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天她会说出来的,她会的——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
我同意纪及的判断。但我想正是因为他突然出现在医院里,也就一下打乱了某些人的计划。我想象中蓝毛一定与这个恶性事件有关——而且极有可能就是他把王小雯送到这里来的,想无声无息地处理,待到病人出院,把一切都瞒下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么这家伙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纪及出现在这里。是的,小雯爱着纪及,她从死亡的边缘刚刚挣扎回来,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纪及。她甚至没有告诉父母和弟弟……
蓝毛在楼梯口那儿不耐烦地吸烟。他戴了黑眼镜,以为别人认不出来。我相信他在远远地瞄着我们。等着吧,你这个恶棍如果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就一定会遭到报应。
小雯出院了。因为她的身体还相当虚弱,纪及要把她接到自己的宿舍里。小雯一开始不同意,后来由于纪及的一再坚持,她只好顺从下来。我们三个乘了一辆出租车,我坐在前边,他们两个在后边。一路上,我从反光镜中几次看到小雯亲吻纪及,眼睛里泪花闪烁。
这期间我除了为他们送去一些吃的东西之外,尽可能不在纪及那儿停留。我想让他们更多地待在一起,因为这是一段特别的时间,他们将有许多话要说。一次巨大的不幸和创伤,往往也是一次新生的机会。听医生说抢救这样的病人需要洗胃,需要将她吃进的东西全部冲刷出来。“危险吗?”“是的,幸亏送来及时,她吃进的药量太大了……”洗,呕吐,再洗,吐尽一切。是的,一切昨日的污脏与毒素都要倾吐一空,从而使其成为一个崭新的人。
两天之后,小雯才离开了纪及的宿舍。我一跨进他的屋子,鼻孔里全是一种栀子花的气味——小雯喜欢这种花,纪及就为她插了一大束。而纪及却对这种气味过敏,她一离开就立即把花撤掉了。两天时间里纪及的鼻腔因为栀子花的刺激,说话一直瓮声瓮气的:“小雯以为我感冒了呢。”我注意到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也就是说他们两天来一直是睡在一起的。纪及说,“我本来是在外间打一个地铺的……两天两夜,她大部分时间都偎在我的怀里。她不太说话,闭口不提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不想逼她说。临走的时候她只重复一句话,就是只爱我,不爱任何人。还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一个人,就是我了。”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48)
“这两天等于是你们的新婚之日……”
“算不得新婚,我们只是抱在一起……在她说出自己的秘密之前,我们都不会真正在一起的。”
看着他没有一点光泽的脸庞,越凹越深的双眼,一时不知说点什么才好。“最对不起的一个人……”我嗫嚅着。
“这是她说的。可我想也许恰好相反……”他久久地望着窗外。那是一座老房子的锌皮屋顶。
我不明白。纪及的病除了疲劳之外,更多的是深长的痛苦和惊惧造成的。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场折磨。长期的爱与徘徊,结果却换来了对方的一场生死搏斗。一个弱女子如果不是面临了一次难以战胜的恐惧、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渊,是万万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的。纪及那副缜密的头脑当然会推理出许多原由,作为一个恋爱中的人,没有谁会比他更敏感、更接近那个谜底。他只把一切都淹没在沉默中。一连几天他都在高烧,后来又是巨咳。像是感冒的症状。我要陪他去医院,他却坚拒。最后我只得把医生请到他的宿舍里来。总算退烧了,人脱了一层皮。我发现愈加瘦削的纪及仰躺在那儿,眼窝深陷,眉骨高耸,多少像个异族人。他闭合的双目给人一种肃穆感,甚至连棕黑色的皮肤也加重了这种神色。我们相识一年多来,许多时候,当我正视他的一瞬,心里偶尔还是要泛起一股莫名的紧张。我常暗中告诉自己:你比他年龄大,经历也比他复杂,你是兄长呢。可话是这么说,在某个安静的时刻,我仍然还会被某种神秘的拘束感给攫住。这是真的。这会儿我暗暗端量,发现他像一个完美的雕塑,五官棱角分明,在暗淡的光线下像一种特别的金属,发散出微弱的光辉。我甚至在想,王小雯或于甜,姑娘们只要切近地了解或接触他,就会产生出一种深刻难解的爱恋。还有,就是他深藏不露的某种蕴含,某种可感而不可知的男性内容,这一切都会产生深长的吸引力。他长期严苛的学术生涯,还有神秘的家世渊源,都在其身上化合成一种难以诠释的气质。这是无法言说的,然而也是不可抵御的。
2
我开始从头梳理,着手把一部书的提纲写出来。我反复想着纪及说的“平行文本”,惟担心自己能力不逮。我将自己要写的这一沓文字命名为《东巡》。因为我从一个千古帝王身上看到了人生的漫长旅程,而这旅程又似乎浓缩成最后的三次抑或两次——而且全部都与徐福的船队出海有关。对于一个以惊人的武力征服了天下的帝王来说,齐国故地成为他生命中最后的难解之谜,这种神秘感直到死亡来临的一刻都没有解除。这些无尽的隐秘都包藏在时间的皱褶之中,要让其哪怕得到一次稍稍的呈现,都需要一只巨手去仔细抻理。然而这是无比困难的工作,我一直对自己的能力心存疑惑。
千古一帝死在东巡之路上。
他的陵墓不得发掘,后人视为畏途。而这在有着勘探癖和发掘癖的现代人来说,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人们只是极其谨慎地从边缘那儿掘开了一角,即发现了让世界惊叹的兵马俑——一小部分,他们个个甲胄在身,神情迷茫,全部望向东方……
那是帝王最后的旅程,也是他的终结之地,齐国,齐国,东方,东方——大海,三仙山。
东巡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大王最后灭亡的齐国又一度发生了什么?这是我沉默的朋友纪及思考最多的问题。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从东部归来后的发问:最后,徐福出海的船队所装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纪及的回答是——种子——不是一般的种子,而是思想的种子。是的,就此,一部多年不得完成的重要著作被注入了灵魂。这被他称为“内心的力量”。而我的“平行文本”也由此得以滋生。如果说这“平行文本”的一边是严密的史实与推理,那么它的另一边则应该是烂漫的想象。而想象的根柢仍然要扎在真实的泥土中,是历史的真相,是抻理开来的时间的皱褶。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49)
人们都知道齐国的国都是富甲天下的临淄。关于这个富裕的都城,仍然是《史记》给予了充分的记载,已成为后来人张口成诵的篇章:“齐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三军之良,五家之兵,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渤海也。临淄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末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淄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搏蹋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气扬。”就是这样一个现代都市,物质丰饶到了如此地步,国力强悍到了如此地步。而伴随极其丰饶的物质,却是更为灿烂的思想,这就是天下驰名的“稷下学派”:临淄城的稷下学宫经历了最辉煌的齐威王齐宣王时期,云集天下名士,仅封为上大夫受到极大礼遇和尊崇的就有七十六人。这是天下学术与思想的中心,建筑宏伟,人数众多,是数千人的庞大队伍。黄老学派、阴阳五行、墨家、名家、纵横家、儒家,各种思想云集交错,百家争鸣,辩理驳难,成为海内外精神思想史上的最大奇观。稷下先生享受至高的尊崇,居“开第康庄之衢”的“高门大屋”,如孟子出门,随行车辆竟多达四五十乘。他们“不治而议论”——即可以一味地高谈阔论。
如此稷下学宫,前后时间长达一百五十余年。
学宫衰败之期,即是物质茂长糜烂之日。齐国灭了莱国,从此半岛海角则成为它的腹地。渔盐之利,再加上天下最大的冶炼基地,都在这个半岛。齐国重商,临淄是商业最发达的都城。临淄大街上行驶的是华丽的车辆,车内铺了厚厚的绣花毡毯,并设有精美的茶具和酒具。车辆行驶中,乘坐的贵族一边饮酒一边欣赏歌女的演奏。大街两旁有无数的酒肆与绸庄、豪华客栈,*出没招摇。斗鸡走犬之徒,闻名遐迩的拳手球王,都在这里会集。各类赛事频频举行,官商豪宴通宵达旦。当年孔子曾在临淄听过一场浩大的韶乐,竟陶醉到“三月不知肉味”。而今比这韶乐还要盛大的演奏比比皆是,不同的只是没有了孔子那样的耳朵,听者都是一些大腹便便的王公子弟,一边听一边大口吃酒吞肉。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一来一往,趋之若鹜。稷下先生不见,稷下学宫已废。那些大言之士被尽情奚落之后,不得已纷纷西行。齐国士兵以前勇武过人,精锐之师令敌人闻风丧胆,所谓的“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而今甲胄闪亮,战车辚辚,却在拼死一吼的进攻中四散逃命。齐兵中看不中用,个个贪生怕死,已在邻国传为笑谈。
富饶美丽的东莱之地,即东部海角,在齐国最昌盛之期,曾为强大的国家提供骏马和丝绸,宝剑和盐,更有淳于髡等数不清的精英学士。这个海角一度可以称之为齐国的心,齐国的花园,齐国的禅房,更是齐国的鱼米仓。而今这个海角已沦为以临淄城为中心的帝王之都的丰厚的陪葬品,或肆意榨取的一块膏脂。
时机已到,在燕赵韩魏楚先后尽灭之后,终于轮到了最强大的齐国的灭亡。
3
纪及认为嬴政的先族也在东方。“嬴姓的秦族起源于齐鲁,秦人与商族同源,都属于以鸟为图腾的东夷族。秦人是经过了长期的西迁才来到了西部的。所以,只有东夷文化才是他们的母体文化。”纪及深厚的古学根柢令我无法怀疑,这使我想到秦始皇的东巡与求仙,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视为对故土的怀念——还有血脉里流淌的文化因子在发酵……我又一次提到秦王陵发掘出的兵马俑面向东方、他们迷茫的神情。这里面有多少是神秘的向往,又有多少是故土的怀念?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50)
纪及的病稍有好转就投入了刻苦的书写中。他不能停止,一天到晚都埋头于工作之中。我将陆续写好的《东巡》章节放在他的案头,却不敢过多地打扰,也没有询问他的看法。这些肤浅的文字但愿不会让其大失所望。他从没有对我评议《东巡》,我想这是他持重的性格所致。我看到放在他案头的那沓文字被动过,有的地方还折了边角,这说明他已经仔细看过了。以他的性格而论,没有十分成熟的看法是不会说出什么的。
我们分头工作,偶尔交换笔记资料。我很快面临了那个震惊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改写了人类文明史的学人大喋血——焚书坑儒事件。这恰是纪及让我注意的徐福东渡之前发生的最重大最不可忽略的历史事件。“我把它看成是东渡的中心事件,即事件的核心。如果抓住了这个中心和核心,徐福东渡之谜就可以破解。”纪及在一张复制的古航海图上画满了红色的线条,咸阳城被他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从咸阳往东,一直到齐鲁,再往更东部的古莱夷属地,都有一条红线相连;在胶州沿海一带的琅琊台下,又是一个大大的红圈。我知道这是血流成河的地方,红色即是鲜血。
王小雯这期间来过一次。她经历了那一场之后,人变得格外孱弱,好像整个人显得更加娇小了。她在屋子里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像只受惊的小猫一样。她的眼睛让人想到上扬的柳叶,比常人的稍显细狭,可是徐徐展开的弧度却有一种不可抵挡的媚力。但她绝不是那种随便调笑的女人,而是极度的矜持和羞涩。这就使其小巧玲珑中有了某种肃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还有了掩藏不住的小动物的顽皮。从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让纪及深深沉入的挚爱是什么——它不可言说,但别有魔力,真实地存在着,使一个如此刚毅的男人难以自拔。由此我又想到了某种可怕的伤害:任何敢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下手的恶棍,都应该接受最大的惩罚。她是这样一个少女,手无缚鸡之力,来自贫寒的山地……
她一来,我就想快些离去,纪及却总是拦住我。小雯安静地为他整理卡片,抄写一点什么。我们谈话时,她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