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素在人群中显得特别生气勃勃,她光着脚,裤腿挽到膝盖头上,虽然背了两个沉重的药箱,但她还是那样矫健、轻快、活跃。她这时什么也没有想,只顾奋力跋涉。不过,自从在湖荡里见到梁曙光的母亲,不知为什么,她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如果说在那之前,她的青春是美丽的、光辉的,虽然在欢乐中总伴随着一丝空虚;那么在那以后,尽管她没有寻找什么欢乐、美丽、光辉,然而,她却更加充实、稳妥、坚定,本来就开朗的性格也更加开朗了。就像一棵小雪松,带着未干的露珠,在朝阳红光里婆娑多姿,随风袅娜。是的,她在斗争中成长、成熟了。她从那位湖荡中的老人手里接过了伟大民族的精神的接力棒,(这把质朴的美德与对新的理想的追求溶而为一的精神呵!)使得她成熟了,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正因为这个缘故,一切艰难险阻都平淡无奇了:“这都是我必须做的,我不也正在这样做着吗?”她踩着泥浆,顶着泼溅的雨水,可是,她的步子是那样轻盈、坚韧。她有一股奔泻不尽的热情,是它把湿渌渌的热汗、沉甸甸的重负,一切一切都变成性质与之相反的东西了。她在这样一种心境之下一眼望到了陈文洪。她想,政委和师长总是在一起的。她用两眼睃巡一下,却没有看见梁曙光,于是她就集中注意力打量着陈文洪。
陈文洪从送出那份报告之后,什么都不想了,他似乎从愤怒与烦恼的旋涡中解脱出来了,在写报告之前,他和梁曙光有过一次谈话。
梁曙光:“老陈!你不要负担过重呀!”
陈文洪沉默、沉默,没有应声。
“我是这样想,不管问题多么复杂,只要抛开个人,都是容易处理的。”
“老梁,我想过了,我就是痛恨我自己。”
梁曙光看着陈文洪那由于痛苦熬煎而苍白削瘦的面容。他理解,他正经历着严酷的精神磨难。
“是的,生活的道路上有时会有迷误,要找到那个门槛,从那儿跨出一步就是光明。”
“政委,你敲吧!我经得起。”
“我认为你是一个很有点英雄主义色彩的人!”
梁曙光用话试探,看他反应,见他并没勃然大怒,就说下去:
“当然,一个革命者是要有一股子精神的,你有,这是你的长处。因此你有魄力,——你有任何困难也阻挡不住的魄力……不过,事情一旦过了头就走向反面,胜利会刺激你!困难也会刺激你!我知道你有你的苦恼,战争的苦难,个人的仇恨,血泪斑斑呀!可是,老陈!你有没有想过,敌人就是要拿这一切激怒你,你恨不得一拳砸个稀巴烂,可是事情偏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你知道,新生总是伴随着苦痛的,你的英雄主义使你失去理智,陷入主观。”
“你说,老梁!你把该说的都说出来。”
“你想消灭敌人,心是好的。可是英雄主义蒙蔽了头脑,你就失去了掌握客观规律的思想力量,你的勇敢变成了盲目。”
两个亲密战友的心互相沟通、交溶,好像拨开云雾看到青天。
“我从进武汉,心里就窝着一股火,这火愈来愈大,我不冷静了!……”他紧紧抓住梁曙光的手,梁曙光觉得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不,政委!我的心给敌人拖垮了。”一个铁一样的人,现在无可回避地展示他自己不敢正视、而又不得不正视的真心,这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痛苦呀!但是,他的忠诚的意志拯救了他:“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必须立刻抓住敌人,绝不能错过时机,否则一切希望将成为泡影,我就下决心发起冲锋了——我觉得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我的决心是正确的……现在我才明白,在我莽撞出击的决心下面,掩盖着我个人的感情。……感情蒙蔽了我的眼睛,营救白洁的念头影响了我的作战决心。政委!你说我英雄主义是原谅我,实际上是由于我的私心杂念,造成无谓的牺牲。我后悔莫及呀!”这种真诚、坦白,说明他的痛苦是巨大的,可也正是这巨大的痛苦,使他醒悟,将他拯救出深渊。灵魂,经过烈火的熔炼才能真正纯洁啊!
梁曙光听了陈文洪的话,十分感动,但感到陈文洪内心的疼痛,他不愿再加深这疼痛,于是避开眼前的这些具体事情,而一般性地议论道:“胜利这个东西来之不易呀!过去,看不到胜利盼胜利,现在胜利在握了怕胜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每一个人都不能背胜利这个包袱。你不要觉得敌人已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其实,现在敌人在跟我们比赛,看谁真正跑得快,看谁先达终点。老陈!你对自己的思想挖得是很深的,那你就卸掉包袱,卸得愈快愈好,轻装上阵,终卓在望。”
在这次谈话之后,陈文洪决然写了报告,那报告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纯洁灵魂的自白。
当陪同秦震看望部队,听到秦震那无限信任、无限嘱托的话,他的精神升华了。是的,
他现在像从山谷里吹出的清风,
他现在像从泉源里流出的净水,
他排除了一切庞思杂念,一条心就扑在一点上:打好这一仗!
严素看见陈文洪,也是光着两脚,把裤管挽到膝头上,袖子挽在臂肘上,肩头背着七八支枪,还一手挽住一个战士,在泥泞里跋涉。跟在他背后那匹黑骏马身上驮着战士们的背包,像个小山头,马一动弹那山头就颤动。见这情景,严素心头一阵发热,几步抢上去就夺陈文洪身上的枪。陈文洪胳膊一挡就把她挡开了,这时,才看出是严医生,就笑一笑说:
“你想抢我的买卖呀!”
严素脖子一挺,头发泼拉拉摇洒着雨水,说:
“这买卖你不给我做,我自己做。”
说着就去抢夺旁边一个战士的枪,那战士死抱住枪,不肯给她,两个人你争我夺就拉扯起来,这引起队伍中一阵欢乐的笑声,陈文洪趁势把手一挥喊道:“感谢严医生来给我们加油啊!”大家跟着哄喊:“好呀!来一个呀!”严素两手一举做出打拍子的姿势:“唱个歌好吧?”“好!”于是从这狂流中,一个强劲的旋律,冲破了霉雨和泥泞,震地动天。
泥泞难行。秦震骑着一匹雪青的蒙古马,带着几个骑马的卫士,在离部队约一百米的侧方缓缓前行。刚才这一幕夺枪的情景,完全落入他的眼帘。他很满意,从干部到战士,都有一股旺盛的意志,严素的行为特别令人鼓舞,他心下不禁暗暗称赞。然后,在还没有引起部队注意的时候,就策马一溜小跑,赶到部队前面去了。 【VNKO 盈科数码手机玩家俱乐部】
严素找到六连,找到牟春光。
“小春子,吃得消?”
“行呐,严大姐。”
两人肩并肩踏着烂泥,一面走一面说话:
“我托人带的那封信收到了吗?”
“是春玉那封信吗?”
“就是,我想亲手交给你,还要跟你唠唠家里情景,可是我有任务离开了部队。这可是‘家书抵万金’呀!你回信了吗?”
牟春光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不回信?你怎能够不回信,二老惦念着你呢!”
“你看,就这稀泥浊水有什么好写?”
“打了这么大胜仗,打开长江,进入湖南,听说你们班还被命名为战洪劈浪英雄班哩!”
“再也别提那吧!”
以后他就沉默不语了。
严素窥测出牟春光内心活动很复杂。她知道,他这人不是什么都挂在嘴头子上的,她就在用力寻思,想猜透他的心机。于是试探着说:
“师长,政委,都夸你呢!”
“我对不起师长,虎跳坪埋伏暴露了目标……”
牟春光脸色陡变,两眼充血,眼泪欲滴。他一想到这事,就充满无穷的懊悔和恼恨。不怨天,不怨地,怨自己。特别是现在,在同乡、同屯的严素面前,他难过地望了她一眼,觉得也很对不起她,没颜面见她,就小声说:
“严医生!你还是去执行你的任务吧!”
严素这个性格爽朗的人,最受不了这种一锥子扎不出血的劲儿。她像爆竹一样爆炸开来:
“小春子!看你这窝囊废的样子,还不如你爹痛快。我告诉你,你爹还有话呢……”
严素装出牟春光老爹那气派、那架势说:
“‘春子这一步棋走得好!人总要讲个事理,什么南方北方,不能咱这里光亮,眼看着那里摸黑。你给我告诫告诫春子,他要是打不出个样来,瞧我不拿鞋底子拐打他屁股!’我说小牟,看你这劲头,是不是等着挨揍呢!”
严素学得惟妙惟肖,惹得牟春光也笑了。
“我南下以来,心里哪天不是热火乎乎的,可是遇到烦心的事,有什么法子呢!”
战士的口捂得再严实,只要对方真心实意,他就会一碗水泼在地,一点也不保留。何况,他从小就管严素叫姐。后来,她到哈尔滨上学堂,见了面就觉得生疏了。可是,现在,在这万里以外,她毕竟是一个家乡的亲人呀。牟春光下定决心,把他跟岳大壮的纠葛,一五一十对严素说了出来。严素两只光脚踩得烂泥滋滋响,但她真心实意地在听着。她见牟春光说完,沉吟了老半天,然后一本正经地对牟春光说:
“小春子!你挖得不深。”
牟春光急得胀红了头脸争辩着:“我句句都是实打实!”
严素噗哧笑了,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跟岳大壮闹矛盾是实,可这不是根本,根本是南方的艰苦吓倒了你!你忘了本。”
牟春光最受不了这一句,又觉得挖到了自己的思想根子。他没有反击,只梗着脖颈,勾着脑袋。雨水泼洒在身上有点凉意,可是他心里却火烫。
严素好像想起什么久远的事,用缓和、温柔的语调说:“辽西作战我负了伤,组织上照顾我回趟家,没曾想这一回去可开了眼界,就拿你家来说,从前过的什么日子,你心里明白。我这回一看,你们家在咱屯那条小河边盖了两间明窗瓦亮的房子,我一脚踏进你家门,那暖和劲就别提了。你家养了一百多只鸭子,坐在炕头上就看得见那雪白雪白的一大群鸭子在河水里游荡。你还记得咱屯那块荒地吗?咱们小时候都管那里叫‘阴曹地府’,不敢到那儿去。现在成了宝库,都是你妹妹开拖拉机开出来的。你妹妹可真带劲,头上扎着大红头巾,那个麻利劲可跟你不一样,就跟苏联第一名女拖拉机手叫什么、什么林娜的一模一样。拖拉机在她手下跟驯儿马一般,隆隆叫着,把黑油油的肥土都翻过来,老阳儿一晒,那土呀,油亮油亮,真是黑金子……”经严素这一描绘,牟春光心情也亮敞起来。严素趁机郑重其事、一板一眼地说道:“你不是怕艰苦的人,这我知道。可是,这种事由不得人。你以为你什么也不怕,可是你腻味了、烦恼了,这也是示弱。人情世态就是这么个劲头,你愈弱它就愈欺你。一开头遇上山洪暴发,你还有股子猛劲,可架不住天长日久、天天如此、夜夜如此。钝刀子割肉不好受啊!你跟岳大壮的冲突只是爆发点,要不为什么岳大壮夸奖南方的话你想起来就那么反感呢!”
这话把牟春光点透了,他心里认可,只是不吭声。因为他一想起那回岳大壮那无情无义的狠样,他就觉得太伤害他的自尊心了。
“小春子!我说你心胸狭窄,你没掂一掂你的分量。”
“啥分量?”
“你是老解放区的战士。”
“要不是老解放区的战士,我还不替他推炮呢!”
“替他,他是谁?难道袍不是你的?”
严素这人口齿伶俐,话又入情入理,这一问就问得牟春光哑口无言了。
严素又说:“你好好想一想吧!不过,打完这一仗,还是给老人写封平安家信,且看你怎样回话吧!”
严素惦记着伤员病号们的事,就离开牟春光,径自往前走去。
雨还在稀稀拉拉地下,云层薄了一些,天地也就显得光亮了一点。严素看到一处山坡的松林前面,有一小群骑马的人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部队。严素一下认出秦副司令,鲜红的土壤、黑色的林木之间,他骑的那匹雪青马特别显眼。秦震披着雨衣,只在脖子下扣了一个扣,雨衣像斗篷一样披散开来。雪青马偶然举一下前蹄,甩一下尾巴,秦震稳稳坐在鞍子上,他那双并不大却目光锐利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战士。严素第一回看见秦震骑马,心中不知怎么激动起来。严素远远就向秦震招手,因为在这一刹那间,她想起南下火车上,他们的骤然相遇,她的请求,他的许诺……秦震笑吟吟朝她点着头,好像在说:“这不都实现了吗?”同时也举起手来向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