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就看见挂着画了白桦树的油画框子下,摆了旧老的木沙发,沙发是木制的框架子,不知属于啥儿木材哩,月岁越久那木材就越发地光亮呢。可沙发上的套皮儿,却是经不住岁月的蚀磨了,已经发白剥烂了。扶手上的破口处,露出了几撮棕丝儿。就在这沙发上,一定就是在这间室屋的沙发上,副县长有礼有节地把生意谈了下来了,一天半天,就确定了运回列宁遗体的时间哩,副县长说这列宁遗体超过多少钱打死了我们也不买,人家说不给多少多少钱,打死了我们也不卖。
副县长说:“别忘了列宁遗体除了我们的国家没有别的国家会来买。”
人家说:“那倒不一定。”
副县长说:“是还有国家愿意买,可你们也不看看那些国家的穷寒样,也不想想他们能不能出起这一老天的钱。”
人家说:“卖不出去了我们就不卖。”
副县长说:“不卖可你们连养护列宁遗体的钱都没哩。连修缮列宁墓的用费都没哩,连你们管理人员的工资都发不下来呢。”说:“不卖你们就得眼睁睁看着列宁遗体一天不如一天哩,眼看着列宁遗体变形哩,眼看着列宁遗体好端端变得不像了列宁呢。”
第九卷 叶列宁纪念堂落成了,大典的出演开始了(2)
副县长就坐在那列宁墓的一侧室屋里,就最终把那些人员说动了心,最终以我们以为是最小,人家以为是最大的价码说定了。说定了就开始准备签约了。当然呢,签约前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去做。列宁墓管理处要向他的上级写报告,他们的上级还要向上级再报告,未了就最终要报告到那个国家的最上、最上的处地儿,要经过一番又一番的讨论和研究,然到末了呢,那些参加讨论的领导们,也还是以心照不宣的理由默认了这桩儿事,默认了中国的双槐县来购买列宁遗体的事。以为列宁到中国也是到了他的家,到了他的故乡哩。为了一个国家脸面儿,为了可向世人说解的理由儿,也许他们会提出允许你们购买列宁遗体三十年或者五十年,甚或只有十年二十年。说到一个特殊时候里,到万不得已的形势里,我们需要你们把列宁遗体还给我们时,你们必须得原封不动地还给我们哩。这些额外的苛刻柳县长也都预先想到了,都已经向副县长交代圆满了。说只要能把列宁遗体尽快运回来,让副县长再苛刻的条件也都先应着。
柳县长说:“你想想早运回一天,双槐县就早一天得到多大一笔收入啊。”
没有啥儿可焚心担忧的,列宁遗体是花多少钱也要买了回来的。该想的想到了,该做的做过了。岁月已经从戊寅虎年走进了己卯兔年里,老历的日子虽还在当年里,可新历的日子已经翻到新年的年月了。列宁纪念堂已经圆圆全全建了起来了。受活的绝术一团、二团都已经从东南边世界回来了,从南地上的温暖又回到了山脉的冬日里。原来答应他们脱离双槐县辖管的日子也都过了七天八日哩。照理说,他们从外边一回来,柳县长就该把受活脱离双槐行政辖管的文件发到各委、各局、各乡、各镇和各级村委会,该把那文件亲手交到茅枝婆的手里去。可柳县长没有把那文件发下去。他不哩,他要让茅枝婆和绝术团最后帮他一个忙。在县里为绝术团接风的会宴上,柳县长哀求求地端了一杯酒,到茅枝婆面前处地儿,脸上挂了极少见的求人的笑。他说:“受活彻底脱离双槐县,再也不归双槐辖管的文件都打印好了哩,统共九十九份都已经放到我的办公桌上了,县委和县政府的公章都一份一份地盖了上去呢。可在受活彻底儿退社——彻底脱离双槐县和柏树子乡,再也不归哪县、哪乡的辖管前,我柳县长想求你一桩事儿哩。”
茅枝婆就在那县里招待所的大饭厅中央望着柳县长。
柳县长说:“我一辈子没有求过人,今儿我是第一次求人呢。”
柳县长说:“列宁纪念堂完工了,新的水晶棺材都运到里边了,得在魂魄山上举行纪念堂落成大典哩,想让你们绝术团到魂魄山上进行七天出演呢。”
柳县长说:“几百上千里的路都走完了,你们就别再嫌这多抬了一步脚。七天出演嫌多了就演三天吧。演到第三天结束时,我柳县长亲自把你们受活脱了双槐辖管的文件在台上念一遍。”
柳县长说:“列宁遗体快要运了回来呢,我要在列宁遗体运回来前在魂魄山上制造声势哩。制造声势就少不了你们绝术团的出演哩。”说:“你们在魂魄山上出演不是白演哩,眼下谁上魂魄山参观纪念堂,谁上山看你们的出演,是都要买了门票的。本县人一张门票五块钱,外县人一张门票五块钱,这门票钱三分之一归你们出演团,三分之一归魂魄山游乐管理处,三分之一归给县财政。”
柳县长说:“就这样定下吧,第一场出演前,我到纪念堂前进行落成剪彩。剪了彩我就到地区开会了。开一天会我再赶回来,到第三场出演结束后,我把你们退社的文件在台上读一遍,让全县人都知道,从那个当儿起,你们退社了,再也不归双槐辖管了,不归双槐县的柏树子乡辖管了,也不归这世上的哪县、哪乡辖管了。”
事情是就这样麻麻缠缠定了下来呢。茅枝婆和受活的人,也就在这确定了的第二天,天色蒙亮时,坐着未及卸箱的戏车又奔着到了魂魄山上了,为列宁纪念堂的落成大典出演了。
絮言:
①天眉:方言。即眉毛。因眉毛在脸部之上,所以谓之天眉。
③顶门:方言。即额门,其来意与天眉相同。
第九卷 叶有无数机巧呢,还有青光紫气哟(1)
原是说出演到第三场,柳县长他就赶回来到戏台上念那退社的文件呢,可他人在山上只一日还未及一剪儿断了那大典的红绸,便不得不匆忙忙离开列宁纪念堂,下了魂魄山,却再也没了踪迹消息了。
天象已经跌进了腊月里,腊月初一越过上月的末日它就悄悄来到了。南地的世界上温温和和,树木绿旺,草紫花红,可到了北方这边的世地上,严冬是一步一步的到了来。时节交了九,有处地儿就冷得不行了。没有雪,可在清早里,能看到漫山遍野都落下的酷霜呢,那酷霜就结成清凌凌的薄冰了。夜里水缸里有着半缸水,来日一早那水就也成了半缸死冰了。水桶原是放在灶房门口的,就因为那水桶放在门口前,浑身水水淋淋着,来日那水桶就冻死在地上了,动弹不得啦,要用那水桶挑水,就得用砖去砸那水桶了。
怕砖砸坏了桶,就得生火去烧那水桶了。
树也枯了呢。树叶和草叶,未入腊月也就落尽了呢。山脉和村落,都光光秃秃一片了,麻雀在树丛里再也隐匿不住了,叫一声你只消一抬头,便看见它在哪根枝梢上边了,扔去一石头,不定就砸着它冻僵的身子了。
耙耧山脉里,山梁上的野兔、野鸡、黄鼠狼,和已经不多见了的野狐狸,除了它的窝洞,也都无处藏身了。你从山梁上滚下一块圆石头,聪明的狐狸也许会窝在洞里不动弹,可野鸡、野兔和黄鼠狼,会惊惊地从窝洞跑出来。紧跟着,它的身后就响起了猎人的枪声了。
在冬日的午时候,或是落日时的黄昏里,你能不断地看见农忙时才去种地的猎人们,他们傲傲地扛着枪,从梁上朝着庄里走,枪托在前,枪杆在后,那高粱秆子一样又长又直的枪杆上,不是挑了几只野鸡,就是挂了三只两只的野兔儿。
还有黄鼠狼。
偶尔里也有野狐狸。
可是,己卯兔年的这年冬天里,山梁的这些景象却是没有了。人们都上魂魄山上去看受活的出演了,都去参览那少见的列宁殿堂了。山梁上一股一群的人们,朝着山里走过去,拧进去,他们的脸上哩,都挂着去赶庙会一般的笑。大人背着孩娃儿,中年人用车拉着老人们,路远的不仅身上带了烙馍、蒸馍做干粮,还在车上装了被褥、锅勺和碗筷,预备在路上吃饭夜住呢。梁道上的说话声,车轱辘的叽咕声,还有几天间一日盛于一日的脚步声,把通往耙耧深处的梁道侍弄得尘土飞扬了。尘土像流水样溅了起来了。午时的日暖里,麻雀活跃了起来了,它们追着人们的脚步叫,从这棵树上飞落到那棵上去,像迁徙一样呢。野兔都从梁脸上惊得飞跑到了沟底儿,可到了沟底听不到枪声时,又回到山脸上它们的窝口旁,睁着不安的眼,望着那些往山里奔着的庄人们和来自远处的城里人。
耙耧山脉上的庄子都一老全的空了呢。
山脉外的村落也都空了呢。
城里人也竟会请假坐着汽车到那魂魄山上去。
先是双槐县临近魂魄山的柏树子乡、楝树子乡、小柳镇、大柳镇、榆树乡、梨树乡和杏花营乡,还有高柳县的石河子镇、青山子镇、草家营、马草乡和十三里铺子乡,上榆县的枣树子乡、桃子乡、小槐镇、楝子乡的人们去那魂魄山上,到末了就是三个县的乡乡镇镇,村村庄庄都去山上看那出演了,看那殿堂了,看那山水了。冬日正置为农闲时候里,冬闲也正是人们要找情趣的时候哩,这当儿,列宁纪念堂就落成大典了,受活人就到那山上出演了。
去看了回来的男人们说:“天呀,那儿树都发芽啦,那纪念堂比金銮殿还要漂亮呢,有个叫槐花的姑女,比纪念堂还要漂亮呢。”金銮殿和槐花到底是啥模样,他倒未必见过哩,可他见识了北方的冬天里,也有草新树绿的时候呢。那气象是和往年大不一样了。听说受活庄里出了一个仙子姑女了。
去看了回来的女人们说:“快去看看吧,那儿真的就到了春天啦。那纪念堂里已经把水晶棺材摆在那儿了。有个叫槐花的姑女白得和水晶棺材样。水晶棺材比玻璃还亮呢,和水晶眼镜一样呢,一摸一个手印儿。隔着两寸厚的水晶棺材板,能看见棺材底板上落的灰。灰粒儿在那棺材里还会发光呢。”
她是这样说了呢,可她未必就看见了那水晶棺材里落了灰。未必真的用手摸了那水晶棺材呢。可她只有这样说了,才能证明她不仅去看了纪念堂,还去看了为列宁准备的新的水晶棺。
坐在车上被孩娃、儿女们,拉着去了、又拉着回了的老人们,他或她一回来,一路上逢人就会说:“去看吧,去看吧,去看了死了也不枉来人世一遭啦。列宁到底是多大一个人物啊,他一来冬天就成了春天啦。”
有人问:“真的呀?”
他却说:“那金銮殿高到了云彩里。砖和石头都是咋样运了上去呢?”
人家说:“那不是金銮殿,那是纪念堂。”
她说:“还是和金銮殿一个意儿嘛。”说,“那水晶棺又白又亮呢,和玉一样儿。听说买那一副水晶棺材的钱把咱们整个乡卖了也还不够哩。”
人家说:“咋能还不够?受活人到外边世界出演几天也就够了呢。”
便说到受活人的出演了,一个男人惊叹着唤:
“他妈的,我还不如残疾哩,我要是聋子我也敢在耳朵上挂着放炮呢。”
他的媳妇坐在他拉的车上说:
“我要是瞎子我也能在纸和树叶上绣花儿。”
路过的一个老汉说:
“闹不清白哩,我五十三岁都老眼昏花,满嘴没牙啦,那断腿老婆一百零七岁啦,咋还能咬碎玉蜀黍,咋还能纫上绣花针。”
他的陪他去看的儿媳说:“爹,人家是每天穿着寿衣吃饭睡觉哩,我可不让你每天穿着送终衣裳在家里晃来晃去呢。”
这时候,有一群七岁、九岁的孩娃,兴儿未尽地从那山上被他的家人拽着回来了,看见许多同庄人或是山里人正往山上去,他们不说他们在山上看见了啥,他们只对着看管他们的大人唤:
“我还去——我还去!”
至于还要去看啥儿,他和她却是说将不上来。可说将不上来,他们那我还要去的哭唤却是在梁上响彻了云霄了。末了他们挨了打,面着的孩娃就忍气吞声了,倔强的孩娃就又跟着他们的亲戚、邻人第二回上了魂魄山上了。
魂魄山上就人满为患了,热闹非常了。通往山顶那十里宽敞明亮的洋灰大道上,鸦黑黑的一片了,一早到晚都如蚂蚁搬家了。那原来光洁素净的路面上,就扔满了书纸啦、破布啦、柴草啦、馍块啦、烟盒啦、鞋子啦,袜子啦,帽子啦,七七九九一世界,像赶完庙会的路上样。还有筷子呀、碗片呀、青菜萝卜呀、喝水杯子呀、大蒜葱头呀、煮鸡蛋的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