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次造访之后,大约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阿雅。后来才知道,原来卢叔也在焦急,他到处都找不见它,就急匆匆地赶到我们家了。我告诉他:我真的没有看到过。卢叔拍打着身子说:“坏了,坏了,这个叛逆!”
“怎么了啊?”
“它跑到林子深处去了!这一回恐怕真的不会回来了……”
他告诉我,如果没有驯好,那么它在林子里安了家,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2
我天天到林子里去。我呼唤着阿雅,嗓子都哑了,可它还是没有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我正在采蘑菇,突然觉得衣襟被什么扯住了。回头一看,就发现了一对机灵无比的眼睛。
阿雅!
我大喊一声,把它抱住了。它在我怀里不好意思地蹭着脸颊,不时地抬头往远处遥望。顺着它的目光看去,我发现在一百多米远的一棵杨树下站着另一只阿雅,它的个子几乎比我身边的阿雅要大一倍,毛色也深,差不多是棕色的;它那只粗尾巴有着白色斑点,还有着一道道漂亮的环纹。我知道那是一只雄阿雅。
“喂,你过来呀。”
我怀里的阿雅也吱吱叫了两声。
可远处的那只雄阿雅摇摇头,反而往后退开了一步。
我就抱着阿雅往前走。刚开始那只雄阿雅一动不动,后来就刷一下跑开了。
它在远处急促地叫着,我知道它呼唤什么。
“阿雅,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我这样劝说着,再也不想把它放到地上了。我紧紧地抱住它往回走去,因为我害怕永远地失去它,再也看不到它。我走着,一会儿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低头一看怀中的阿雅,见它正在急促地喘息,仰脸望向我,眼睛里充满了乞求;它开始吱吱叫唤,它在抗议。这时它如果猛地一挣,我无论如何是抱不住的。可它没有那样,只是向我发出一遍又一遍的乞求。
怎么办呢?我矛盾到了极点——我的这种两难,这种犹豫,在以后也常常遇到。我第一次被难住了。我几次想把它放到地上,可又害怕这会成为最后的分别——它将永远地逃向丛林。怎么办呢?这样想着,我还是咬了咬牙,抚摸着它的头颅说:“好阿雅,回家吧,哪怕只待几天就回来。”我这样说着,安慰着它。与此同时,我听到了那个雄阿雅在远处哀嚎。
我紧紧地抱住了它——令我后怕的是,那个瞪着三角眼的家伙就在半路上等待,他几乎不容分说就抢到了手里。
在卢叔把它按到怀里并快速拴上绳索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阿雅眼里闪动着一片泪花。我今生只看到一次动物的眼泪,那就是阿雅的泣哭。可我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不知道我将为此付出永远的自责和愧疚。
从此卢叔就一直拴着它。
由于一个月的丛林生活,它怀孕了。卢叔喂它好东西,让我去看它,说:“你也没有白白出力,你来看看好光景吧。”
就这样,在阿雅怀孕的整个过程中,我经常待在它的身边。它沉沉的目光盯住了我,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它。卢叔十分警觉,他不再离开。
初秋的时候,它生下了自己的孩子。那是四只小阿雅,它们可爱极了。慢慢它们的皮毛就像锦缎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了,几乎每一只都有一对漂亮的眼睛。像它们的母亲一样,它们也都长了一对短短的前爪,而且像人的小手差不多,也是五个手指。它们也许比自己的母亲更要顽皮,而且一只比一只顽皮。它们互相爬到背上,让对方驮着自己在院子里蹒跚,发出欢快的叫声。它们不时地打斗,像皮球一样滚来滚去。一些草屑泥土沾到身上,做了母亲的阿雅就给它们用舌头舔去。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42)
不知什么时候卢叔发现了一个秘密,阿雅的“男伴儿”——那只雄阿雅几乎每晚都要来这里一次。它大概知道自己有了四个孩子吧!
卢叔不动声色,只动手编结一个什么东西。我看出那是一个皮扣儿。很明白,他要把那只雄阿雅逮住。我的心怦怦跳,急急阻止他:
“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干!”
卢叔冷笑着,还是编着他的扣子。
阿雅久久地注视着,它似乎什么都能明白。
到了夜晚,阿雅尽管被绳索拴着,还是尽量跳到高处,向着旷野大声呼叫。它喊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大致的意思不会错的。它在警告那个雄阿雅,让其一定不要走近……
我多么希望那只雄阿雅能听懂它的话。
可是,也许那只雄阿雅根本就不在乎——要知道它多么想念它的孩子、它的阿雅啊;也许是因为不慎和大意,反正十几天之后,那只雄阿雅就活生生地被捕获了。
3
它像阿雅一开始那样,被装在那个铁笼子里。不过看来这一次雄阿雅是决心一死了。它什么也不吃,无论怎么饿都不吃。我可怜它,也隐隐感到了自己做下的罪孽。我只有一遍遍哀求卢叔,让他把它放掉:“它什么都不会吃,它很快就会饿死的。”
卢叔一声不吭,咬着牙。这是一个最狠的人。
有一天,我亲眼见阿雅伏在铁笼跟前,两个前爪蜷起来,泪眼盈盈地望着它的雄阿雅。
它们默默相视,一夜又一夜。
在雄阿雅最后的时刻里,我听见阿雅发出了长长的一声惨叫。
雄阿雅死了。
阿雅整整有几个月的时间没有欢跳。它每天注视着一群孩子,看着它们戏耍,偶尔吮吮这个,舔舔那个……
卢叔有了这群小阿雅什么都不怕了。他给阿雅解了绳索。阿雅有时候跑到林子里,可最终还是恋着自己的孩子,待不上多长时间就要跑回来。“这一回,哼,我就不怕你不回了……”卢叔阴阴的声音让我一直记住了。
就这样,第二年暮春,它又产了三个小崽。卢叔的院子里有了一群可爱的小生灵。不知有多少人前来观望。后来,我发现卢叔做起了一个买卖:他把一只小阿雅卖给了一个戴黑皮帽子的人。那个人脸上疙疙瘩瘩,一看就知道是个凶狠残暴的人。可是没人能够阻止卢叔,他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
我担心再有不久,这些阿雅就会一只一只全被卖掉。我有一次鼓起勇气问他:是否真的打算这样做?他哼了一声,说才不呢,他有更好的打算。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有一天,我把卢叔的话告诉了外祖母。外祖母说:“伤天害理的东西!”我问外祖母:卢叔还要干什么?外祖母只那样骂,不再应声。
我独自和阿雅在一起时,就一遍遍鼓励它说:“快离开这里吧,领着你的孩子。我和你一块儿,我们一口气跑到林子深处——然后再也不回。卢叔是个坏人,他骗了你和我——你知道吗?”
阿雅看着我,它有这么聪慧的眼睛,不会听不懂我的话。可是我见它低下头,再也没有理我。
回到家里,我失望极了,沮丧极了。一连多少天,我都去看它,想法让它和我一起逃出这个地狱般的小院。我做着奔跑的姿势,想引它这样做;后来它真的跟我蹦了起来,一边蹦一边吱吱叫唤。后面的小阿雅也跟着它走出来——我们眼看就要成功了!
我往前奔跑,做着各种动作。阿雅也像我一样跳起又伏倒。跑啊跑啊,我的身后是刷刷的蹄子声。可是只跑了一会儿,我觉得后面沉寂了,回头一望:阿雅已经站住了。它定定地站在那儿,向我遥望。那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阿雅也许记起了该领着孩子们回到自己的小窝——回到那个小院。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43)
它再也不走了,我呼唤着,它不应声。就这样,我白白等了几十分钟,眼瞅着它掉转头颅,领着孩子重新回到那个小院里去了。
在我眼里,那个小院是一个罪恶的陷阱,它正酝酿着可怕的阴谋。
我没有想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卢叔后院去,突然发现那儿一块发霉的木板上钉了一张毛皮……我只看了一眼就吓得两手哆嗦,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是什么?那是死去的那只雄阿雅的毛皮!我认得它,认得它尾巴上的环形花纹。原来他把它剥制了……我的牙齿打战,轻轻地放了木板,一口气跑出了这个小院……
不久,父亲从那座大山里回来了。
第四章
胜利者
1
早些时候,我和梅子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到她的娘家去。从我们简单的小窝到橡树路,一开始还算是一段愉快的路程,尽管那儿对于我还多少有些陌生。人有时候真的需要挪挪窝儿,需要换一下节奏,需要来来去去——我发现这个城市里差不多人人如此。
在这拥挤的街巷里,岳父一家真是最大的幸运者了——也可以叫做“胜利者”——只有胜利者才能住在橡树路上,拥有这样的一处居所。他们竟然占据了一个独院;尤其让我羡慕的是,这院里还有一棵高大的橡子树。
“这棵橡树是谁栽的?”我问。
胖乎乎的岳母抚摸着粗糙的树皮说:“不知道,前面住这个院子的人也不知搬到哪去了。有人说这棵树有几十年上百年了,我们进城以前很多很多年就有的。”
“那么它也是旧社会过来的一棵树了……”
梅子笑了,岳母也笑了。可是她们刚刚笑过就严肃起来。
我心里却在想:这棵高大的橡树很可能就是那些“失败者”栽下的。我很喜欢这棵橡树,我曾对梅子说:“如果没有这棵橡树,你们家的吸引力可就差多了。”梅子蹙蹙鼻子。
那时岳父已经离休一年多了,岳母虽然不到离休的年龄,可实际上也早已不上班了。在这个小院里,她已经有滋有味地奔忙了二十几个年头。她说自己有病,而且很重。岳父也这样讲。可是我从她的言谈举止、从她的气色上看,她比同龄人都要健康得多。
“都是战争年代给弄坏了的。”岳父说。
这是一对参加了战争的人,每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站在他们面前有点儿愧疚或自卑。对于每一个人而言,战争都是一场神秘而奇特的经历,我自己就常常对具有这种经历的人抱有一些复杂的情感。这是迷惘和好奇,有时甚至是一种向往。谁知道他们杀没杀人呢,看样子不会。但战争是无法诠释的,战场上发生什么都是无法预料的……梅子的母亲很会管理家庭,院里栽满了花。这个院子很大,大得都让我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这座城市像一座蜂巢,到处分割成很小很小的格子,各色人等就在这些密集的孔洞里钻进钻出。而岳父他们这一类人却有办法在这中间活得挺好,闹中取静,可以开拓出绿蓬蓬的一个大空间,真是个奇迹。瞧岳母在院子里用鹅卵石精心地铺了几条甬道,这样下雨天也可以在花圃里来来去去。四周的泥土都被翻松了,有的地方还种了一点儿蔬菜,但大多还是她喜欢的各种花草。秋天,橡树落下了圆圆的橡子,她把橡子一颗颗收拾起来,装在一个纸盒里。那些橡子像板栗一样,但比板栗更光滑也更饱满。有人到这个小院里来玩,岳母就把这些橡子拿出来送给他们;他们如获至宝地捧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然后回家塞给自己的孩子。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44)
这座房子一共有六大间,有高敞的阁楼;最东边连接的几间厢房直接通向了阁楼。那厢房是原来梅子居住的,现在空着并保持了原来的模样。这样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可以住在那几间厢屋里。我觉得惟有这儿才能让我感到一点点亲切。这几间屋子透露出很多梅子做姑娘时的秘密。比如我可以看出,她很早就是一个喜欢收藏一些小玩意儿的人——在屋子里不容易注意到的一些角落里,直到如今还塞满了一些小贝壳、一些挺好的图片、各种各样的书籍。被遗留在这里的还有一些多年以前的画报。有几份外国画报让我很感兴趣,上面的图片印得也好。我常常翻着这些画报看上很久。当我提出把它带回我们家的时候,梅子却不同意。她想在这里保留一些青春的印迹吗?这里甚至还有她过去的很多照片,我从前大多没有见过的照片。从照片上看她当然幼稚可爱,只不过嘴角上透着一股少见的拗气。今天她成熟了,但这股拗气不是消失了,而只是被她成功地掩饰了。大约有两三张照片上,她留了男孩似的头发,远远看去就像一个英俊少年。有一次我正看着,岳母走过来伸手指点着说:“那一年上她脸上生了一种东西,怎么治也治不好。后来机关上的一个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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