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那意思是“危险吗?”不过,没有等候回答,只把手放在那个同志手上一按:“回头再说。”就拉开装有铁纱窗的凉门,又扭动铜把手推开沉重的木门,迈着急促脚步匆匆走去。
一分钟后,秦震出现在大会议厅里。秦震除非万不得已,总穿皮鞋,而且皮鞋擦得乌黑锃亮,尽管他不愿地板过分震响,一阵卡卡声还是打断了兵团司令员的话路,以致他本来向前看的脑袋立即扭转过来。秦震走上去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兵团司令员立刻站起来,挥了一下手说:
“暂时休会!”
一阵椅凳的挪动声,人们踏着杂乱的脚步,向宽阔的走廊上拥去。
几位兵团首长聚拢在长桌旁,商谈了大约二十分钟,兵团司令员一只大手按在刚刚送来的武汉地图上,跟秦震说:“我们继续开会,你再仔细了解一下情况,然后把我们的设想向中央发个报。”
陈文洪到走廊上和兄弟师的几位同志聚在一道谈话。
只有梁曙光远远离开众人,站在走廊一个角落里吸着一支烟。在青烟缭绕之中,他紧皱双眉,一脸愁容,陷入沉思,连兵团司令招呼开会的声音都没听见,还是陈文洪喊了声:“老梁!”他才冷丁惊醒,步入会场,会议已经开始,兵团司令员史占春的声音还是那样洪亮、苍劲,没什么特殊变化,从这一点看来,史占春司令员比秦震副司令员还要沉着、老练,颇有一种巍如泰山的风度。梁曙光一坐下,听到司令员正说:
“最新情况,敌人确有一个把大武汉炸飞的计划。”
这,在会场上无疑是投下一颗重磅炸弹。
会场上一片沉默,不过,这不是紧张的沉默,而是思考的沉默。
兵团司令微闭两眼,泛出既轻蔑又鄙视的笑意,他拿眼睛注视着大家,那意思不过是尊重大家的思考。
“来吧,大家讨论一下吧!”
讨论是热烈的。
1.猛烈攻击?
2.钳制待机?
可是,如果猛烈攻击,不正缩短了毁灭时间吗?
可是,如果箝制待机,不正给敌人以充分的时间了?
会场上,各种想法,像无数看不见的小闪电倏忽倏忽地在彼此心地之间传递着。
陈文洪注视着身旁的梁曙光,只见梁曙光一只手在头上一拍,而后搔着头发,烦躁不堪,就要马上站起来抛出他一腔激奋。陈文洪深深同情政委的情怀,理解政委的用意,他就伸手按住梁曙光的肩头,而自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立刻亮出自己全部观点:
“我看我军应当立即向武汉发起攻击……”
他的话立刻得到全场大部分人同意,“是呀!从来没有不攻自破的堡垒!”“来个狠、猛、快,时间要抓紧,我们多耽搁一秒钟,就给敌人多一分准备时间。”“乘其不备,出其不意,直捣武汉!”这些话都显然是支持陈文洪的。
梁曙光终于站起来,他极力抑制自己,但还是免不了声音的颤抖:“整个武汉几十万人民势如悬卵,危在旦夕……”
司令员搔了搔白发,立刻截断梁曙光话头:
“是呀!我们这大武汉像一筐子鸡蛋,你要抢得太狠了,就要碰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突然把胳膊一甩:“你们要打?好。数百万大军都已灰飞烟灭,这眼前一股子兵力,凭他三头六臂,也不过一扫而光。可是,同志们!你们要冷静考虑一下大局,我们不能忘记党中央的要求:尽可能完好地保存这个工业大城市,不能让国民党实行焦土政策。我们打上几十万发炮弹,就不信轰不走个白崇禧,可是,我们把一个什么样的武汉交给党中央交给全国人民?”
史占春突然停住话音,眼光扫过整个会场,扫过每一个人。他好像要他们交给他一个答案。
陈文洪坐了下来,他把手握住梁曙光的手。他觉得梁曙光的手在发抖,但两人互相望了一眼,没再做声。
史占春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们以为武汉在望,唾手可得,为什么我们倒在这儿踏步不前?今天是师以上的会议,对于中央军委、野战军的部署也透露一点天机,我只能告诉你们:我们正面兵临城下,吸引敌人,”他随即用左手作了一个包抄的手势,“一支大军正从东翼猛插长江,迂回敌后,造成对武汉的钳形攻势。你们要打仗,尽可秣马厉兵,决一死战。仗有你们打的,可是对于武汉,我看还是先稳着脚步,再来一锤子定音!”
这时候,黄参谋蹑手蹑脚走到陈文洪跟前低声说:
“秦副司令请你开完会到他那儿去一下!”
陈文洪一怔,看了身旁的梁曙光一眼,那意思是:“就叫我一个?”
“是的,就请你一个人去。”
开完会,出来一看,已经暮色苍茫,一脉夕阳染红了整个山谷。
陈文洪径直向秦震那幢白色洋房走去。
怎么?
参谋不在,
警卫员也不在,
没有一个人来迎他。
寂静,这种寂静仿佛凝聚着一万种看不见的压力,以致连陈文洪这个“闯将”也发怵地停下脚来,手足失措,不知怎好。老头(这是他和梁曙光之间对秦震的昵称)难道不在吗?不会,老头素来信守时间,凡是约定了的那就雷打不动。哪一个迟到狠了,他还要大发雷霆。陈文洪想到这里,便迈步走上石头台阶,喊了声:
“报告!”
没有人应。
他提高声音再喊:
“报告!” 【VNKO 盈科数码手机玩家俱乐部】
还是没有人回答。
只在第三次喊过之后,才从厅房深处传来一声微弱而显得遥远的应声。
陈文洪推开门走进去。屋里已经非常昏暗。他举目搜寻,才在一扇停滞着一抹朦胧光线的大窗户下,找到秦震。秦震脸朝窗户,背对门口,一人在那儿兀立着,很难猜想,他是不是听见了开门声、脚步声。总之,他没有立刻回转身来。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刹那间,陈文洪突然发现秦震背有点佝偻,全身显得疲惫不堪,他眼前看见的真是一个老态龙钟的人。
陈文洪等待着,等的时间那样长久。
秦震不知怎样一来,蓦然发现有人站在后面,从而迅速地转过身来。他的眼光像火一样在朦胧暮色中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然熄灭了。
陈文洪十分惊讶,几十年相处的老首长,从来都是活泼爽朗而又刚强果断。但现在,他在迟疑、在犹豫。他迈开缓慢的脚步走到陈文洪跟前,轻声说:
“文洪!你不要激动!”
不知出了什么事?陈文洪呆呆望着站在面前的这位慈祥的长辈。
谁知更令陈文洪震动的还在后面,秦震终于脱口而出:
“白洁在武汉,不过,在监狱里。”
黛娜是白洁的代号,当然这是由于革命需要而安排的。至于在秦震和陈文洪之间,白洁就是白洁。
陈文洪像给火的伤了一样,从内心里打了一个冷战,倏然一下传遍全身。他没有做声,他的整个心情如此复杂,他等待了多少年,追寻了多少年,他心中唯一钟爱的人,现在总算找到了,谁知她却被紧紧掌握在恶魔毒爪之中。
“你要冷静,你负担着沉重的战斗任务……”
是嘱咐?是安慰?秦震是在对陈文洪,其实也是对他自己说这些话,他是在努力振作自己。
陈文洪还是没有做声,他的冰冷的心上像用刀子划开一道伤痕,没有疼痛,但在流血。
在陈文洪这样顽固的沉默的时间里,秦震也在考虑,他是不是应该把白洁的全部情况都告诉陈文洪,也许是该让他洞悉一切的时候了。不过经过反复琢磨,仔细推敲,他觉得不能这样做,他没有这个权力。白洁这条线索是由中央掌握的,就是解救出来,说不定还会派遣到哪里做秘密工作。他终于得出结论:只有等完成周副主席的命令,然后由周副主席处理,我应该做的就是守口如瓶,保密到底。不过,他觉得他必须对陈文洪说一句宽解的话:
“我们要搭救她出来,千方百计,设法营救。”
陈文洪确确实实没有激动,相反,倒是出奇的冷静,不过他的声音是微微颤悸的:
“司令员!我只有一桩请求,把主攻任务交给我吧!”
秦震点了点头,他的手和陈文洪的手握在一起,随即转过身去,显然是说:“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你可以走了!”在这一瞬间,陈文洪有一个重大的忽略——在最后一缕落日余光中,秦震不想让陈文洪看清他的脸,而陈文洪也确实没有看清他的脸。
四
不知什么时候落起雨来,树木和泥土散发出一股土腥气味。四月天气,瞬息万变,这无声的雨啊,令人感到缠绵,感到惆怅。
陈文洪从秦震那里出来,雨淋湿了他,他没有觉得,他就那样走,走出幽谷,走上小路……
雨漫掠过原野,雨在他心房里响起。
一团乌黑的雨云慢慢笼罩了他的心头。
那是在延安,星期天一个炎炎夏日的中午。当时,延安是充满歌声,充满笑语,充满火热青春的地方。大批大批男女青年络绎不绝,像古代朝圣者一样,从全国各地奔向这个抗日战争的灯塔,使得延河两岸,热闹非凡。不过,像这样的中午,人们大部在清凉的土窑洞里睡午觉。陈文洪由于担任抗日军政大学的小队长,从早到晚,奔波繁忙,只好抽星期天中午这个空,到延河上来洗衣服。当年住过延安的人,该不会忘记,延河那柔软无声而又清澈透底的水是多么可亲可爱吧?从水里洗出来的衣服,是那样光滑、清爽,仿佛还给延河水染上淡淡清香。是的,我们不会忘记,那是一个多么震撼人心的大时代,又是一个多么抒情的大时代。陈文洪赤裸着上身,灰布军裤挽到膝盖头上,叉开两条腿站在河流中心,那样勤奋、那样快意地在大青石块上揉搓着衣服。闪亮的水花、雪白的皂沫,随了手势飞溅。如果有一位画家从这儿过,会忍不住要为这青年人勾勒一幅素描。他那样英俊,全身肌腱凸出、充满活力。椭圆白净的面孔上,眼睛、鼻子、嘴都精致、小巧、端正。但他的整个神态使你感到勇猛、果决、刚强。他是经过雪山草地磨练出来的,他的两眼却那样纯真洁净。他洗得很起劲,赤红色的两臂的肌腱活跃地弹动着。他沉醉在劳动的快感之中,专心致志,忘了时间。忽然,一股闷人的热气从河面上升起,使他呼吸有点困难。便直起腰,用带泡沫的手臂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放眼看时,大吃一惊。原来靛蓝的天空突然黑得像锅底,只见一只苍鹰在飞腾旋卷的乌云里急急打了一个斜歪就无踪无影了,河边的石块发白,马兰花在颤抖,一阵狂飙突然从天而落。
大西北高原有时是温情的,有时也是狂暴的。现在,在你还来不及思考的时候,这险象环生的一幕已经降临眼前。
陈文洪抱起湿衣服,立刻就往岸上跑,刚上岸,就隐隐听到一阵可怕的声音,回身一看,河的上游,山洪像千万垛山崖陡壁直压下来,墨黑的旋流带着无穷的吓人的威力。与此同时,整个天空和地面都变得昏暗沉沉,好像整个天穹突然奥变,从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发出一种说不清是什么的可怖的轰响。延河原来只是一条曲曲小河,而转眼间,大水已经淹没两山之间整个广阔的平川,沿着整个广阔平川,遮天盖地,狂泻而下,两面光秃秃的山夹着一片汪洋汹涌的黑流。
“不好!”
陈文洪站在石头上惊叫了一声。
他在黑色狂流中发现一个白点。
啊!人!……
这人卷在惊涛骇浪之中,既看不见挣扎,也听不到呼喊,因为这时一切都为大自然疯狂的叫啸所淹没了,只见那个小白点一会浮到水面上来,一会又淹到水面下去。
是的,是一个人!
陈文洪来不及思索,从岩石上耸身一跃,投入急流。
这时,天塌地陷,山崩石裂,谁碰到它,谁就将毁灭,碎成粉末。但,现在,这一个人,这一个大地之子,在挥动双臂,破浪前进。
陈文洪见人危难时,丝毫没有犹豫,投入狂涛恶浪中搏击向前。
山洪的暴发,使得两旁山上窑洞里的人都出来了,当人们看见汪洋中两个小点随流激荡,都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声呼叫,奔走相告。一时间,山坡上站满人,有的就急惶惶奔下山来,拉绳索,抬木板,想方设法进行抢救。所有的眼光都投射在陈文洪身上,当一浪把他吞没,人们一下屏住呼吸,当他又凫出水面,人们跟着一声喟叹。命运,命运,一个人的命运和千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