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招手,心头又发出那样的赞叹:“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女青年啊!”
严素走过去之后不久,有两个奇异的人形映入秦震的眼帘。他定睛看时,是一男一女,把一件雨衣蒙罩在头上。秦震十分纳闷,这是什么人?不料那两人早已看到他,而且径直向他奔来,一下把雨衣揭去。啊,是他们,南下列车上那两个青年。两个人像从万马军中蓦地看见了亲人,齐声叫道:
“秦副司令!我们也来了!”
“好,是真正的战士了!你,哦,对,你叫黎明,你……你叫李天歌,你还作诗?你还唱歌吗?”
黎明跟李天歌见秦震记得如此之牢,心下十分快意。他们说:
“我们现在是记者了。”
“不过,诗还要作,歌还是要唱嘛。你们看看,”秦震在马上把手一挥,朝着山河大地,朝着汹涌人流,“有多少诗好写,有多少歌好唱的呀!”
四
有一个人骑马向秦震急驰而来,这是梁曙光,他喘吁吁地喊着:
“包围了敌人——包围了敌人!”
这骤然而来的消息,使秦震兴奋起来。他打了那么多次仗,歼灭过那样多的敌人,可是,这种消息每次到来,还使他全身振奋,意气盎然。他两脚跟一磕马肚子,右手把缓绳轻轻一带,雪青马便灵活地转过身子,扬开四蹄。——秦震第一个,梁曙光第二个,后面一条线一样飞奔着几个骑马的人……他们沿着山梁向不太远的长满茂密黑松林的小山顶那儿跑去,它是这一带唯一一处高地,可以纵览全局。他们到达不久,陈文洪也骑着黑骏马飞奔而来了。梁曙光立刻报告,连接两份电报,本师一个营,从西面穿过无数密林和羊肠小道,插到撤退的敌兵团背后;与此同时,游击队也从东面湖沼地带横截住敌人。秦震、陈文洪、梁曙光都举起望远镜在观察。
从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离他们数里之遥是一片广阔的阵地。有几处村庄隐藏在茂密繁盛的竹木林里,没完全露面的太阳透过稀薄的云层撒下光亮,曲曲弯弯的蓝色小河那面浮着淡淡的白雾。雾里,竹木林里,旷野上,都有敌人的兵马,有的从这边往那边,有的从那边往这边,急遽地调动着。本来,在几片裸露的场地上,一大批人疲于奔命,睡倒地下,不想再走,但是给几个军官驱赶着,利用丘陵的棱角抢修工事。令人可虑的是敌人炮兵竟抢在了我们前面,进入阵地,校正炮位。这一切说明敌方已经发现后路切断,预感到两把刀子已插将胁下,但对正面压力尚无精确判断,只是连忙设防、筑垒,准备决战。
陈文洪大大叉开两腿站在那里,回过头,向秦震投出问询的一瞥。
秦震感觉到陈文洪全身洋溢着求战的渴望。不过,他的神情是冷静的,甚至冷峻的。
秦震只轻轻说了一句:“彻底消灭敌人!”就策马缓缓穿过树林走去,好像是说:“我不插手,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打一场胜仗!”上级的信任形成力量,增强了陈文洪的信心和信念,他立刻全心全意组织战斗。
堑壕、掩体,迅速修筑起来。电话兵一下跑过高地,一下跑入洼谷,飞快地牵着黑色的电话线,把整个从行进改变为攻击的阵地的神经沟通起来,使它很快成为一个机动、灵活的作战整体。被陈文洪派去给兵团前指建筑工事的人回来了,说:“副司令骑马视察整个前沿阵地去了,说回头到师指挥所来,用不着另外修工事了。”陈文洪说:“那就在这给秦副司令修个坚固的掩蔽部吧!”陈文洪通过电话与团、营、连都直接通了话。恰在此时,发生了一个十分严重的情况,炮兵上不了阵地。陈文洪正聚精会神地视察、窥伺着敌人的变化,他听了报告,头也没回:“上不来,难道等着敌人炮火消灭我们阵地不行?命令炮兵排除万难,进入阵地,准备发射!”
由于雨水和山洪的冲击,山坡完全变成烂泥塘了,炮兵进入高地,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沉重的炮车深陷在泥泞中,前边几匹马奋力拖拽,把挽绳绷得像弓弦一样紧,而驾辕的马却扑倒在泥水中,发出哀鸣,炮车不但不能前进,而且往后面溜滑。炮兵们(这里边有一个就是岳大壮)用肩膀顶住车轮,车轮还是一个劲向后滚。这时,一个参谋跑来传达陈文洪的命令。
岳大壮突然从人群中跳出来,这个腼腆的人变成火暴的人,他大声喊叫:“我们抬也把炮抬上阵地!”
只有战争,在战争的启发下,凝聚起那么多智慧与勇敢,只有战争,在战神的胁迫下,才会做出非人力所能及的事情。
“咔!”
岳大壮一刀砍断了挽绳。
他们一群人竟把几千斤重的大炮抬了起来。
正在进入阵地的牟春光听到杂乱的吆喝,猛回过头来,看到这一情景,岳大壮像一头拓荒的老牛,奋尽全身之力,抬着大炮,两腿颤抖,身体摇晃,顽强地一寸一寸向前移动,可是沉重的大炮终于又滚落在地下。牟春光心头一烫,那里的冰块溶成暖流,他的脸孔涨红了,他招了一下手,带领全班,沿着壁陡的山坡冲下来。他们撒开两腿飞跑,在半山腰里,他们呐喊着“炮兵兄弟,我们来了!”和炮兵会合。这波澜震动了宁静的空气,于是阵地上出现了惊人的场面,许多步兵从堑壕里跳出。一下子,热闹的人群拥聚在一起,这是多么动人、多么欢乐的场面啊!大自然给走向胜利的人们设置了障碍,可是,人们以坚韧的毅力战胜大自然。一门一门橄榄绿色的大炮被人们抬起来了,一个班长模样的人喊起号子“哎哟嘿,用力抬呀!哎哟嘿,向前走呀!……”几百只手,几百只脚,凝成一个统一的整体,按着一个统一的意志、统一的节奏在努力奋战,这种英勇而豪迈的壮举震惊了全军,鼓舞了全军。
天空,那迷濛黯淡的天空,一下被砸碎了。阳光骤然投射下来,湿渌渌的红土,鲜灵灵的绿草,特别是人们绷紧着、扭动着的赤裸的脊背、肩膀、大腿,给阳光照耀得像涂了一层脂油似的晶光发亮。
当第一门炮抬到炮位上,整个阵地上像急风一样掠过大笑和欢呼的声音。
牟春光向岳大壮扑过去,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了。牟春光激动得半天才挣出一句话:
“大壮兄弟!我对不起你呀!”
“不,是我,我想过,我不对!”
牟春光与岳大壮由于从深沉痛苦中获得解脱的欢乐而热泪滂沱。周围的步兵和炮兵也都拥抱起来。牟春光往高里一蹦,将手一挥喊道;
“炮兵万岁!”
立刻引起一阵轰响:
“步兵万岁!”
这呐喊声引起巡视整个战场、骑马回来的秦震的注意,他勒住马,他笑了。这时,一个骑马的参谋向他跑来报告:
“师长请副司令进入指挥所!”
他知道战斗就要打响了,他从容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大踏步向师指挥所堑壕走去,走下堑壕之前,还特地站在围墙上回顾了一遍。步兵迅速进入堑壕,无影无踪了。炮队的掩体整整齐齐排成一列,所有炮口缓缓升起,直指前方。刚才的纷繁、复杂的快乐,一下变成了单纯、严肃的宁静。陈文洪站在用装了土的空弹药箱垒起来的掩体里,剪形瞭望镜像一个巨大的圆规竖立在地下,陈文洪正在仔细观察。见秦震进来,连忙向他报告。秦震听完报告,挥了一下手说:“就这么办,我作观察员!”于是把信任和信念一道交给陈文洪,他径自走向一个弹药箱坐下来,端起一个白搪瓷茶缸喝水。陈文洪经过仔细观察、周密考虑,已经下定决心。这时,整个指挥所里充满了果决、坚毅、强劲的气氛。陈文洪轻轻向作战科长说:“让各部队报告!”每一部电话机有一个人守住,几部电话机同时嗡嗡摇动电话机柄。而后,一个个向师长作出了肯定的回答:“准备就绪!”“准备就绪!”“准备就绪!”……这时,在陈文洪眉宇之间,除了信心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了。他望着手表,秒针一下一下向一个决定的时刻跃进,——那是拼搏的时刻,那是所有力量组合成铁与火的冲击的时刻,也就是决定胜负的时刻。命令,是何等的威严呀!秦震、梁曙光、陈文洪都鹄立在那里,仰起头来,秦震轻轻对陈文洪说了一声:
“行动开始!”
陈文洪立刻命令发出攻击信号,然后,看见三颗红色信号弹忽悠悠升上高空。差不多在同一时刻,炮弹出膛,“嗡嗡”响着划空而过。敌人阵地上立刻出现了许多小小棉朵似的黑烟团。一刹那间,火光和黑烟一起爆炸。大地沉重地抖颤起来。战争是恐怖、震骇和死亡。但对掌握战争主动权的人来说,就像期待已久的事情一下赫然出现,每一场战争,都是一次创造,一次新生,从而唤起他们无法抑制的快感。随着电话上的报告、报话机上的报告,陈文洪敞开衣襟,指挥战斗。双方炮火交织起来,不过敌人的炮弹显然是漫无目标、空空荡荡地哀鸣。而我们的炮队在试射之后,立刻以强大火力控制一切,压倒一切,毁灭一切。敌人阵地上的丘陵、洼谷、竹木、村舍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派茫茫黑烟,然后突然变成一片火海。我们的阵地上也落下敌人的炮弹,升腾起几股浓烟,弥漫着硝烟气味。炮兵部队纷纷报告炮火命中情况。陈文洪从观测和谛听中判断出我们已经压制了敌人的炮火,他命令炮兵立即延伸射击。这时,他突然感到,一件激动人心的事发生了,他一下甩掉手上的电话,一步跳出堑壕,他高高立在胸墙上,他听见敌人后方,紧张而剧烈的枪声乱成一团,包围圈合拢了。这对于他是最好的信息,敌人已经处于腹背夹击的窘态。“这一下子,我要瓮中捉鳖,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是多么振奋呀!一转身跳下堑壕,由于他脚步的带动,胸墙上滚下一大堆泥块,他一步抢到电话机旁,立刻摇通电话,命令以六连为尖刀,从敌人的一处结合部(那条在阳光下闪亮的弯弯曲曲的小河那儿)发动猛攻,穿插进去,分割敌人。随着他的命令的下达,漫山遍野响起嘹亮的号声,就如同在音乐堂中听交响乐。忽然,所有乐声停止,只听见小号在清亮地响着、响着。他从望远镜里看到,先头连的战士在弯腰飞奔,有的扑倒又跃起来,有的倒下就不动了。不久,他们投入滚滚的硝烟,硝烟像乌云一样,给风吹得向一个方向飞扬。
陈文洪这一次没有带领部队冲锋,只挺立在指挥所里,通过报话机和突击营紧密联系。
“天山!天山!夭山回话,你们到达哪里?……遇到敌人碉堡火力拦击,……怎么?怎么?停滞不前?”
陈文洪拧着盾头,瞪大两眼,喝道:
“立刻集中火力,扫清道路!”
从报话机里传来集束手榴弹轰隆隆的爆炸声。
“什么?天山!你说话,天山!”报话员移向陈文洪:“营长要直接向你报告!”
陈文洪接过传声筒大声喊道:
“我是陈文洪,我是陈文洪,你报告吧!什么?捅进敌人指挥部?好呀!狠狠地捣烂它!”
秦震感到异常地疲乏,好像从襄阳、樊城出动以来,所积累的一切紧张、劳累,都在这一刻间凝聚起来,压在头上、身上,他感到全身像有无数根绳索紧紧捆绑着。他太乏了!他太乏了!所以他坐在弹药箱上,端着一缸热开水在慢慢喝,只默默观察着。他为陈文洪的从容不迫、镇定自若而感到莫大欣慰;同时,他也觉得陈文洪全身好像都在说:“我要打一个漂亮仗,打完了,你再处分我吧!”
秦震想道:“他的报告是他觉悟的表现,他从鲁莽猛撞中觉悟过来了!”陈文洪这样迅速吸取了教训,总结了经验,秦震感到无限的宽慰。他想说句话,可是,疲乏压倒他,他觉得全身肿胀、瘫软。不过,陈文洪最后的话声惊醒了他,他猛地站起来,想立刻奔过去。不行,头重脚轻,他只好勉强抑制自己,缓缓踱过去问:
“这一刀戳中了心脏?”
“看样子是击中了要害。”
秦震两眼炯炯发亮,像熊熊燃烧的蜡烛,熠熠闪烁。他立刻对陈文洪说:“是指挥部?要抓活的!”
陈文洪刚转过身去传达命令。正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又听到报话机里有声音,他一听,脸色变了:
“你再说一遍,抓到了敌人少将司令?你再说一遍……少将司令……”
秦震感到狂喜,他向报话机前走,想直接通话。但是心脏病患者,最怕猝然的焦急或猝然的狂欢。他觉得身子好像一下飘浮起来,而后心脏一阵剧烈的刺痛,他脸色苍白,一下倒在身旁几个人的怀中。
决定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