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返修的零部件往小驴车上一放,再给小毛驴一鞭子,小毛驴自己颠巴颠巴就能拉到厂子里去。往大门口一站,传达室就放它进去。工人把那零部件拿下来,三捣鼓两捣鼓之后,再往驴车上一放,小毛驴又颠巴颠巴地拉回来。社员同志们,连小毛驴都跑得识了路,你就说说这拖拉机的质量怎么样吧。’”台下的人鼎沸了,生气了,着急了。直嚷嚷:‘那怎么办呢? 我们都订货了。’我当场回答他们:‘退货——退货——’把那位厂长气得面孔煞白。他当时心里准想:‘文化大革命’期间这老家伙坐牢真是活该,怎么不多坐几年?!可他不敢说什么,我是部长,他是厂长。等级观念也还有它一定的好处,是不是? 我真纳闷儿.为什么这样的厂长,就不敢碰碰他。还了得啦? 难道背回拖拉机就算完事了? 以后怎么办? 照样生产这样的拖拉机? 为什么我们的干部、厂长,别管他赚钱、赔钱,能干、不能干,一当就是一辈子? 这种厂长、干部,在哪儿工作哪儿垮台。不治治他还行? “底下又嚷嚷起来了:‘退了货上哪儿买去呀? 我们的生产上急等着用。’”我说:‘找黎明拖拉机厂,他们生产的拖拉机质量又好,价钱又便宜,服务态度也好。’这就叫竞争的好处。谁也别想像过去那样躺在包销的办法上吃大锅饭,不行就没人要。卖不出去就发不了工资,工人就不答应你,你这个厂长就没好日子过,你得千方百计地行动起来找出路。那种厂长才像个厂长的样子。
“有个会计问我:‘没有分配指标能买着拖拉机吗? ’…那是老皇历啦,现在扩大了企业自主权,厂里也有点权啦。‘”我一下子被包围起来,他们不大相信这是真的。我把你六月份批准黎明拖拉机厂登广告的事情讲给他们听,还告诉他们那条广告登在几号的报纸上。有个书记问我:’生产资料进人流通领域合适吗? 马克思老祖宗可没说过。‘“我说,’马克思没讲的事多了,难道我们就不知道怎么活了? 只要对发展社会主义生产、对发展国民经济有利,对实现四个现代化有利,那就符合马克思老祖宗的原则。”‘说完,还不等别人有什么反应,汪方亮自己便开心地大笑起来,眉宇之间流露出十分的得意。
“汪叔叔,您太可爱了。您这才像个部长的样子,要是都像田伯伯那样当部长,我也能当,不就是划划圈嘛。再不就是什么‘按上面的精神办’,‘我同意大家的意见’,他自己究竟准备怎么办? 谁也不知道。”
“圆圆。”郑子云严厉地喝住她。
圆圆噘起嘴巴,把眼睛一翻:“本来嘛。”
汪方亮说:“圆圆,你怎么可以批评你未来的公公。”
“谁要他这个公公。”
“咦,不是你和他家老三在搞对象吗,这有什么好保密的。”
夏竹筠脸上很不是颜色。汪方亮说话一向不照顾别人的隐私和面子。
“哼,我才不和这种人交朋友呢。”
“什么这种人那种人的,他有什么不好? ”夏竹筠抢白圆圆。
“谁觉着他好,谁和他过去。”
“圆圆,你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
圆圆把筷子一摔,踢开椅子,一拧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何必提登广告的事呢! ”郑子云全然不理会她们的争吵,继续方才的谈话。
汪方亮严肃起来:“老郑,我佩服你的勇气。”他停住,觉得没有必要再深说下去。彼此是深有了解的老同志,什么风浪没经历过+ 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没见过? 但郑子云挺身而出,为黎明拖拉机厂登广告承担责任的做法,还是让他感动。那还是夏天,刚剐开始谈市场,谈利润,谈竞争。
像拖拉机这种生产资料,按现行管理体制,工厂按计划数字生产。然后按行政层次,由省呀、地区呀、县呀一级级切块分下去。
现在是计划任务不足,工厂的能力还没发挥一半,而下面急着买拖拉机的单位又没有分配指标。工厂宁可闲着赔钱,也不能多生产一些,卖给急需的单位。谁要是卖了,就是私分。根据把经济搞活的精神,郑子云和黎明拖拉机厂的同志,一同详细地研究了厂里的计划任务、能力和材料情况,认为在满足计划外,还可以生产一批供应市场。并把这一情况报给上级主管部门,取得了他们的同意。
又建议工厂在报上登个广告,欢迎国内外用户直接订货。生产资料登广告,当时还是头一回。他对广告稿一个字、一个字地进行过斟酌,认真地做过修改,最后由他签字批准。他想,就是有一天翻腾起来,厂子里也有案可查,有头可寻。谁能担保哪一天不会翻个个儿呢? 以前遇到的这种事还少吗? 郑子云怕厂子里到时候吃不消。
这在过去的年月,也许算不了什么。然而这十多年来,不正常的政治生活,压弯了多少人的脊背啊,这不能不让人感到痛心,也更加让他感到郑子云不为世俗利禄、切身利害而盘算的可贵。
这一下子,工厂的任务饱满了,亏损扭转了,职工的劲头也上来了。这么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农民有需要,工厂有能力、有料、又不影响国家计划——却引起了很多的议论。
也许几年以后,人们会奇怪,当时为什么那么死心眼,一件合情合理的事,却是那么不好办呢? 人,可能就是这个样儿。钻进哪个模式里去,再钻出来还真不容易。像鲁迅先生说过的,现在我们吃螃蟹,是件很平常的事。但世界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当时町得有好大的勇气,一定还有很多人、人为他是胡闹——过去多少辈子都没人敢碰的东西,书上也没有写过,你干吗去碰呢。
汪方亮沉思着,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郑子云。
郑子云摆摆手。
汪方亮那矍铄的目光,不无讥讽地一闪:“老婆下命令了? ”
“这么大年纪了,谁还管谁呢,下午吸得太多了。”
“管归管,干归干,皆大欢喜。我一向就是这么对待不能苟同的意见。”他笑眯眯地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上面印有精致图案的硬壳小纸盒,看了郑子云一眼,然后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地念着:“本品系由砂糖、液体葡萄糖、胶姆基体等添加部分生物制剂及天然药物制成,经试用,戒烟效果良好,兼有润肺、止咳、提神、健胃等功能。使用方法:每用一片,咀嚼三十分钟左右,按烟瘾不同,可有二至四小时之效果。戒烟胶姆糖,要不要试用一下? ”
郑子云并不答腔,知道他有时好弄点玄虚。
汪方亮打着哈哈:“老婆的命令,不可不从。烟瘾太大,不可不吸。我就又吸烟又吃糖,既照顾了老婆的情绪,又体贴了自己,两全其美。”
这就是汪方亮。他就这样周旋于各种矛盾之中。
但对即将到来的,可能会动摇某些根本观念的冲突,这套办法够不够呢? 过去,人们爱用什么阶级斗争、你死我活这一类的字眼,好像只有在敌对的营垒之间,才会发生如此激烈的冲突。难道在同一营垒之内,新的、进步的观念和旧的、陈腐的观念的冲突会比这和缓一些吗? 纵使不提你死我活,也找不到恰能说明其激烈程度的词汇了。
那些旧观念,根深蒂固地渗透在许多人的意识里,并且被视为天条而不可犯。
这些旧观念有时真像一张罗网,把所有的人都紧紧地罩住、捆住。要活一块活,要死一块死。要是这里面有一个人死去了,腐烂了,谁也别想松动一下手脚把这腐烂的尸体处理掉,谁也别想把鼻子伸到罩子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大家就这么臭着、熏着。
历史必然淘汰这许多人会拼死命去维护的天条。困难就困难在这些人,偏偏又是自己的同志,甚至是好同志。
然而,共产党人是什么呢? 是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人。
现在被视为大逆不道的,在不远的将来会成为天经地义。
当一八四七年,马克思向全世界发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这个号召时,响应者很是寥寥,而四十二年后,一八九0 年五月一日,恩格斯在伦敦为《共产党宣言》再次重写序言的时候,全世界无产者已真正联合起来了。mpanel(1);
五
床头柜上的小闹钟,指向六点十分,实在该起床了。可以听得见大街上越来越热闹的市声。也许因为她是汽车制造厂厂长的妻子,在这纷沓的市声中,她对汽车的声音尤其敏感。现在,她几乎能从汽车的喇叭声,行驶时的隆隆声,分辨出载重汽车、翻斗汽车、吉普车、小卧车。
她准备给陈咏明做一顿丰盛的午餐。难得他有一天在家休息.陪她一块吃饭。想到这里,她微笑了一下。她在笑自己:一个以丈夫为中心的傻女人。一样的饭菜,但有他在,仿佛连味道都不一样了。一样的房间,但有他在,仿佛连温度都升高了几度。
可是,郁丽文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她怕惊醒了睡在身边的丈夫。她轻轻地从枕头上侧过头去,端详着陈咏明那张瘦削的脸。
他累了。睡得真死,摊手摊脚的,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眼睛深深地凹进去。五十多岁的人,头发几乎全白了,又挺长,多久没理发了? 胡子也没刮。昨天晚上,当她把脸颊贴在他脸颊上的时候,那胡茬子刺得她好疼。她问:“你多久没刮胡子了? ”
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笑笑,没有回答,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拍拍他的脸颊:“想什么呢? ”
“说不清楚,好像没想什么。”说着,特别经心地亲亲她的额角。
那亲吻,只是一种疼爱而不是热情。唉,难道她还是那个没和他结婚的小姑娘,需要他来哄着的吗? 好像有个沉重的、无形的东西压在他的心上,使他不再对其他事情发生兴趣,哪怕是拥在他怀抱里的,他其实是那么疼爱的她。
他们结婚很晚。要不是一九六二年他得急性肝炎住进了医院,他大概永远抽不出时间去谈恋爱、结婚。这样的事情,现在的青年人已经不理解了,也不相信有人这样生活过。那年,他三十七岁;她呢,二卜三岁,刚从医科大学毕业的实习医生。
每天,他躺在病床f .,巴巴地看着病房的门,看得他眼睛发酸。
为的是看一眼那个穿白大褂的身影,在门前一闪而过,或是笑盈盈地走来。
他这才发现,除了产量、产值、固定资产、流动资金、国家计划、企业利润……之外,世上竞还有可以占据他的精神、力量和情感的东西。
那双疏淡的、分得开开的眉,尖尖的嘴角,温和的眼睛,娴静的举止,像一个可以栖息的窝,坐落在一树浓荫里。
他谈恋爱,也像他做工作一样,疾风暴雨地、不顾一切地猛打猛冲。
一见倾心。有人责怪他。
一见倾心又有什么不町以? 如果我们真诚相爱。
她不是共产党员。有人提醒他慎重。
不是共产党员难道是一种过错? 被成见关在门外的,一定就比! 门里的不好吗?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摆脱形而上学的观点而学会从本质上认识事物呢? 她那双温和的眼睛惶惑了:“我配吗? 我会使你幸福吗? ”
他把她搂进自己宽阔的怀抱:“小姑娘,你是为我而生的。”
可是,那是怎样的恋爱啊。
急急地脱下白大褂,饭也顾不上吃,赶到约会地点。饿着肚子,靠在他的臂弯里,花前月下地走来走去。“啊,你没吃饭吗? ”好像他不知道她也像一般人一样,需要吃饭才能活着。“我真该打。
打我吧。“他拿起她的小手,执意要她打他。然后,东奔西跑找个可以吃饭的地方。她呢,又舍不得时间,光吃一顿饭,就会占去他们二分之一的相会时间。而他给她的时间又少得那么可怜。
或是,她在公园的长椅上,自白地等上一两个小时,他才怒气冲冲地赶来。不知是朝她发脾气,还是朝她求婚:“我们结婚吧,我们还要谈多久恋爱? 我没有时间c ”
或是,一个电话:“对不起,我不能离开。原谅我,亲你。”
“……”
“为什么不说话? ”他开始提高嗓音。
“……”
“唉,好吧,也许,十点钟我可以有半个小时的空闲,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好吗? ”
于是,在一个夏季的下午,她任凭着他紧攥着她那只白皙的小手,到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登记手续。
慌乱的心情和炎热的太阳,几乎使她昏厥。
他们曾站在一棵槐树下。许多“吊死鬼”悬着长丝,从枝叶上垂落下来,有一条还直落到她的脖子上。她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呻吟,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肩七,眼睛潮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