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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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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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枝婆说:    
    “你咋不唤哩?!”    
    他说:    
    “他们都是圆全人,说我唤了就把我活活打死哩。就把嘴给我塞住了。”    
    茅枝婆说:    
    “他们说了啥了?”    
    他说:    
    “没说啥。就说翻天啦,这世界倒成了你们瞎盲瘸拐的天下啦。”    
    问:“还说了啥?”    
    想了一会答:“还说你们在这等着吧,等死了柳县长也不会再来啦。”    
    便不再问啥了,也不再答说啥儿了。堂厅里死死静着呢,静得像它本该的只有棺材没有人一样。就在这死静里,人们都把目光搁在茅枝婆的脸上去,却都意外看见茅枝婆脸上揪心的愁色慢慢没有了,那灰土青紫的脸色也转淡化开了,像冬日里的冰化成了水,有了活柔柔的气象了,有了一些活泛的色气儿,且那活泛里,她好像想起啥、抓住啥儿了,有真顶真的话儿要说了。    
    也就说了呢。    
    她说:“圆全人到底啥儿样,这下你们全都知道了。我问大伙儿一句话——你们到底想不想退社哩,到底想不想过受活那原有的日子哩。”问了话,也并不如往日那样用目光逼着庄人们答,而是转过身,把水晶棺材上的寿衣包袱打开来,将寿衣内里白生生的衬布用牙咬着撕下一块儿,再左一撕,右一扯,那块生白布就被撕成方方正正了,如蒸馍的笼布样,如一张又方又大的白纸样。茅枝婆把那生白布铺在列宁的水晶棺材上,又回到耳房屋里找出一把剪子来,当众把剪子的尖儿在自己左手的中指上扎了一个洞,将自己的手血在那水晶棺上滴出铜钱似的一堆儿,又用右手食指在那堆血上沾一下,在那生白布上重重摁一下,使那生白布上有梅花腥红的一个手印儿。然后呢,她就半旋着转过身子来,望着庄人们道:    
    “都知道圆全人是啥样了,同意退社的,都来在这白布上按一下,不同意了你就留在那儿受圆全人给你的黑灾⑦红难⑨吧。”    
    


第十一卷 花儿一块儿生白布,星星零零一片儿红(3)

    茅枝婆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可她的话里有足够的力气呢。话完了,她才开始瞧着人们的脸。那每张脸在厅堂里的灯光下,都有些木然哩,有些不知该说啥问啥时的尴尬哩,好像人们都沉落在被抢被劫的怨愤里,茅枝婆突然又说到这退社,让大伙一冷猛地拐不过来弯,如马在窄胡同里调不回来头。就那么僵持着、默等着,让时间像树汁样慢浸慢流着,那被劫抢了气怨,终于在经了许多黑罪紒紜矠、红罪紒紞矠、又上了许多岁数的人的脸上先自转淡了,开始多多少少想着别的事情了,想着这退社还是不退的根本大事了。    
    偌大儿偌大儿的厅堂里,已经没了别的人,连那些县上派来的纪念堂的管理员也都不知去了哪儿啦。也许是同上边的圆全人们一道走了哩,也许是他们还在他们的屋里床上睡着呢。高高大大的房,四壁儿和脚地上,都是光亮的大理石,厅堂中央摆了列宁的像和水晶棺。一片儿都是受活的人,一片儿都是瞎子、瘸子、聋子、哑巴和各式儿、样儿的残人们,他们或坐着或站着,或倚着门框和那冰冷的墙。屋子里没有一点声息儿。没有声息就把这场面默得庄严了,弄得非同小可了。像去不去那块白布上按那一下手印是决定了自家的生死样。    
    所有的人就面面相觑了,相互里等着了。    
    猴跳儿说:“退了社我们受活还出去出演吗?”    
    茅枝婆没有答,只冷冷的横了他一眼。    
    这当儿,那专门留着守看庄人们钱物的小伙从脚地站了起来了。他说:“妈的,打死我也要退社哩,在这个世上活得怕人呢。活着怕人,还不如死了呢。”    
    他就第一个过去蘸着棺板上茅枝婆的血,在那生白布上按了一个手印儿。    
    叶上刺绣的瘫媳妇,在脚地偎着、挪着过来了,她说我死了也不再出去出演哩,我死了也愿意过那受活原有的日子哩。边说边挪着,到那棺材下,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针,在右手食指上扎一下,举起来便在那生白布上按了一个血印儿。    
    也终于又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受活人过来按了手印儿,使那块生白布上零星零星一片红。接下就没人动弹了,没人再过去按那手印了。大厅里的空气有些滞重哩,像泥黄的水在半空流动着。本是为家家人人都被抢了的事情悲愤着,可茅枝婆不说被人抢了该咋儿去处置,却让人们在这灾难的事前定夺退社不退社,这好像不是定夺退社不退社的最好时候哩,就像人落进井里了,你趁机要问井下的人要一件东西样。横竖庄里的年轻人们是没谁过来按那手印儿,都把目光落在了猴跳儿的身子上,连茅枝婆家的四只蛾儿也都立在外婆身后不动弹,老三榆花和老四蛾子在偷偷地瞟着外婆的脸;老二槐花却是和别的年轻人一样明目张胆地看着猴跳儿,仿佛在鼓荡猴跳儿不去按那手印样,仿佛猴跳儿过去按了呢,他们也就不得不按了,他不按,他们也决然不会去按呢。    
    这时候,猴跳儿成了他们年轻人的头领了。    
    茅枝婆把目光落在了猴跳儿的脸上了。    
    猴跳儿却把脸扭到一边去,呢呢喃喃说:    
    “退社了,日后人连人身影紒紡矠都没了,没了身影日后还咋儿出演啊。钱被人抢了呢,不出演能行嘛。”这样大声地说道着,像是对着别人摆理道,又像是给庄人们提了一个醒,说完了,他就先自一倔一倔地瘸着回到他睡的耳房了。    
    槐花看了外婆一眼,竟也跟着猴跳儿回到耳房了。    
    年轻人们也都鱼贯地相随着回了耳房里去。陆陆续续的,脚步声踢踢踏踏着,像乡村里的夜会散了场子样。    
    留在枝婆身边的庄人没有多少了,十几、二十几个儿,也大都是年过四十、五十的人。他们相望着,默语着,最后把目光搁到茅枝婆的脸上时,茅枝婆却淡淡轻轻说,都回去睡觉吧,明儿天一亮我们回受活。说完了,就慢慢拉着她的拐腿回她的耳房了。她走得慢极了,脚步飘飘的,像稍走快些就会立马倒在脚地样。


第十一卷 花儿絮言——黑灾、红难、黑罪、红罪(1)

    ①借:借即租赁。耙耧人有许多地方把租称为借,使租赁关系中有了一种亲切感。    
    ③堌堆:原指土堆儿。一堌堆,在这指人数的多。    
    ⑤哨子:即哨兵之意。当哨子,即放哨。    
    ⑦黑灾⑨红难紒紜矠黑罪紒紞矠红罪:黑灾、红难同黑罪、红罪是同样的词意儿。这是只有受活人常说的两个词,只有受活四十岁以上的人才能真正明白的历史用语。    
    黑罪、红罪并非是什么典故,但却也有它深刻的来龙与去脉。事情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丙午马年里,那时候革命电闪雷鸣般席卷着这个国家的天南海北,山里山外,城市农村。满天下人都忙着破旧立新,斗人游街,忙着把老寿星、灶王爷、关公、钟馗、如来佛和菩萨的像揭下来,把毛主席的像贴到墙上,挂到身子上。到了次年后,斗争转移到斗人上。革命着,公社要每个大队每半月轮流送去一个地主、富农、反革命、坏蛋或右派,像饿了必吃样供革命需要时,拉出来斗一斗,不斗了就让他戴着纸糊的帽子扫大街,以装饰社会的政治风景和气象。且各个大队里,是逢了节日,也要召开批斗会,像过节唱戏样让社员群众受活受活。这样,年长月久,就发现地主、富农们不够轮用,公社就想起革命已经从丙午马年到了己酉鸡年,三年时间过去了,竟忘了公社里还有耙耧深处的受活村。想起来如火如荼的三年革命里,还从没批斗过受活的地主和富农。便通知茅枝下月初一派一个地主到公社供革命用一用。    
    茅枝婆说,村里没有地主呀。    
    革命说,富农?    
    茅枝说,也没有富农呀。    
    革命说,没有地主、富农就送来一个上中农。    
    茅枝说,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都没有,全村家家户户都是革命成分呀。    
    革命说,你她娘的,不要命了,竟敢在革命面前扯大淡。    
    茅枝说,受活是在合作社到了末后才归了县和公社辖管的,压根儿就没有经过划分贫农、地主那档儿事。村里人从来就没有谁家知道自己家里是地主、富农还是贫下中农呀。    
    革命尖叫一声,惊得目瞪口呆,知道受活原在革命历史中漏落的事情后,觉得必须让受活补上革命历史中最为关键的一课,使历史在受活有一页新的插图,便往受活派去了工作队、调查组,就在那年仲上秋,要完成划分地主、富农、贫下中农的事。    
    茅枝说,受活已经向县上要求退社了,成分就不用划了吧。    
    革命说,我们知道你认识县委杨书记,知道你和杨书记都到过延安,可杨书记是现行反革命,已经畏罪上吊了,看以后哪个反革命还敢答应你退社的事。    
    茅枝说,那我跟你要求行不行?    
    革命说,他妈的,你不想要命了?    
    茅枝说,受活本来就没有地主和富农,要划成分也都是贫下中农哩。    
    革命说,没地主、富农和恶霸,你茅枝婆就每天去公社让人斗,每天戴着高帽扫大街。    
    茅枝便被噎得哑然无语。    
    玉蜀黍苗儿高到筷子时,山脉上到处流荡着青蓝蓝的草棵、庄稼气,这时节,工作组到受活先给村人们开了一个会,让各家自报他们在己丑牛年的解放前,自己家里有多少田、几头牛、几匹马,还有家里一年能收多少担谷子、小麦、蜀黍、大豆;日常间是否都吃谷糠、麦皮、黑面、野菜,是不是到了荒年去讨饭,替人干活做长工、打短工,到地主、恶霸家里是不是得替地主捶背、揉腰、洗锅洗碗、吃糠咽菜,地主的婆娘还用铁锥子乱扎你的手背和脸什么的。茅枝在那会上让村人们都向人家说实话,说二十多年前,家里有多少地就说多少地,别多说,说多了你就是地主了;可也不能少说呢,说少了你是贫农别人就是地主啦。各家各户都是瞎盲瘸拐的人,万一你成了贫农,让人家当地主,那谁能忍心,要一辈子良心不安。工作组的人,就在村中央摆了一张八仙桌,登记着各家报的解放前的田地和财产。各家各户便轮流着去那桌前报着他们家二十多年前的田地和日子。你说着,人家忙写着。可登记完了,想不到受活家家在解放前都有十几亩的地,都有吃不完的粮,家里不是养了牛,就是供了犁、耙或者铁轮车。    
    人家问了一个瞎盲人,那时候你家粮食够吃吗?    
    瞎子说,哪能吃完呀。    
    问,过年能吃上一个白馍、半碗扁食吗?    
    说,平常想吃就吃了,那不是啥儿好东西。    
    说,你是瞎子地咋种?    
    说,我还是竹匠,帮村人们各家编个筐子编个篮,农忙了,村人们就把我家的地犁了和种了。    
    又问了一个瘸子说,你家多少地?    
    十几亩。    
    你一个瘸子咋种呀?    
    我家有牛,谁家平常用了我家牛,农忙他就来帮了我家里。    
    日子好过吗?    
    比现在好过哩。    
    咋好过?    
    粮食吃不完,菜也吃不完。    
    最后又大声问了一个聋子道,你家那么多地雇没雇长工干活呀?    
    聋子说,没雇呀。    
    那地你咋种?    
    聋子说,我家没牛可我家有辆车架子,车架子也是左邻右舍常用的,农忙了他就来我家帮着了。


第十一卷 花儿絮言——黑灾、红难、黑罪、红罪(2)

    到最后,贫农、富农、地主就没法划分了,家家都有种不完的地,家家都有吃不完的粮,家家都请别人帮过工,又去别家帮过工,那日子是瘸子要用瞎子的腿,瞎子要用瘸子的眼,聋子离不了哑巴的耳,哑巴离不了聋子的嘴。一村人的日子过得如一户人家样,祥和富足,殷殷实实,无争无吵。这样,到最后,人家就给各家发了一个黑皮小本儿,巴掌一样大,封皮上写了户主的名,内里只有两页纸,一页上印了毛主席的话,一页上印了要求你奉公守法、为人民服务的话。然后人家就走了,回了公社,通知受活人从村头第一家往后排,无论是瞎子、瘸子,或聋子和哑巴,每家半月必须派个人带着那小黑本儿到公社去一趟,也没别的重要事,就是戴着高帽子游游街,或者开大会了你在台上让人揪斗一阵子。    
    说,你家是地主?    
    答,不是。    
    问,是富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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