒妹。日头还如原样火烈烈地从窗口照进来,空气中除了原先的浑臭味,眼下多了许多馍香和因了慌张洒在地上的水润气。没有吃完的,还在那儿嚼着他的馍,喝着他的水,可比起其原先,那吃声、喝声却是小到了不能再小了,像生怕被人听到样,像一群老鼠、雀子在偷着样。没有从那窗口买到馍、水的,在厅堂里苦哀哀地望着茅枝婆,像望着她就立马会有吃的和喝的,都一满脸的灰黄的后悔,如错失了活着的机口样,像立马要饿死、渴死样,个个都软绵绵地瘫坐在墙根儿下,看一会茅枝婆,看一会窗口上圆全人的脸,把头钩了下去了。
事情是从这儿又一冷猛地变化了,窗里的那几张圆全人的脸上,都挂着赖赖的笑。从那些脸边透过来的日光是炽白金黄的,刺着受活人的眼。那日头悬在圆全人的头顶上,他们也都是了满头满脸的白汗儿,都把布衫、褂子脱下了,每个人大裸的肩膀都红亮堂堂如涂抹了黑红的油。他们的组领司机是还依旧站在中央的一把梯子上,把脸闪在中间的窗口上,依旧在声大气粗、又不慌不忙地对着里边说:
“我知道你们好多人身上都还藏了好多的钱。出演一场每个人都有一把、两把椅子钱,这半年不知道你们挣了多少哩。别人偷走的也不过三分之二、三分之一哩,眼下我对你们实说了吧,你们就是给我十万、八万块钱我也不再要了呢,我就守在这儿卖馍卖水哩。水又涨价了,三百块钱一碗水。馍也涨价了,一千块钱一个馍。想吃了还有咸菜哩。咸菜便宜呢。只要二百块钱就够了。”
又说道:
“要还是不要吧,要了就是这个价,不要等到明儿怕还要涨价哩。”
再望了茅枝婆一眼说:“我是外面圆全人的领头儿,你是里边残缺人的领头儿。我知道你经了许多世事哩,过的桥比我走了的路还长几百里,这时候你可千万别糊涂,别在屋里受了罪,到末了钱还没落下。”
盯住茅枝婆的脸:
“就这价,馍和水你们还要不要?”
又盯住茅枝婆的眼:“要还是不要呀?对不起你了茅枝婆,不要这馍我又涨价了,一个蒸馍一千二百块,水也涨价了,一碗水五百块钱啦,一袋儿咸菜三百块钱啦,就是这价钱,要饿死你们就不买。想想吧,我下去歇晌③啦,想通了让他们喊叫我。”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7)
厅堂又回到了其原先的死静了。没喝完水、汤的,压着嗓儿几口就喝咽下去了,只有空碗放在脚边上;没吃完蒸馍、烙馍的,不知是把馍都吃了,还是藏了起来了。总之呢,受活人又一老彻地安静下来了。窗口那儿恢复了原样了。那组领抢劫的司机,他说完了涨价的话,最后对着受活人,在窗口笑了笑,让他的人都从窗前下去说:“喂,茅枝婆,你劝劝受活人,要买早些买,再不买过一会惹我生气了,我还要打着滚儿、翻着番儿涨价呢。”
然后哦,他就从那窗口消失了。
厅堂里呢,就又彻底地落陷到原先墓样的静寂里了。受活人,就陆陆续续地,都又从厅堂回到他们睡的耳房里边了。到耳房都躺着或坐着,像在等着死一样,或等着门外的圆全人会一冷猛地把门打开来,让他们活着出去还都带着他们身上的钱。
猴跳儿没有回到耳房里去。他看见老拐子从水晶棺旁离开时,又弯腰在水晶棺下摸了摸,不知是从那摸走了啥,还是又往那儿放了啥。猴跳儿他决计儿也要去那水晶棺材下边摸一摸,就先自去茅厕立站一会儿,像尿了一泡尿,待从茅厕出来后,看厅堂里空无一人了,都到耳房里自个的铺上躺着、坐着了,连茅枝婆也一手拦着盲桐花,一手拦着四蛾子,三个人坐在铺头上,自个儿把头仰在墙上闭着眼。
安静哩,死静哩,连屋里飞着的尘灰的响声都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