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最初结识象兰的日子。“我上学的时候,曾经特别喜欢同寝室的一个男同学,有时真想亲亲他。我为这个私下里还痛苦过,以为自己有同性恋这样的倾向呢。后来我遇到了象兰,这才知道什么才是爱情。我不仅不会有学生时期那样的想法,就是其他女人这辈子也不会再爱一个了。”这种信任的交谈让我感动,也令我深深地忧虑。
怎样才能让他离开那个魔女呢?我们园子旁边的园艺场有一位漂亮的女园艺师,她就是罗玲。罗玲性格外向,喜欢新奇,一见武早就谈个不休,而且对方也乐于攀谈。我想这样真好,这可能是转移武早情绪的最好办法了。我甚至想:可爱的罗玲啊,你如果能够作出一点牺牲,让他稍稍地爱上一点点,那也算功德无量的事情啊。这样想可能有点离谱,不过我实在是病急乱投医了。反正罗玲是武早喜欢的姑娘,这是十分明显的。问题在于他会不会爱上她,而她又会不会对其倾心——哪怕只有一点点?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50)
有一次武早在她走后沮丧地对我说:“罗玲不太懂事。”我问怎么了?他说:“她不叫我‘老孩儿’。”我差一点说出:“那只是某一个人的专用称呼啊!”我安慰他,心里却明白这个人的思维仍然不够正常。但我同时也知道,对这样一个人绝不能用平常的标准来判断,因为他脑海里总是旋转着一些离奇的念头。也许这就是一个极具创造才能的人具备的某种特质吧,它一旦茂长起来,也就走到了疯狂的边缘。他时常豪饮,这时候与拐子四哥最为契合——两人的一些谈话让我不仅难以插嘴,有时理解尚且困难。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们两人的生活经历差异巨大,却能一丝不差地对上话语的卯榫。那不能不说是一种自说自话,是半醉半醒的谈吐;可是在一个旁人听来却是如此地舒服、如此地深奥和浅显。他们的声声应答之中有一种天籁般的浑然,只要循声而去,就会走向一个极为遥远之地。我事后没有向他也没有向拐子四哥询问谈了些什么。我那时只是一个倾听者和享受者。
武早喝得脸色通红时就要抽一枝雪茄。他说这是一种浅薄的习气——可是一旦染上又没有办法。四哥试着吸了一口,品了品即还给了他。“怎么比得上关东烟呢?”武早点头:“夜间啊。”“夜间。”“顺着捋下去,嗯。”“闭着眼。”武早的鼻子蹙起来:“倚在墙上。”“那是得倚在墙上啊。”“你以为找到了百灵窝哩。”“可不是嘛,百灵窝!”四哥的手按在对方肩上,又很快拿开,“一晃就过去了,死死记住吧。”“记住。狠人哪!”“狠人!”“咱们都是狠人。”“可不是怎么!”四哥为了表达自己是个“狠人”,双唇努成一条直线,盯住他。武早叹道:“啊!”四哥同样接上:“啊!”然后把裤子上的一点泥巴弹去,对方就两手对着搓搓衣襟。四哥抬头倾听,可四周分明什么声音都没有。武早的手指一丝丝伸出,在空中画了一条弧线。四哥低下头:“一只老鸟。”
武早从葡萄园离开后,仅仅是两三个月的时间,他享有的那种特殊待遇就被取消了——再次被送回医院。因为这期间他曾发疯似的寻找象兰,好几次把人吓得高声尖叫……他再次住到了那间有铁棂的房间里,再也不能自由进出了。
3
阳子借去东部写生的机会看望了武早。
他回来后马上找到我,一见面就说:“嗬,那个家伙神了。”“怎么?”“气色好,精神好,只是不愿意理发……他真的在不停地写啊写啊。”阳子擦着一脸的汗水,“他一见面就认出我来了,喊着‘一个老朋友’,把正在写的让我看,说除非是最好的朋友才能看呢!”
“他当然会认出你。什么内容?”
“全是随手写的一些信、一些纸片,大多晦涩……”
“都是写给象兰的?”
“不,什么都有,有造酒的一些事儿……他跟我谈话时还要时不时地从衣服里掏出本子记上几笔,我刚开始还以为他在记我们的话,后来才知道没关系。我说我想画一画海边的渔船、打鱼的人,画一画在阳光下通身闪亮的那些拉网人。那些在海滩上排成一溜的人从来不穿衣服,脊背晒得油亮油亮。我说着,他就飞快地写,上面是一行行诗句,我看不懂……”
我仔细听着,屏住了呼吸。
“他紧紧捏着铅笔,太急躁了,手抖得厉害。他写得那么快,只有几句勉强可以搞得明白。‘……西西里岛的马尔洒拉葡萄酒。里面加了树脂……为了里面的芳香,为了那种焦臭气味……’最后是一句骂人的粗话。”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51)
我在想,难道这个酿酒师的下半辈子就在精神病院里度过吗?有谁、用什么办法,才能使他结束这种状况?靠他自己,还是靠朋友、靠那个冷血心肠的神灵?我忧心如焚。
“如果把他领到这儿怎么样?我们一块儿,他或许可以松弛一点……”
阳子愣怔怔看着我,未置可否。一会儿他从挎包里抽出了一张纸。
原来那是武早的肖像画。画上的武早穿着条杠病号服。一幅草草的肖像让我激动起来。我差不多是在逼近了看他那张黑红色的脸膛,宽宽的嘴巴,虎虎有生气的眼睛,甚至还有画面上没有的两只大手……我要了,并把它收起来。
阳子说:“是的,我有个感觉,像武早这样的病人也不是单纯靠药物就能治好的……”
我在想他怎样度过一天又一天——我问他是不是还要接受电击疗法?我最害怕的就是这个。我觉得那种疗法就像受刑。
“听大夫说好像有几次……”
我长叹一声。我在想怎样让武早到葡萄园里去,我们和他一块儿到河边去、一块儿种葡萄,甚至可以让他指导我们酿酒——那样的话他也许真的会慢慢康复……
阳子突然说:“他如果能爱上别的什么姑娘就好了!你知道,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他不可能只爱这一个——他在这种事上毁了,最后还要靠这种事儿来救……”
“武早和所有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只爱这一个人。”
“他如果获得新的爱情……我是说‘如果’……那样就会好得多了……有人说爱情能治百病呢!”
阳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这我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他如果能到我们的葡萄园里去,在芦青河边、在杂树林子里徜徉,也许真的会大有好处……是啊,我得设法把他从那儿弄出来——我一定得这样干了。
阳子离开后,整个的一天我都无心做任何事情。我在想武早,想一种挽救之方,想我们的葡萄园、园子里的朋友,被一种希望和一种计划烧灼得不能自持……
这个夜晚,我梦境中出现了一个逼真而怪异的情景:三个人,我、拐子四哥和武早,领上斑虎,一块儿踏过柳木桥,到河西的杂树林子里去了;斑虎在前边引路,它愉快地吠叫、追逐,一会儿藏在林木深处,一会儿蹿跳出来。武早看见了地上的蹄印,激动不已。他握双筒猎枪的手不断地颤抖,双手都变了颜色。他的枪筒仰起来、仰起来。“还没个影子哩!”拐子四哥小声说。双筒猎枪仰起来到处寻找。斑虎从林中蹿出,武早立刻向它瞄准。我大喊了一声,他全身一抖醒过神来,赶忙把枪收起……四哥满脸汗珠,责备地看着我。是的,是我让他背了这枪。我不想把他当成一个病人……可是,“天哩!天哩!冒烟的家伙交给他,天哩!”他在小声喊叫。
梦中我们一块儿说笑,一块儿寻找,谈些酿酒的事情。可是我们走了一会儿,武早就惊慌失措,东张西望。他嘴里咕噜作响,有时把双筒猎枪端起又放下。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急急地写起来……我要来看了,上面写的是:“地上有兔蹄印、有刺猬痕……一些小沙鼠……中午太阳很热,布谷在一边叫。这是些讨厌的小家伙——我讨厌小家伙,所有的……”我叹了一口气,真想把他的双筒猎枪摘下来。
我们继续往前。斑虎小心地用鼻子嗅着地面。我知道要出现什么猎物了。拐子四哥放松了脚步,向一边的一条小径绕去。脚下满是酸枣棵,荆棘把我们的裤脚都扯破了。武早没有像过去那样打起裹腿。我听到了什么在呼呼喘息——有大兽在树隙潜伏。我正想做出一个手势,这时候突然觉得脑门上有灼热的什么冲腾而起,转身一看,原来武早迎着我端起了双筒猎枪!那一瞬间我全身的血都凝住了,还没有来得及呼喊,他的扳机就扣响了……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52)
驳夜书
我开始翻弄这个打印本了。我相信那个“驳”字是后来李大睿出于商家技巧加上去的,所以这就成了“驳夤夜书”。而它的原来只是一个长夜无眠的家伙随手划下的痕迹,是零碎思绪,是一些夜声。能发出这夜声的人,首先要是一个夜猫子,其次当然还有个手眼问题、脾性问题。我翻来翻去,觉得它真正的杜撰者,最大可能仍然还是吕擎自己。尽管内文里无数次改换口吻,角度偏颇,足够诡谲,我似乎还是能从中嗅到某种熟悉的气息,窥到一点吕家胎记。不知这是不是先入为主的想法在作怪。反正这样想着读下来,难免要尝试着与这个时而阴冷时而热烈的人物有一场潜对话,结果还是有些别扭。从思路和观念倾向上看,有时像是吕擎,有时又非常生僻,因为它偏到了另一个极端,走得太过遥远。
我掩上纸页的时候也想过:如果真是他的手笔、是他的午夜絮语,有必要对我扎紧口风吗?这种故弄玄虚既无明显的必要,好像也没有其他益处。不过谁知道呢,我这些年与他分开的时间太长了,他究竟做些什么我已经无从知道;至于这台思想的机器怎样运转、其内部齿轮的咬合状态,我就更是一无所知了。
吕擎在给我这份东西的时候,随便扔出一个判断,即“十有*”是那个李大睿一手炮制出来的。这是不是一种转移视线的障眼之法,倒需要我自己来鉴别了。不错,那个富翁也是一个大夜猫子,还是一个嗜书成癖的家伙,这些外部条件看起来好像也榫卯契合。可是读下去又会产生诸多疑问,即这个人的思想乃至精神状态,与现实的对应关系会有那么紧张吗?这让我难免犹豫,虽然还不想最后排除。因为我对那个人更内在的东西、他的生活及其细节还一无所知。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从这个手抄本目前的样子来看,即便除却了驳斥的部分,也并非出自一人之手。它矛盾重重且颇为芜杂,思绪繁复多处相抵,极有可能是私下流传的过程中窜入了其他文字。再加上有进行商业运作的公司插手,情形也就更加复杂。可以推断,原来的手抄本是十分单纯犀利的,后来由于不同的人介入,这才呈现出时下的面貌。总之它现在已经成了一本怪模怪样的东西,让人忍俊不禁又爱恨交加,不愿随便扔弃也不想推到一边。对我来说,它无论是出于吕擎或李大睿之手,还是更多的隐性枪手,都已经没有太大的妨碍了。我只不过是一个闲览之人。
真正的炮制者仍然坐在夜色里。但有一天我也许会结识他的。
[论勤劳]
当我们谈到一区一省的性格特征时,都忘不了自我鉴定一句:勤劳。以至于看得多了,觉得咱们才是天底下最能干的一伙,由这样的人合成的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国家,必是全世界无所匹敌之辈。世界上哪里的人闹穷都是可以理解的,惟有我们要富得流油才算正常,一般的富裕都不解渴,那简直不能作数。我们关于勤劳的例子说也说不完,什么节衣缩食啊,没白没黑啊,勒紧裤带挑灯夜战啊,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啊,诸如此类。令人费解的是,就这样要死要活地干了好几辈子,直到最后,直到今天,还是没能摘掉“第三世界”这顶老棉帽子。虽然戴着也不错,下雹子打不坏头,许多时候还会让人同情,起码不会招来吃大户的,可以躲在一旁韬光养晦——但话是这样讲,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因为我们勤劳,我们多勤劳啊,我们日积月累该创造出多少财富啊!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53)
我们的勤劳真是没说的。谁如果说我们懒,走到天边也没人信。我们干起活来从来不管不顾,受的苦多了去了,无论是数九寒冬还是酷暑难熬,都一样干下来。世界上的每个角落几乎都留下了我们含辛茹苦的印记。我们当然勤劳,我们不勤劳行吗?吃什么穿什么?可是话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