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圆圆的脸上蒙着一层憔悴的暗影,好像外面正落着忧郁的尘埃。叶知秋看着郑圆圆的脸,心里一阵骚动。她想,不该有的,在这样的年龄。可什么是应该有,什么是不应该有呢,聪慧过人的叶知秋在这方面大概永远说不清楚。但她知道应该躲进自己的房间,怀着一种又是高兴又是担心的复杂心情,盼望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除了眼睛说出的话,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没有发生。
郑圆圆只是生气地背过身去。长在她后颈上的那些茸茸的短发是那样的可爱,而离莫征的嘴唇又是那样的贴近。不,他应该告诉她。“我要告诉你……”
“不,”郑圆圆转过身来,打断他,“你什么也不必告诉我。”她发脾气了,“你真自私,你只想到你自己。”
就只这一句话。那话里,有着一种只有对属于自己的男性才有的、可爱的、甜蜜的专横。
然而郑圆圆的确是在生气。不论她如何为莫征着想,毕竟还有作为一个女孩子,去俯就一个男孩子而感到的委屈。
这正是因为她把莫征视为一个绝对平等的恋人,才会有的苛求。
他什么地方表现了自私? 莫征还是不懂,但只要郑圆圆这样说,那便一定是这样。他惶惑。“你要我,要我……”他并没说出后面的话,那话毫无疑问可以这样接着说下去:你要我跪下吗? 你要我为你而死吗……这古老的话,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人早已说过,或不知同时有多少人在说着,在相爱的人那里,它永远像第一次那样令人动情。
莫征终于没有说出那话,因为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太过珍贵了。
郑圆圆在沙发上坐下,悄声地说:“我要吃东西,我饿了,也渴了。”她无须说这是多少天来,她刚刚恢复了饥饿的感觉。
错了,完全地错了节奏。装蛋糕的盒子在~IUL? 他的眼睛明明从那铁盒子上掠过,却看不见也找不着。
“真笨。”郑圆圆跺着脚跟,“在那儿嘛,书橱的上头。”
冲咖啡的时候,开水壶直往手背上浇,郑圆圆立刻抓起他的左手。“疼吗? ”天,有谁这样疼惜过这双手! 这双手! 莫征的眼睛立刻像蒙上了一层雾。隔着雾,郑圆圆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更加柔和了。莫征觉得自己正在溶化,一种使心脏稍稍感到痛楚的溶化,像他每每溶化在音乐里一样。
“疼的,”望着她的眼睛,他轻声说,“这里。”他把她的手移向自己的心口。
“啊,”她叹息。“怪我。”她垂下眼睛。
“不,谢谢你。”
郑圆圆感觉到莫征急促地呼在她头发上的热气。她不敢抬头,只是望着他上衣的第一粒纽扣。黑色纽扣的扣眼上,交叉地钉着蓝色的粗线。那蓝色的粗线,仿佛向她诉说着他缺少温情的生活。她慢慢地从莫征的大手里抽出自己的手,用食指抚摸着那粒黑色的纽扣,怀着奠名的、微微的期待和恐惧在猜想:他在望着她吗? 他在等她说句什么话吗? 他会做什么呢……
莫征什么也没做,只是重又抓住郑圆圆的手,移向自己的嘴唇,匆匆地吻一下便丢开了。他端起那杯滚烫的咖啡,用小勺搅着,用嘴轻轻地吹着,然后递给郑圆圆:“当心,还挺烫的。”
郑圆圆感到了些许的失望。接过咖啡的时候,她不由得在他那对黑色的眸子里找寻。那里,总是潜藏着的,随时准备对捉弄、侮慢以牙还牙的警戒,哪里去了呢? 那对什么都不肯屈服的野性,哪里去了呢? 她看见,那对黑色的瞳仁里,已经住进了新的主人。
郑圆圆的心顿时被柔情所涨满。她还不太懂得他的爱和那爱的重量。
莫征知道这是梦。他常做这种不愉快的梦。应该尽快地从这梦中醒来。他拼命想要睁开自己的眼睛。可是不行。他梦见他直挺挺地躺在马路当间儿,马路上的汽车、自行车全包围着他,一个劲儿地朝他恶狠狠地按着铃铛和喇叭,那些铃铛和喇叭好像在说:“你再不起来,我们就要从你身上碾过去。”
警察厉声地对他吆喝着:“起来,你这个无赖、醉鬼,我要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他想站起来申辩:“我不是无赖,我根本没醉,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儿躺着。”可他就是站不起来,也说不出话来。然后,人们开始啐他,骂他。心里憋闷得好疼啊,他终于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果真有一辆摩托的马达在身旁响着,他朝那声音侧过脸去,隔着矮矮的松墙,他看见郑圆圆咧开的嘴巴,浅褐色的风镜后面,那双任性的眼睛多了许多的妩媚。
女孩子,骑摩托。有几个女孩子骑摩托呢。不过她就是骑头毛驴上街,莫征也不会觉得意外。他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地上跃了起来。头发上沾着几茎小草,敞开的领口露着他褐色的、结实的胸膛,在阳光下眯着惺忪的睡眼。活像神话里,突然从青草地里冒出来的一个人儿。新鲜,像那地上的青草一样的新鲜。
“在做什么梦? ”——她希望他常梦见她。
“忘了。”他再不愿提起。
“你什么都会忘记。”——竞不在梦她! “我只记得阳光下,那个骑红色摩托,带浅褐色风镜的姑娘。”
好像在说一个远在天边的人。
“那姑娘怎么样? ”她顺着往下接。
“脾气坏透了。”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那可不好,你应该丢了她。”
“是啊,看来只好这么办了。”
“你敢。”她忽然正色,然后噘起嘴巴,使劲地蹬着摩托的脚踏板,开始发动。
莫征跳过松墙,一把捏住闸把。“圆圆。”
郑圆圆把头扭开,不看他,微风掀动着她后脑勺上的短发,闹得莫征心绪撩乱。“圆圆。”他恳求着。唉,刚才还是风和日丽的,一会儿就变天了。
“嗯? ”郑圆圆心软了。
“上哪儿去? ”
“看爸爸。他主持部里召开的一个思想政治工作座谈会去了。”
“他不是在家养病吗? ”
“这次座谈会本来由田伯伯主持,听说前些日子有谁又提出了什么口号,田伯伯便提出这次座谈会往后推,看看形势再说。部党组里大多数人坚持会议按期召开,不同意往后拖。田伯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参加。这样,爸爸只好仓促上阵。今天下午是会议开始,爸爸要讲话的,他连讲稿也没有就去了。我担心他太累,心脏病会发作。另外,他自己也鼓动我去听听,老说我知识面太窄,应该趁年轻,记忆力好的时候,多了解一些社会。”
郑圆圆对他说过,全家人里她最爱的只有爸爸。莫征想起自己的父亲,那软弱的、经常处在惊悸不安状态下的书生。就连摇头、叹息这样的事,也要躲到书架子后面,才敢稍稍地放肆一下,而且还要轻轻地、轻轻地。
会议室不大。郑子云看见女儿从旁门溜了进来,在叶知秋的身旁坐下。他觉得眼前像是亮了许多。圆圆是他的月亮。她总在惦记他:身体、情绪、工作。那么一个小人儿,能为他想到这些,真是不错。可她早晚有一天会出嫁,会离开他。那么,他那个家真没有什么让他留恋的地方了。她会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这个问题上,他觉得她随时会朝他和夏竹筠甩过来一枚炸弹。近来她的行踪有点诡秘,是不是在恋爱? 如果她自己不说,郑子云决不主动问她。即使对自己的女儿,他也给予平等的尊重。他从不私拆女儿的信件,也不趁她不在,偷偷溜进她的房间,看她的日记或是想要寻出点秘密。夏竹筠这么干的时候,他总是想法制止。她呢.一面理直气壮地拆圆圆的信,一面挖苦他:“她小的时候,我还给她把屎把尿呢,现在信倒不能看了,真是怪事。少贩卖你那套资产阶级的教养。我看哪,是不是你自己有什么怕我拆的信? ”闹得他只好对圆圆说:“你的抽屉上是不是安把锁? ”
汪方亮正在讲话:“……有人提到过,政治是统帅,是生命线,怎样提,可以继续研究。小平同志说过,四化是最大的政治。因此,四化就是最大的统帅,如果我们的思想政治工作把人的思想、精力、干劲都转移到四化上来,思想政治工作就是名副其实的灵魂、生命线。否则,叫什么也是扯淡。”
郑子云挨着个儿巡视着每个人的面孔,希望看出人们的反应。
他的眼睛和杨小东的眼睛相遇。也不知杨小东怎么想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郑子云稍稍地挤了挤自己左边的眼睛,算是打个招呼,杨小东向他规规矩矩地点了点头。不好,怎么一进会议室,在饭馆里那么招郑子云喜欢的、生龙活虎的劲头就没有了? “……由于十年动乱,外来和内在的社会影响,在思想上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混乱,有些青年职工思想空虚,从‘四人帮’的‘精神万能’,走向另一个极端的‘物质现实主义’,实际上是个人利己主义……”
郑子云看见杨小东皱了皱眉头。是表示赞同,还是表示反对? “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如何实现四化? 我们工业企业的各级领导必须不失时机地、及时地注意这个问题,严肃认真地加强这方面的工作。现在和战争时代不同了,那时的主要对象是军队。今天是搞社会主义建设,搞四个现代化,对象是广大职工,问题更复杂了。军队至少没有房子问题、拖儿带女问题、上山下乡问题、工作环境问题等等。我们面临许多新的问题。要在总结我们固有经验的基础上,加以发展。
“有人说,我们只能学习西方的生产技术,自然科学,不能学管理,因为那是上层建筑。我认为不一定对。没有好的管理,再好的技术设备,也不能发挥作用。我们不能学清末的洋务派,见物不见人。一切要从实际出发,千万不能再搞那些形而上学的东西了。mpanel(1);
有些东西可能现在用不上,但将来可能有用。现在不学,将来就晚了。我认为许多学科都有助于我们从社会的各种角度研究人,做好人的工作,发挥人在四化中的作用。因为人的思想是客观社会的反映,要做好人的思想工作,不能不研究一个人生活的环境,比如历史、文化、国家体制、社会制度、劳动环境、家庭状况以及个人的习惯和修养。所以不要再空谈什么生命线和灵魂了好不好? “
讲得不错,老伙计。郑子云很满意,用右手的中指,轻轻地,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好像在给汪方亮的讲话做伴奏。
郑子云和汪方亮共事多年了,但仍觉得汪方亮是个举措无定、不大好捉摸的人。
为了到底开不开这次会议,大家闹得很不痛快。田守诚好像从来就没同意过召开这个座谈会。今天,他索性不到会场来了,连个照面也不肯打。也好,原本不希望他来念那套经。他是第一把手,不请他讲话说不过去。位次,这几乎是铁定的一套礼仪。虽没有什么明文规定,可比神圣的法律条文更加威严,绝对不能乱套。
要是请他讲,他准会念紧箍咒。郑子云不想把这次会议开成一个布置工作的会议,把那套已经跟不上形势发展需要的办法往下一灌,然后与会干部回去照样一搬。他想在这次会议上,和处在实践第一线的以及搞理论工作的同志一同研究些问题,商议些问题。
田守诚反对这次会议,自然有他的考虑。郑子云在会上,即使不和上面唱反调,至少也得闹出点新花样。郑子云曾激烈反对“兴无灭资”的口号:“什么叫‘资’,什么叫‘无’? 搞清楚了没有? 概念还没搞清楚嘛。这么一来,又得像‘文化大革命’那样,打得乱七八糟。说不定那些喊‘兴无灭资’喊得最起劲儿的人,恰恰在搞‘灭无兴资’,把封建主义的糟粕,当做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去兜售。”这一席话,听得田守诚直摇头,但他按捺下他的反感,一言不发。反正他已经表示过他的意见,党组会议的记录本上写得一清二楚:会议暂缓召开。将来出了什么事,万无一失,有据可查。至于别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就是下地狱,跟他有什么关系? 汪方亮没说同意会议延期,也没说同意按期召开,只是大讲了一通传统教育。党组会后,在研究会议具体日程时,因郑子云还在养病期间,汪方亮同意由他主持会议。可是临近会期,他突然声称拉肚子,几天不来上班。会务组的同志急坏了,一个部长也不到会,这个会还怎么开? 田守诚早已有言在先,不能再去找他。郑子云在病中,给他增加负担于心不忍,何况他根本没有准备。要不是郑子云打电话询问会议准备情况,自己决定:“好吧,我去主持。”真不知如何是好。
郑子云到了会场,才见到汪方亮的汽车也停在院子里。而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