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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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 第1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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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点头又摇头。

    “什么意思?”

    “正在谈。”

    “有这么复杂吗?”

    阳子在一边吃吃笑。他明白我们在说什么事儿。不过我心里想的是杂志,是梁先生。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60)

    4

    我和雨子沿着那条青砖铺地的小巷往前走,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冲动。雨子告诉,从这里到梁先生那儿不用乘车,一直走下去就成——大约四百多米之外就可以看到一个广场,广场那儿有个雕塑。“对,有个铜雕。”我小声重复了一遍。雨子说:从铜雕那儿再往右拐,可以见到一些很旧的平房。就在那个地方,梁先生过去有五十多间房子,后来都被政府没收了。前几年落实政策还给他十五间,可是这十五间房子差不多都被住户占着,梁先生总不能把他们都赶走啊,而且一家老少挤得紧。我问梁先生家里还有什么人?雨子说只有一个女儿在身边,以前还有一个儿子,但很多年都不来往了,也有的说是死在了外地。“梁先生现在自己住着五间平房,本来是个挺好的四合院,可惜很早以前被什么人搞掉了两个耳房。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院了。”

    这样说着就到了广场。又见铜雕……向右拐,进了一条曲折的巷子:又是不起眼的逼仄的小门,又是那些青砖铺地的残破巷子。雨子伸手敲门,敲了几下用手一推,门就开了。

    他告诉我:只要晚上八点钟以前,这个门总是开着的。

    进了门立刻让我有一种惊喜,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的小院:长满了竹子,油旺旺的。与整个城市无所不在的喧嚣相比,这个院落那么幽静。竹林下边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窄径,十分精致。看上去这个地方似可隐居。我们踏着竹子掩映的卵石小道走过,脚步放得很轻很慢。小院虽不大,但也足有一百五十多个平米,这在一座拥挤的城市里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我发现竹子绕过了陈旧的五间瓦房两边的院墙,并没有连在山墙上,因为房子两边还有宽宽的通道,其间也长满了竹子,而且绕到屋后的竹子更旺。房子不高,进门时险些跌了一跤:原来屋里比外边要低上很多,进门有两个往下的台阶。室内乌黑乌黑,光线特别暗。老式房子本来窗户就小,加上挂了厚厚的布帘,差不多就像黑夜一样了。后窗是个一尺见方的小洞,而且开得很高。屋内什么也看不见,静寂非常,没有一点活气。

    雨子轻轻咳了一声,说一句:“梁先生。”

    话音刚落,那边有人叭地开了灯。我马上看到一个落地台灯下显出的圆圆光晕,那儿映出一个很大的沙发,沙发里蜷曲着一个瘦瘦的老人,头上戴了一顶黑色毛线织帽。他的年纪真的很大了。老人手边是一个拐杖,他用力地拄着拐杖,但并不想站起,只是把身子从沙发里挺直。一边走过来一个女人,头发花白,五十多岁,见了雨子点点头。雨子小声告诉:这就是他的女儿。我向她问好。

    我们走到沙发旁。雨子作了介绍。我伸出去握老人的手时,老人却把手往回一收,抱拳,轻轻地在雪白的胡子下动了动。我被礼让在他身边的一个破旧藤椅上坐了。

    我发现老人穿着很不讲究,灰布衣服上满是灰迹和干结的饭粒之类。老人不说话,浑浊的眼睛看着雨子,好像旁边再也没有别人。雨子怕我尴尬,就几次把我介绍给他。老人点点头,可眼睛总是固执地去看雨子。这时我就趁机打量起房间来了。我觉得这间屋子可真是乱得可以,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如果仔细些看就会发现:这里确实有点与众不同。屋里有两把古琴,一把古筝,古筝就放在旁边的一个躺柜上。我想起了一个话题,问梁先生经常弹琴吗?老人摇头:“没。”雨子说:“梁先生琴弹得好。我曾经听先生弹古琴。”梁先生像没有听到似的,浑浊发灰的眼睛一直看着雨子。我明白了,老人非常喜欢这个年轻的朋友。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61)

    灰暗的灯光照着一本很旧的线装书。我把脸贴上去也看不明白是一本什么书。再旁边,整整一面墙上是一套古版书,看了看,是半部二十四史,木刻本。老人刚翻过的那本书下,铺了一块很旧的蜡染花布。看得出老人特别喜欢这本书。

    雨子这时又一次对梁先生介绍我:“他是一位读书人,学地质的,也喜欢古籍。”

    梁先生“噢”了一声,点点头。我发现他闭上了眼睛。雨子又说,“他很崇拜您,几次想来看望您。”

    梁先生一声不吭,把身子贴到沙发上,仰着,闭着眼。他好像特别疲倦的样子。

    雨子小声对我说:“我们随便看看吧,我们自己看看。”

    我们在屋里走着,眼睛渐渐适应了这儿的光线。屋里摆的器具都非常古老,而且都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尘。我走近了那架古琴和古筝,发现它们乌黑乌黑,上面好像还有一层荧光。这时我又看见了墙上挂的几幅古画:它们倒是特别洁净。同样干净的,就是老人那一尘不染的书籍了。雨子贴近我耳边告诉:“我把万磊的画拿给他看过。这是万磊求我做的,他说梁先生说好才算好呢……我拿了几幅原作和几幅照片。梁先生看了,说:‘这个人学八大,有灵气,你呀,让他读读宋史。’我就把这个话告诉万磊了。万磊听了半晌不做声,后来只说:‘了得。’接上万磊一个劲地研读宋史。不过他从来没敢提出见梁先生,他知道老人不喜欢跟生人见面……”

    我想与老人交谈几句,特别想谈谈那本经他整理的残著,但我不敢。如果再次来到这儿,说不定我会把那本秘籍的原件携来的。我内心里非常矛盾。眼前的情景使我难以张口。

    他的女儿就在旁边,一会儿给我们添一点水。我觉得老人可能是太疲倦了……她告诉:梁先生现在精神很好,头脑清晰,心脏、血压都没问题,只不过膝盖不太好了,走路费力却坚持不坐轮椅,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有时她想扶他出来晒晒太阳、到院子里活动一下,都很难。

    我们又待了一小会儿,雨子提醒我们该告辞了。走出屋子,好像还不甘心似的,我们在小院里徘徊了好一会儿。我想看老人的竹子。雨子说:原来这五十多间房子每一栋都特别好,都是祖上留下的。老人刚搬到这里时他来过,记得当时议论起过去的建筑,梁先生讲过这样一句——他用拐杖指着四合院:“中国的建筑是养人的……”

    我想,跟梁先生接触多了,雨子也深奥起来。他就建筑又说了不少,指出城里好多古建筑都被破坏了,这一点让梁先生特别气愤。他说那些说了算的人什么都不懂。梁先生说他从来没有遇到这么蛮横、粗野的人,“粗俗,粗俗”,梁先生总是用拐杖捣着地讲。他不出来做事情,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些找他做事的人没有文化,“梁先生从来不屑于跟没文化的人打交道,说那样‘没有好结果’,‘不会有好结果’的……”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出门时他女儿来送客,在明亮的光线下我终于看清了:她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脸上有很多皱纹,神色却那么平静。她客气地跟我们道别……雨子说她是梁先生惟一的女儿,没有结婚:先是跟梁先生的一个学生谈过,后来那个学生病死了,她就没有出嫁,一辈子伺候梁先生了。梁先生的老伴死得也早……这样谈着、走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因为正好要路过雨子的家,他就请我进去坐一会儿。我有点渴,这才记起在梁先生家里滴水未进。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62)

    刚踏入院门,屋里就有个响亮的声音在喊什么,进到里间,我一眼就认出她是雨子的爱人滨。她比照片上要胖、要成熟,用一句现成的词儿形容:雍容华贵。这一瞬间,仿佛整个屋子都被她照亮了。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笑着:“我早听雨子讲过了,可惜那一天我回来晚了,没能见上您。”接上她又说,她前几天和雨子曾一块儿到阳子那儿去,还到吴敏开的那个店里去——他们原以为顺便会碰上我呢,真是的,这么久了才见到……“他们总是说你,真的。我们老听人谈论你,今天才算认识……”

    我不由得问:“你们常常看到吴敏吗?”

    “嗯,雨子去得勤。”她微笑着看雨子。

    我觉得她话里并没有包含特别的意思,而且目光甜甜的,只那么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她接着又说:

    “吴敏多可爱呀,我和雨子都喜欢她。我们几次邀她到这儿玩。她还是来了,我们真高兴!她是我和雨子最好的朋友。我们喜欢她,应该说比‘喜欢’还进一步,我们有点爱她了。吴敏长得真好,她比吕擎漂亮多了,清清爽爽的一个姑娘——你们喜欢吴敏吗?”

    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我点点头。我在心里想:“喜欢”、“爱”,在他们那儿是个什么概念?它们有多少不同呢?我有点后悔也有点庆幸:我想总算没有对雨子提到吴敏的事情——面对这样的一对夫妇,我心里多少有些释然了。天哪,谢天谢地,我这之前没有对雨子谈一些莽撞无礼的话。

    我想早一点离开这儿,就尽快告别了他们。

    藏徐镇

    1

    那个讲习班结束后,淳于黎丽就把写成的东西交给了我。他人看来这会是一些相当单调的文字:描述对象永远是藏徐镇周边二十多公里的那么一小块地方。然而我却认真地看了这份“作业”。它稍稍出乎我的预料:精当、简约,有一种潜隐的激情。作者已经长大了,可她的心灵仍像孩童一样纯洁甚至稚气。这有点像她这个人,端庄中透出纯稚和清丽;她那双多少有点肃穆的、冷冷的目光,会使大多数人感到费解——可在我眼里,它的含意是清晰的。

    我在那一段时间或者说更长的日子里,总想回避那条青砖铺成的巷子。我甚至不愿看到那个铜雕——从铜雕那儿往右一拐就是……我仍然记得的那个小宿舍,光线暗淡、幽静,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人生的温馨。

    她说我是来自老家的兄长。我在心里叮嘱自己:听到了吗?你可千万不要莽莽撞撞的、千万不要让她失望啊!你身上满是瑕疵,而你在漂亮女人面前会本能地伪装得那么好——索性就这样伪装下去吧,尽管这有点虚荣和说不出的别扭!如果这个时候心弦松弛,游离出不和谐的音符,那就可笑了。日积月累的经验以及自我苛刻自我约束,还有一种关于两性关系方面的模模糊糊的信念,一旦顷刻瓦解,就会长久地折磨我……吕擎和阳子像期待一个现代神话那样注视我,究竟希望我成功还是失败?吕擎所深恶痛绝的“冷酷”和“伪善”,我此刻又离开了多远?

    “我想家了,想回家去了。”她说。

    我们全都一样!在心的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回啊……我不能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若无其事地待下去……我没法漠视那声声呼唤,无法抵御。那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它让我们焦灼不安。我曾因此想把自己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全都领走,领到我记忆中的那棵大李子树下,领到那座茅屋旁边。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63)

    有过吕擎和阳子关于她的那次深谈之后,我不由自主地就要陷入回忆,回忆自己与淳于黎丽相识的整个过程,从头至尾地想一遍。我们也有过不愉快,可我们谁都没有抱怨对方。不管怎样,我们之间并非一种暧昧的关系,兄长和同乡,老师和学生,中年男子和敬慕者,伪君子和颇有心计的孩子,一对被新潮与传统淹个半死的人……特别是后来,当我知道了她是一个孤儿,只身走入了茫茫人海,即产生了说不出的怜惜和慌恐。该怎样对待一个孤儿?我在想自己肩负着多么巨大的责任——既无法拒绝自己走近,“伪善”也就乘机登场了,无论开多么窄的门,它还是要挤进来……我一遍遍提醒自己:她把一切信任都交给了你,她是一个真正的孤儿。还有,她这么脆弱,嫩生生的,而你却是个老苍苍的男人,被世俗的污泥涂抹得肮脏不堪……

    如果面对的是重若千斤的信任,每个人都会望而却步的,只有我在迎头赶上。这就是一个现代人的愚蠢,其深层原因可能十分费解……总之,究竟怎样做才能对得起一个美丽纤弱的孤儿,这成了一块沉重的磐石,让我背在了身上。她像一枚绚丽的石榴,令人注目地结在一棵孤独的枝条上。她渴望再生,已经成熟。她让人既望而生畏又垂涎欲滴。

    我在黑暗中往前摸索。有一天我强烈地记起了她。那时已经是深夜,我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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