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痛。看着两个妹妹,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五岁,站在那儿虽然瘦薄,可也显胸露臀,大人样儿十足,却抱住自己哭得悲天伤地,说她和四十一走,家里就闹得天翻地覆,先是爹想喝一碗稀汤,娘偏给他拿去一个硬馍,第二天,爹想吃一块油馍时候,娘又端去一碗玉蜀黍糁儿稀汤。第三天娘给爹端去一碗细白汤面,盐又放得多了,爹便把那碗滚烫的面条攉在了娘的身上。说娘满身都是汤是面,却出奇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看了一阵爹的怒样,转身把衣裳脱下洗了,晒了,到了夜间爹正睡着时候,娘忽然从床上爬起,掐住爹的脖子,嘴里骂着说我让你和那破鞋合铺儿,我让你和那破鞋合铺儿!我让你和那破鞋合铺儿!直掐得司马蓝两手在半空中舞动不止,以为是在做梦,当醒来时,本已病倒没多少气力的身子,已经不能再奈何竹翠半点。葛说是她把娘的手从爹的脖子上掰开的。说爹缓过一口气儿,也一言不发,不恼不怒,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只是扶着墙出门去敲了六叔司马虎的大门。司马虎一来,不由分说一个耳光打活了娘的门牙,到天亮娘就回娘家哥杜柏家里去住了。葛和蔓姐妹两个边哭边说,说得满天下都是泪水凄楚,仿佛天塌地陷一样,使人感到这家境无可收拾了。司马藤说:“爹呢?爹去了哪儿?”蔓说:“爹去五叔家里了,五婶天天都给爹做好吃的。”藤说:“你们呢?”蔓说:“家里没面了,也没有玉蜀黍糁儿了。我们在六叔家里吃饭。”
这时候的司马藤,仿佛在转眼之间成为一家之主了。她在屋门口站站,又到院落里立下一会儿,似乎是想出门找父亲或是母亲,却到院落里改了主意,就那么站了片刻,回身把院落里的破盆断棍收拾利索,挖出一篮麦,一篮玉蜀黍,领着两个妹妹到村后的石磨上推着磨了面,碾了碎生儿,回来给妹妹们烧了一顿饭,掏出两千块钱交给葛,说让爹立马去住院,自己就踏着落日要走了。
藤说:“我要回九都了,这家里我一天都不愿意呆。”
葛说:“你不去看看爹?爹天天想你哩。”
藤说:“爹不想我,他想的是他活命的钱。”
葛说:“你不去看看娘和舅?”
藤说:“不看。我没有这样的娘。”
藤又返回九都了。
藤一回到九都就不再是原来的司马藤了。
藤回来是在第三天的黄昏里。黄昏里的九都一片明亮的色泽。这是九都人歇息礼拜的一个阳春天,晚霞红在头顶,大街小巷都血血浆浆了。走进九号院落时,她站在院中央,咳一声,屋里便响起一阵急迫的穿衣声。于是她又对着屋里唤:“是我,我是藤──我回来了。”她没有听清屋里说了一句啥,只听见那穿衣声风息浪止了,缓慢有序了。院落里依旧没有人。房东的老婆去哪儿打麻将消磨日子了。前边的安徽人出门收旧还没回。藤拧开水管洗了一把脸,生出一种奇怪温馨的亲切感,如回到自己家里一模样。瞟一眼这不见一星儿土气的院落和这都市的天空,她试着脚步走进了屋里去。屋里的男人已经穿好衣服了,五十几岁,西装革履,领带银白闪闪。藤有些眼熟这个人,好像他是一个回头客。回头客把一张五十块的钱票递给四十时,极不尽兴地盯着藤像盯着一朵还未开盛的山坡上的花,眼里不断有火光噼噼叭叭响出来。他问:“你多大?”
藤把行李放在地下:“十八。”
那男人又坐回到床上去:“侍奉过男人没?”
藤说:“没。”
男人眼睛明亮了:“跟我去吧,一夜二百块。”
藤扭头望着正系扣儿的四十姑,身上热暖四溢把整个屋子淹湿了。
男人说:“真是黄花,五百也可以。”
藤的眼睛慢慢亮起来,桃红杏白地有光有色了。她望着蓝四十,就像孩娃儿要做一件不知道该还是不该的事情时望着母亲样。
蓝四十把收来的钱装起来,没有抬头,不加思索,用手梳了一下额前的乱头发,说:“她有病,肝炎哩,你没看见她脸色干黄吗?”男人听了这话,盯了一阵藤的脸,然后没有二话便提着一个皮箱出门了。四十送走客人,转回身便听藤说一夜五百块,你就让我去吧姑。蓝四十便愣在门口的方框里,像听到天外的声音样,盯着司马藤。她发现藤的目光里,有种生冷的光,像两粒化不开的白冰块。她说藤,你是想男人,想破了自己的身子哩,还是想挣那五百块?藤说,五百,你得几天才能挣回来?四十就说,几天就几天,能留你一个囫囵身子也值哩。然后问她村里的事,她说杜家又死了一个人,司马家的司马洪叔喉咙肿大了,怕活不过今年夏天啦。
她又问:“你爹呢?”
藤说:“姑,你真的要和我爹合铺儿?”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藤。
“不是出门都已经说好了,你舅还写有字据在我包袱里。”她说你看字据吗,看藤只是坐着,一脸木然,不言不语,蓝四十便端着她的塑料盆儿出门到茅厕用中药止血崩漏水洗她的下身了。从茅厕洗回来,见藤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了头睡,她也不便再说啥,想也许是她累了。她没有想到这时候的司马藤,已经长大成人,已经见了世面,已经要当家做主,正在酝酿一件惊人之举。蓝四十没有想到她的灾难这时候已经开始,就像黑夜已经来到一样,她就那么让藤睡着,还给她盖了被子,只是自己觉得下身有些轻痒,总有虫在爬动一样。去洗了下身之后,又接了一个客人,天便黑将下来,她忽然不想做饭,也懒得再到车站或宾馆门口去引夜客。已经是了仲春,晚风习习,黄昏之后已经有许多人在车站的广场上闲散,照理这当儿该是生意最好时候,然而却是没有一点兴致。藤在被里没有睡着,她说四十姑,你和我爹不合铺儿不行?她说行啊,我快死的人了,三十七了,能活几天光阴?可不为了合铺儿,我就懒得作践自己,我不是破鞋,我也不是贱货,男人爬到我身上,我感不到一星半点快活,每次那脏东西流到我身上,我都感到恶心,每次洗下身时,我都想用指甲掐我的下身。这样的事,快活的是男人,女人只是觉得自己能让自己喜欢的男人快活时,才会有些兴致。四十说,藤,你只要说一声你爹的病不再治了,死就死了,我连夜就回三姓村去,就是来个客人,再年轻,再漂亮,一次给我一万块钱,我再也不侍奉了。
这一夜她们没有吃饭就睡了。没有开灯也没有脱衣服。藤也没有再说一句余话。往后的日子,也都一如往常,该如何营生就如何营生。期间四十又让藤回去送了几百上千块钱。一次回来她说,我爹住上院了。另一次回来她说,我叔、我舅把你的地给锄了,施了追肥,是村里最好的庄稼。另外一些村里事情,藤也说得平淡如水。以后四十忆起这些日子的平常,明白了风雨也正藏在藤酝酿的平常之中。这种平常,这是风雨之前的一段平静,直到忽然有天早晨,蓝四十在床上醒来,藤破例地无影无踪。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红彤彤如码在蓝单子上的一坯刚出窑的砖。主家的院落依旧空无他人,房东到街道哪儿打牌去了,前房的淮河人家骑着三轮车串街走巷收旧了。蓝四十出门洗了脸,破例买了两根油条,吃过之后,又洗了自己昨儿脏污了的内衣,仍还不见藤的影儿。近夏的日光已经爬墙越院,温热使人开始懒懒洋洋。这个时候,依着惯儿,藤是不会去车站或宾馆候引客人的。男人们忙了一夜,极少有人愿在前晌做这号儿事情。忙这种营生的女人,也都要在前晌休息昨儿夜间的困顿,恢复体内精力,以应付下一个夜晚的来临。蓝四十在一个僻处晾了她的尼龙的米色裤头,裤头的前中绣了一朵白色的荷花。这是她一次在宾馆侍奉一个六十岁的南方客时,那人做完事情,从他的包里取出这么一个裤头扔给她,说我下次来时你穿上这个,我只要看见这裤头前面的荷花,就会满身气力。她就穿这件裤头去侍奉了三次那六十岁的南方客人。也穿这裤头侍奉以后所有的男人。男人们果然是看着她脱了衣服,露出这尼龙裤头上的洁白荷花时,一个个眼睛就红光灿烂如燃了的旺火。可男人们做完了事情却都说,你应该到南方学一学,床上的功夫还不行,功夫不到家就没有回头客。蓝四十很对不住人家似的说,我是乡下人,哥病得不行,不然不会出来做这下贱的事。每天,送走了最后的一个客人,她就把这紧束身子的绣花裤头脱下来团到床头的褥子下,换上她自带的松散裤衩,舒舒展展睡上一夜,第二天的这个时候洗洗晾在僻处,回来收拾屋子的凌乱和脏污,坐在床上算昨天接了几个客,挣了多少钱,离八千元医疗费还有多远的路。算完了,她和藤各自坐在床上,望着从门口泄进的一地日光,她说烧饭吧。藤就起床穿衣了。
可是,今儿这个时候藤却忽然不在了。蓝四十心里落落寞寞,惴惴地不安起来,总感到有一件事情要发生。
事情就果然来了。
临午时,藤从外面回来,领了一个男人,四十几岁,瘦瘦干干,头发蓬乱,却也穿了西装,扎了领带,提了出差人员常提的密码箱子。他有名片。名片上说他是经理。这个时候,蓝四十已经很能分辨男人,只消一望,也就知了他的身分。他知道他不是经理,他是乡镇企业南来北往的推销人员,是那种有钱就花,有女人跟着就走的人。到了九号院落,他并不急于走进屋里,不急于做那样事情,而是在院里站着,打量前后房舍,打量有没有异样的景况。倒是藤有些等不得了,她瘦黄的脸上,焕发出了血色的红光,眼睛水水汪汪,如两池深井一样,鼻翼翕动得有声有响,整个人儿都充满了欲胀欲裂的不安和躁动。把那男人留在院里,她义无反顾地走进东屋,站在门口的光亮里,像一只春骚正浓的啥儿,一进门就生冷生硬又火红火旺地说:
“姑,我要接客啦,今儿你到外边望着。”
蓝四十正在叠衣服,她转身怔怔地看她。
“人来啦,在院里等哩,你到门外去吧。”
她看见藤脸上十余天的平静不见了,取之的是一种红润下隐含着茶褐色的愤慨,像犹豫了十年二十年,终于下定了死心,不可更改了一样。她觉得这事有些突然,又有些意料之中,静静地望了藤一时半刻,把手里的衣服丢在了床上。
“藤,你可想好。”
“我想好了。我想了半月,我不能让我爹和你合铺儿。”
“他给你多少钱?”
“你别管。从今往后你别管我了。你挣你的钱,我挣我的钱。我快满十七岁了,我能替我爹挣钱治病了。你给我爹的钱我都还给你,我不能让我爹我娘分铺儿,不能让我爹死了和你埋在一块儿,把我娘孤零零留在另外一个墓坑里。”藤这样说着,脸由红转了浅青,手也忽然有些发抖。她激动得无可抑制了,仿佛如此说这么一摊儿话,是蓄谋已久,是一次反扑,是一次替母亲的复仇。她一边说着,眼光变得也愈发青紫冷硬,愈发的对人不饶不依。四十这当儿才对这个女孩娃感到陌生了,也有些畏惧了。藤木然地坐在床沿,盯着四十像盯着一个素昧相识的人。她们就那么天长地久僵持着,两个人的目光在半明半暗的屋里砰砰啪啪,撞落在地上如红火落地一样。一个屋子都燃烧起来了。院子里那男人催促的咳声像汽油一样喷过来。藤说,你出去吧姑,我长大成人了。她语气平静,暗含了力量,说完这话就去收拾自己的床铺了。她先拉亮电灯,关上窗帘,把被子铺好后,又掀开被子把枕巾垫在身子下。做这一切时,藤的双手有些发抖,把床上的枕头放歪了。她那发抖的双手和放歪的枕头使四十开始对她可怜起来。四十一步一步地朝门口走过去,到藤身边时,她说你是第一次,疼的时候千万不要叫,这院子临街哩,然后和藤擦肩而过了。就是这当儿,她忽然发现藤还比她矮半头,肩膀远远落在她的肩膀下,单瘦得如耙耧山坡上的一株被人折了的树枝丫,又如终日短缺水润的枯槐或干榆。就在这一刻,她脚步淡下了,心里水淋淋一下想到了,说到底她才十七哩,就是一辈子活不过四十岁,也是来人世一次哩,也还是一个孩娃哩。
从屋里来到院落,日光已将平南,正从稍东的上空泄下来,一院的温暖跳跳荡荡,围满了她的身子。男人已经看好了这个院落,已经对这个院落放下心来,正把行李放在水池角上,拧开龙头哗哗地洗手。他们彼此望了一眼,男人擦着手说,我有亲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