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九一世界,像赶完庙会的路上样。还有筷子呀、碗片呀、青菜萝卜呀、喝水杯子呀、大蒜葱头呀、煮鸡蛋的壳儿呀、红薯油饼呀,九九七七满天下,像散了戏的戏场样。路两边垒了许多小锅灶,三块石头或是三块砖,吊角一架就成了锅灶了。从路边山脸上的树上揪抓下一些干柴枝,火一生,汤熟了、馍热了,那砖或石头就有一脸面的漆黑了,锅灶边就扔了满地没烧完的柴火啊,吃剩下的汤饭啊,吃饭时搬来坐的石头啊,没灭掉的火星啊,忘了带走的洋火啊、火机啊、孩娃们脱了忘穿的衣裳啊,不知为啥不愿再带回去的旧锅啊,还有不知因了啥儿就不要了书啊、报啊、杂志啊、玩具啊、烟袋啊、木头手枪啊、纸叠的飞机啊、纸叠的钱包啊、铝片项链啊、玻璃手镯啊,九九十十、十十九九,这些东西就漫山遍野了,一老世界了。
第九卷 叶有无数机巧呢,还有青光紫气哟(2)
一路上都是人影儿。
一路上都是物什儿。
一路上都是烧饭留下的火摊儿。这儿一丛,那儿一蓬,冒着烟,燃着柴,山脸上像是在烧荒。烧荒处是插了许多牌子的,牌子也都写着“小心林火”的字样儿,可那一摊一摊的烟火还是星罗棋布着。
冬天哩,耙耧山外的许多处地是下了大雪的,有庄落里冻死了羊,冻死了猪,冻死了犁地的牛。从高柳和上榆县来的游客们,说他们那儿不光下了雪,且雪把屋门都给堵上了,清早一起床,那院落大门便推拉不开了。可走了几十里的路,近百里的路,翻过一架山,到了耙耧的处地儿,冬天却果真不是冬天的模样了。山脉上还是光光秃秃着,可树下坡脸上的蓑草、白草、茅草和逢春就绿的抓地龙、葛旺旺,它们在冬日叶尽枯白的时光,一转眼也就过去了,在那层混为一谈的枯干下,已经有了草芽了,山脸上的槐树、榆树都已经有了新绿了。本没有如何褪色的松柏,几天间便显出了它的苍翠了。
有庄稼的处地儿,也被那浅青浅绿涅着了。
列宁要到这儿呢,春天早早地先一步赶到了这儿了。真是的,天意哦,列宁纪念堂落成大典了,冬天在这儿竟有些春秋的气象了。有些夏初的气象了。日头黄爽朗朗地悬在山顶上。温热遍天满地地漫溢着,云彩又稀又薄着,棉绒丝线样在天空扯拉着,人像洪水滔天样朝山顶涌动着,吵嚷声像瓢泼大雨般在山脸上起落着。
空气中有着大热天的闷涨味儿呢。
声音里有过年过节鞭炮的喜庆炸音呢。
纪念堂就从这杂七杂八的人声、物影中显了出来了。大老远就显露了出来了。来看非凡的人,到了半坡就瞄见等在山顶上的纪念堂了呢。它四檐四角上的黄色琉璃瓦,在冬日却比春秋温暖的日光里,闪出了它晶莹的光色呢。显出了果真如传说中金銮殿一般的辉煌呢。远处的山脉呢,似了起伏的牛背、驼背样,静滞着,也还像牛群、驼群都在慢跑着。树色是浅绿,山脉和沟壑也是浅绿呢。一世界都呈着深浅不一的青绿哩。在这一老世界的青绿里,纪念堂一冷猛地耸在眼前了,一冷猛地从半空跳出了一座儿金壁银光的堂殿儿,人的眼就哗哗丁当地亮了起来了。能清晰地看见那琉璃瓦的光色里,有灿灿的纯金哩,也能清清晰晰看见那大理石墙面的光色里,有沉重重的铅铝哩,还能白亮亮看见通往纪念堂那五十四级磕台①两旁的汉白玉的石栏杆,它的光亮里夹有许多银青的玉光呢。纯金啊、铅铝呀、银玉啦,还有五十四级青石磕台在日光中闪着的青铜哟,它们的色泽在半空混在一起就成了水银的光亮了,沉重有力了,像一条一带水湿的白色绸布紧靠紧挨着,不扯不连地绷直在了半空里。如了日常间说的神秘的紫气闪现在了天空了。看见那堂殿,就有了呀呀的声音了。看见那紫气,就呀呀呀呀一片了。
说:“天呀,紫气闪光哩。”
说:“天呀,咋就找了这么好的风水哩。”
说:“天呀,老天呀,这也真该是皇上样的人物睡的地方哩。”
呀呀着,人的脚步不自觉地捷快了。
就到了那纪念堂的下边了,就看见列宁纪念堂的前檐下,和毛主席的纪念堂的前檐写着大字隶书“伟大领袖毛主席永垂不朽”样,写着大字隶书“世界人民的伟大导师列宁永垂不朽”的十五个大字了。就看到纪念堂矗在山顶上,有麦场那么大,而它的下边哩,却还有两个麦场那么大的广场哩。广场上全是用洋灰砖铺了地脸儿,要晒粮食一下能摊开一个庄子的蜀黍、谷子和小麦。能晒一个村庄全年的收成呢。广场的两侧旁,是和天下所有游地一样呢,盖了两行小房屋,房屋里卖着当地的土特产,如木耳呀、银杏呀、锦针呀、蘑菇呀;还有从外地贩运来游乐品,如从南阳贱买贵卖的低等玉。玉镯儿、玉坠儿、玉马儿、玉羊儿、玉刀儿、玉剑儿、玉刻的十二生肖像、玉制的佛塔和香炉,如此等等哩,样样都新鲜,样样又都好像在哪儿见过样。出过远门的人,依着见识知晓那些物什是没有一件真品质,他一件物什狮子开口要上一百块,你老鼠咬牙还价十块钱,可十块他也竟卖了,竟赚了。你也觉得终是买了一个便宜了。然那缺识少见的,一向是守在家门口,日子又过得殷实的人,听了人家说一个玉坠只要十块钱,他想十块钱委实太过便宜了,又想向人证明自己家里日子过得好,手头不缺零花钱,那么就哪能不买呢。便试着还了一个价:“九块行不行?”人家就装着想了一会儿,忍痛割爱地说:“卖给你,列宁纪念堂落成大典哩,不图挣钱,图个吉利呢。”
有许多游人是拿了玩意儿游什开始朝纪念堂登了过去的。人家说,列宁死得早,一拢共活到五十四岁就谢离了人世的,细数脚下的磕台竟也是五十四级呢。又一数,台阶两则的栏杆柱,一边二十七根,合起来也是五十四根哩。走在台阶上的人,老人和孩娃,男人和女人,都是念念有词哩,都如孩娃儿入学将将读书般在数着一、二、三、四、五,数到五十四或五十四的一半二十七,就因为一个果然儿,脸上皆放出笑容了,觉得有趣了,意味深长了。接下来就到了纪念堂的门口了。有人是三步两步就进了纪念堂的内里了。可那些心深的人,有许多识见的,尤其到过北京,参览过毛主席纪念堂的人,他走路是不慌不忙的。他要细细品味一下列宁纪念堂和毛主席纪念堂到底哪儿是一样,哪儿不一样。当然哦,在老远的处地儿,他就看见它们相似的处地了,都是那么大,那么高,石墙面,四方四正的平顶子,四檐八角都用了黄色琉璃瓦,原来那建筑是一模一样哩。人们都知道列宁纪念堂预建的初时候,柳县长是专程带着工匠到北京去了一趟的,用整一天的时间一遍遍地参览毛主席的纪念堂,进了出,出了进,每个人都最少进出七八遍,内里外里,不仅把毛主席纪念堂的布格记了个透熟儿,还远远从四面八方躲着警察,用步子丈量了毛主席纪念堂的长、宽、高的尺寸儿,远远拍了无数的照片哟,计算了上百个毛主席纪念堂各个位置的间距儿,这哪儿会不和毛主席纪念堂一模一样呢。
硬说不一样的处地儿,就是毛主席纪念堂是在中国的首都北京哟,列宁纪念堂是在中国的北方双槐县;再不一样的处地儿,就是毛主席纪念堂是在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上,列宁纪念堂是在耙耧山脉深处的魂魄山上。
还有哪儿不一样?没有哪儿不一样了呢。可有心深的人还是看将出来了,不光是列宁活到五十四岁下了世,纪念堂前的磕台是五十四级儿,栏杆柱是五十四根儿,且毛主席纪念堂周围的大立柱是一边各有四四一十六根,而列宁纪念堂的大立柱,却是前四后十,左右没有,统共十四根,比十六根少了两根呢,为啥哟?读过书,上过国家的社校、党校和在学校课文背得好的人,都会告诉你,前四后十,那正照应了列宁的出生日期呢。列宁是上两个甲子的庚午马年旧历四月初十生,这前四后十,就预示着列宁在这纪念堂里获了新生呢,永远不老哩。知道列宁的生诞日期了,就明白列宁纪念堂两侧虽然没立柱,却是左边栽了十二根桶粗的中年松,右边栽了十六棵碗粗的中年柏,都有几丈儿高,冠儿遮天蔽日呢。这左十二,右十六的数字儿,也正是列宁逝世的日期哩。列宁是上一甲子旧历甲子年的十二月十六日谢世的,当然这左边十二棵松,右边十六棵柏,也代表了列宁永生哩。为啥儿不在两旁栽那新生的松柏苗,为啥不索性移栽过来老松柏?移过来它就大树参天,冠叶蔽日,像在这儿长了百年千年样。机妙也就恰恰生在着这儿了。管着纪念堂的人,这当儿和你熟识了,会对你说出一个绝唱样的故事哩,说那些中年松柏都正巧是和着列宁中年谢世的年龄哩,有五十四圈年轮哩。每棵树移栽时,是都经了县里的林木专家,在那树的根部用铁钻钻过一个洞眼儿,依着从那擀杖粗的洞眼中出来的木屑定断那每棵中年松柏都正好是五十四岁哩,有五十四层年轮哩,因了此,才把它移栽过来了。定断树龄和列宁不是同年出生的,大了一岁,小了几岁的,无论你长得再好、再直,树冠如何地遮天蔽日,也是一笼统地不会移栽的。说为了寻找这有五十四年树龄的十二棵松树和十六棵柏树,山林专家带着林场的工人在这魂魄山上挖了整半年,中年松柏中,挖五十余棵才能碰到有一棵是五十四岁龄的树。然一面山脸上,有松柏也才上百棵,上百里也还不知有没有一棵中年松柏树。有一棵,又哪儿就会刚好是五十四岁的松柏哦。
第九卷 叶有无数机巧呢,还有青光紫气哟(3)
几面山脸找遍了,几道山林挖遍了,半个多县都找了一个遍透儿,到末了,也竟找齐了这十二松、十六柏的二十八棵松柏树。
自然哩,这十二棵松树就叫了列宁松,十六棵柏树也就叫了列宁柏。这列宁松和列宁柏分栽在列宁纪念堂的两边旁,则也成了纪念堂的绝唱哩。为了明证那些松、柏树龄儿,那松树、柏树的每一棵,根部都还留有一个洞眼儿,洞眼儿都用洋灰糊上了,洋灰的圈边上的树汁如胶样疙疙瘩瘩、黄灿灿地流生着。
还能闻到一股浓烈烈的松柏的油香味。
当然哟,列宁纪念堂单是这些机巧也还算和毛主席纪念堂没有大的分区哩。可你看了这些树,随了人流进了列宁纪念堂,你就知晓了更多更神秘的事情了,如纪念堂大厅里的华表和立柱,大大小小拢共十三根,为啥儿?因为列宁原名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正好也是十三个字。这十三根立柱华表就代表了列宁的原名了。你知道这些了,你就想知道更多、更多机巧了,想知道你就要一遍一遍参览了。
纪念堂内的里边两丈高的厅堂叫你觉得森严哩。含隐在墙壁里的灯光柔得和奶水一样儿。人群在那奶水般的灯光中,依着绳子拦线的路儿走。厅堂有半个麦场那么大,有殷实人家的一所宅院大,可留给你的路道却如只有一条左拐右拐胡同儿。虽然列宁的遗体还没有运回来,可新制的水晶棺材已经摆在厅堂当央了。厅堂里已经十几分的肃穆了,已经不许你言我语说议了。
孩娃哭了的,是立马要让你出去的。
有吸烟、照像的,也是要立马赶你出去,并要训斥罚款的。
人群就像排队过桥样相跟着从前门拥进去,从后门拥出来。在这如踩了胡同、踏了桥的缓缓走动里,老老少少感到了纪念堂内里的阴凉,如夏天走进了深隐湖水的峡谷呢,感到老老少少的呼吸都屏了起来了。因为你一下就看见那副水晶棺材了,在大厅当央的一处台地上。那台地是用大理石砖垒砌起来的,长方形,一铺苇席那么大。水晶棺就在那大理石砖的正上方,若了碧绿透亮的青玻璃,又像奶白透明水晶玉。四围相距五六尺的处地儿,用尼龙绳子拦截了,把游人挡在绳外了,使你只能观览不能手摸了。不能手摸,那水晶棺材就越发神秘了,你就看得越发仔细了,看得越发仔细你就越发模糊了。那棺形也是和人们见过的棺形一样儿,头处大,脚处小,似乎正腰身的处地儿是和乡棺一样儿,二尺七寸宽,二尺七寸高,可它的大头处地儿,却比日间的黑木乡棺宽得多,高得多;小头处地儿,似乎又比黑木乡棺的宽高小了一些。且棺材的长似乎还比乡棺长了半尺儿。
总之呢,你觉得那棺材是不成比例呢。可它是一副水晶棺,那里过几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