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讲究良心的。一个人可以一生忍辱含垢,默默无闻,但求得良心上清白。我说,良心不是唯心主义的字眼,革命者是要讲革命良心的!”
这次促膝夜谈,一生一世都会刻印在秦震心中,多少年之后还会发光,成为秦震约束自己,对待别人的准则。
秦震把陈文洪与白洁的关系以及白洁当前的处境都跟董天年讲了。董天年听完之后,深受感动,不胜唏嘘,慨然说:“忠贞的爱情总会得到良好的结果。你没完成的任务交给我吧!”
末了,秦震说:“司令员!我还有个心愿,不知该不该提?”
董天年微微一笑,把嘴一撇:
“怎么你人还没走,就见外了?”
“就是我跟你报告过的吴廷英那件事……”
“咳,过去的事,你也不要老放在心里。”
“不是,是吴廷英救的那个孩子圆圆。她如若是个无倚无靠的孤儿,我想,我们的老同志抚养了多少烈士的孤儿,圆圆这个孤儿就由我来抚养吧!这样也算完成吴廷英的一点遗愿吧!”
董天年听罢默然无语,然后说:
“你先去吧!这件事,我了解一下,办得成必办,也算你对吴廷英的一番心意。”
第二天,党委会上,在秦震的坚持下,决定给陈文洪严重警告处分。董天年从一开始就支持秦震,最后率尔言道:“玉不琢不成器么!这才是最大的爱护呢!”陈文洪、梁曙光中午时间来看过他,也只匆匆说了十几分钟。他们之间都有意地回避不谈白洁的事,不愿在这别离时刻刺痛人心。可是晚间,秦震亲自打电话给梁曙光,让他单独到他这里来一趟。梁曙光走进秦震的住屋,大吃一惊。他发现副司令员颓然坐在那里,灰白的两鬓,失神的目光,黯然无光的脸色,竟显得如此憔悴。秦震发现梁曙光站在面前,才从沉思中一下惊醒过来。他站起身,意志终于战胜了感情。他没有让梁曙光坐下,意思是说:“我们的谈话不会太久。”他的话声的沉重的:
“曙光,我舍不得离开这里,可是我不得不离开这里。”
梁曙光是个重感情的人,心坎上沉甸甸的,没有做声。
秦震表面的平静掩盖不了内心的激动。
“白洁的事,我向董司令报告了。我有信心,我们能够营救出来,不过……”
好强好胜的老军人,披露自己真实的内心,而且是脆弱的内心,对他来讲是十分痛苦,难以启口的呀!但经过一天的反复考虑,他觉得必须把自己心中的悬念,交给一个可靠的人。现在他不只是把梁曙光作为一个下级,而且是作为一个亲近的朋友。他知道真挚、热诚的梁曙光是能够承受他的委托的。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够再回到这里来了,”他的难以抑制的心情终于决口而出,“万一事情不像我们所预期的那样,我怕文洪承受不了……”
“副司令,不要往这方面想吧!”
秦震点点头:“当然,我相信我们会得到最好的结局。”
他挺了挺不算高的身躯,军人的意志使他从忧虑和恐惧中摆脱出来。
“不过,不论出现什么情况,我相信你是能帮助文洪的!”
“文洪的事交给我,你放心走吧!”
“我写了一封信……”
他说出这句话,就转过身,向桌上去找信,可是寻了半天也寻不到,最后还是梁曙光提醒,信就在他手边。
秦震把信交给梁曙光,而后决然说道:
“见到白洁交给白洁,要是见不到,就交给文洪。这事,我拜托你了。”
他以十分郑重的心情和梁曙光握手,随即推了梁曙光一把:
“再见吧!”
就连忙转过身,匆匆忙忙去收拾什么东西了。
梁曙光刚迈出门槛,突然又听到秦震的召唤,便连忙回转屋内。秦震说:“还有一件事……”走过来停在梁曙光面前,看着他,好像一下忘记要说什么,而后又猛然想了起来:“哦,是关于严素的事。曙光!她是一个有为的青年,我们应该爱护她……”
秦震明亮的眼光和梁曙光羞涩的眼光碰在一起了。
“我们要培养她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医学家,你看好不好?”
他没有直接提严素与梁曙光的关系,但这种含蓄的暗示,表达了他对他和她的深刻关切。把这要说的话终于说出之后,秦震从心里感到欣慰,他心里说:“是的,这样一来,我要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
秦震没有按照午饭后动身的预定计划行动,他暗地里嘱咐了黄参谋,在黎明尚未到来的时候,就悄悄离开了司令部。秦震坐的小吉普和坐满护送战士的中型吉普,一前一后,开出常德。刚到野外,小陈眼尖,说:“怎么?前面停着一辆吉普?”秦震说:“你莫睡迷糊了眼睛吧!”距离更近了,小陈一下猛跳起来嚷道:“是董司令!”秦震心头一热,车已旋风般驰到路口,从黑地里发出董天年爽朗而洪亮的声音:
“在下等候多时了!”
秦震忙跳下车来猛跑过去。
董天年哈哈大笑说:
“我料你会来这一手,我也就只好来个长亭送别了。”
第十九章 英雄奏鸣曲
一
武汉真正成为一个大火炉了。在秦震的感觉上,他回到武汉和离开武汉时完全不同。那时从江面上偶尔还吹来一阵清风,而现在,强烈的阳光投射到江面上,像蒸腾起濛濛浓雾,是半透明的,但是火辣辣的。天在下火啊!整个武汉好像都在燃烧。秦震仍然住在洞庭街原来住过的那套房间,尽管打开所有门窗,但室内的空气好像烤干了,仍令人感到呼吸困难。他摸摸墙壁、家具,都烫手,连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水也是温吞的,风扇吹的风也毫无凉意。秦震仰起脖颈连喝了几杯凉开水,而后脱掉外衣,打着赤膊,嗒然坐在令人不舒服的藤椅上。从离开前线,他觉得一切都不如意,现在,自己像个火人,从里到外都被煎烤着、焚烧着,最难令人忍受的是连一滴汗水也没有,莫非连最后一点水分也耗干了?过去的武汉是这样吗?不是,现在,难道是天时发生了变化,难道是自己老了,缺乏足够的适应能力了?怎么刚一回到后方,就想到“老”字,这对于四十几岁的人来说,实在非常好笑。窗上送进来一阵阵航笛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走到通阳台的门口,两眼渐渐明亮起来。江上有那么多船只,交织穿梭,频繁往来。有黑色的轮渡船,有浅灰色的远航货轮,有深蓝色的客轮,还有一只红色的小型海关交通艇,忙忙碌碌在船只之间急驶。这些船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地鸣着汽笛,有的像男低音那样深沉,有的像女高音那样嘹亮,各种各样,纷繁复杂,组成了一曲长江大合唱。这可是他离开武汉时所没有的,它说明这个经济大动脉活跃了,繁盛了。“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真有这样一种非凡气魄呢!这些船只在灼眼的阳光下竞争着,忙碌着,难道他们不觉得热、忘记了热吗?
秦震急于想了解这次究竟是个什么调动,派黄参谋到司令部去询问报到的事,得到的回答是让他直接向政治部姚锡铭姚副主任报到。他亲自拨了电话,接电话的秘书笑吟吟地谦逊地说:姚主任正在参加一个会议,等姚主任约了时间,他立即通知秦震。秦震追问了一句:
“这样急如星火地调我回来是为什么?”
对方笑而不答,只是说:“秦副司令!我想下午姚主任不会约请您,您也得休息一下呀!”
“好吧,再见!”
他放下电话,焦虑地皱着眉头:“这个青年人嘴好紧,没透露一点风声,还笑吟吟的,笑什么?笑我急么,这个青年人!休息!休息!我跑到你这火炉里来休息?咳!”想也想不出个什么道理,还是睡上一觉,这日子总得打发呀!于是,他铺了一领竹席在地板上。本来,由湘西经鄂西然后穿云梦泽的长途跋涉,使他疲惫劳碌,使他很想睡眠。可是由于任务不明,形势莫测,他躺下来,又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就这样苦苦折腾了一个下午。
夜幕虽已降临,气温却未降低。不过凭楼远眺,一望无际的灯火,就像天上那虚无飘渺的银河倾泻人间,亿万点金沙银沙闪烁发光,特别令人神往的还是长江。黑黝黝江面上摇曳着黄的、白的、红的、绿的灯影,悠然浮荡,令人迷醉。秦震洗了个澡,扇着芭蕉扇,不去开灯,一任长江船艇闪射来的、马路上汽车闪射来的各色霓虹般的灯光通过窗口在屋顶天花板上挪移闪烁。
正在这时,他听到叩门声,他随即应了声:
“请进!”
进来的是姚锡铭的秘书,他说:
“姚主任请您过去。”
“他的病怎么样哟?”
“好了,不过医生叮嘱不要疲劳,可他从一下床就没休息过……”
秦震一身整洁,崭新的军衣,锃亮的皮鞋,跟着秘书走了不太远的一段路,走进那座洋房的楼下客厅。这客厅里摆的是一色藤沙发,屋顶下长翼的电风扇在无声地旋转,上面的大吊灯没开,只亮着几只壁灯,使屋里的光线显得幽暗柔和。秦震正在端详,听到从楼梯上传下来一阵轻捷、紧促的脚步响,转过头一看,姚锡铭已经潇洒自如地走进来,他一坐下就说:
“你应该先歇一歇嘛!”
“不知这调令是怎么回事,心里不落底呀!”
“还是个毛猴子脾气,闲不得!闲不得!”
姚锡铭长满胡茬的脸上透出粲然一笑,两条浓眉一挑,投过一瞥亲切的眼光,而后郑重说道:
“两次心绞痛,这对你可是个警告!”
秦震的心怦怦跳起来,他暗暗思忖:糟了,是这个隐瞒不过的事,给自己带来了麻烦,说不定军旅生涯从此告一终结!不过,他还是镇定了自己,他说:
“你的病比我的重,可是你……”
“我那算什么!老毛病,躺几天,一退烧就过去了。”
秦震听人讲,姚锡铭由于长期坐牢,得了肺结核,据说肺上很有几个空洞,一犯病免不了咯几口血。姚锡铭为了避免纠缠,却果决地单刀直入,说出使秦震灰心丧气的一个消息:
“中央通知你到北京开会。”
“这个时候,离开前线?”
“这事很重要,召开政治协商会议,成立新中国。”
秦震苦恼地央求:“领导上能不能考虑换个人,我这人,军事上能蹦跶两下子,政治上可不在行。”他的脸一下苍白起来。从前线回来的路上,他做过各种设想:是不是把他从西线又调回东线,是不是调到其他野战军去,或者是让他去执行一项特殊的战斗任务?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着——立刻离开前线!他马上表现出非常执拗、实难从命的神气。
刚一开头就谈崩了。
姚锡铭从藤椅上站起来,在地板上缓缓地踱来踱去。他的脸上像风云变幻、闪烁不定。他把两臂抱在胸前,站到秦震面前,严肃地看了他一阵,问他:
“你想过没有,你是什么人?”
这一下把秦震问愣住了,他脱口而出:
“我是一个军人……”
“不,你首先是个革命家。如果说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反过来说,政治又何尝不是战争的继续?这些天,我听见不少人说你说的这种话,还有人说的比你玄乎,仗打完了我要失业了,好像我们只是战争机器,只是木偶,没有头脑,没有意识,没有理想。不行,那样不行。打来打去把人打糊涂了,忘了我们为什么而打了。我们进行世界上最漫长的革命战争,我们牺牲了那么多好同志,就拿秋白来说吧!鲁迅的战友,他不是高唱‘国际歌’而从容就义了吗?我倒要问问你,他们临终那一刹那想的是什么?想的就是有一天在这灾难的大地上建立新中国!……”
姚锡铭由激动而转入深沉的思索,他坐下来很久没说话。
秦震内心感到巨大的震动,他后悔把话说得太绝对了,很想缓和一下。他想起刚才姚锡铭提鲁迅,想起他离开武汉时他到姚锡铭这儿来看见他正在病床上读《鲁迅全集》,就搭讪地问:
“《鲁迅全集》读完了吧?”
一说起鲁迅,姚锡铭就兴致勃勃了:“读完了,读完了,这不把我的病治好了吗?”
秦震知道姚锡铭也记起那次的谈话,随即相视而笑,打破沉闷。
“胜利!胜利,是一个什么含意?我最近常常想这么一个问题,我们中华民族本来是伟大的、光辉的,可是这么多年以来她蒙受了耻辱和灾难,——可是,我们的文明,我们的伦理,我们的道德,都没有了吗?不,就拿鲁迅来说,他所以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