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的时候,小真真哭得厉害呀,那真是撕裂人心的哭声,撕裂人心的哭声啊!我心上这一条伤口,几十年也没有愈合过。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运。”
他忽然瞥了严素一眼:
“这不科学是不是?——可是,人的生活经历中有些事就是不科学呀!……唉!”
他完全沉入自我思索:
——屈原!屈原!——九巍山的风,汨罗江的泪,洞庭湖的波涛,云梦泽的水……
秦震的病确实好了,他又潇洒自如,谈笑风生了。
可是,陈文洪满面通红,无限怅惘。梁曙光从心里更加敬重自己的老首长,他明了梁曙光、陈文洪各有各的痛苦,他是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在引导他们、鼓舞他们,严素的泪水一直不干,她钦佩秦震、同情陈文洪、敬爱梁曙光。
严素在想:
——白洁能找到吗?
——老母亲能找到吗?
凭着女性的聪慧和机敏,她从很偶然一句话里,知道在梁曙光的故乡,他有一个女朋友。她不知为什么想到这里,有些惴惴不安。她极力驱逐这些杂念。她认为,自己,作为晚一代的人,她应该用全部精力、全部柔情,抚慰他们心灵上的创痛。她受了这些品德高尚人的感染,她立志使自己成为高尚品德的继承者,——这是一颗多么年轻的而又充满巨大母爱的心啊!但,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这时,她无论如何不能不为他们(不,也为自己)而激情战栗呀!
秦震微微一笑,打破宁静的空气:
“哎呀!天已经亮了,小陈!快打开门,让长江上的风吹进来吧!哪怕带着风、带着雨。长江的风吹了几万年,几亿年,今天,终于吹出了今天。”
小陈一打开通阳台的门就叫了一声:
“呀,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去了,现在,真好看,蓝色的晨光,还有朵红色的云!”
“诗人!你别做诗了,让我看看。”
他们扶着他走到阳台上。
江风那样温柔,
晨光那样温柔,
红霞那样温柔。
四
阳光灼灼,晴空万里。雨水把一切都洗得那样清洁,连天上一朵朵白云,长江上闪闪摇荡的波涛,来来往往的航船。就像曾经刮过一场巨风,从这儿卷走了污秽、耻辱、沉疴、巨痛,一切一切都显得更加鲜亮,更加洁白。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洗三次,在碱水煮三次,我们就会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一个污秽的城市获得了圣洁,一个古老的民族获得了光辉。好像历史从这儿开始的,又回到这儿来歇一下脚,好迈上新的途程。满街都飘扬着红旗,就像南方的夏天鲜花遍野,这是每个人怒放的心花呀!从解放之日起,这种热潮就在酝酿,升发,于是在六月中的一天,武汉市整个投入一场大狂欢中。
秦震坐吉普车到庆祝大会的会场上来。可是在离会场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路上,已经拥挤得水泄不通。秦震在病中得到了休息,就像这雨后初晴、阳光四射的天空一样,现在是通体光辉,神采奕奕。他衣着整洁,军衣和军帽都是新近洗烫过的,格外地整洁合体,一颗红帽徽,使他显得如此年轻。他不准警卫员给他开路,他就在人群中挤来拥去,就像扬子江中的一叶扁舟,一任风吹浪打,潇洒自如。他进入会场,会议已经开始了,人们把他领到木板搭的讲台上去,坐在竹椅上。他先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讲话,后来,又给一位参加过“二七”大罢工的老工人所吸引。这老人高高举起双手,像是要让苍天听到,他声嘶力竭、痛哭失声。会议主持人宣布解放军代表讲话,秦震立刻站起来,他的皮鞋后跟踏得木板卡卡响,径直走到台口,会场上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他的两腮绷得紧紧的,他的两道目光像闪烁的电火一样扫向会场,他把两只袖子都撸到胳臂肘上,他的全部炽旺的生命力从他胸中迸射而出:
“武汉的乡亲们!二十二年前,蒋介石、汪精卫,想把我们一脚踩死地下,我们共产党人,在这儿!就在这儿!”他手指向地面一指:“宣了誓,我们一定要回来的,现在我们回来了,武汉的父老兄弟姊妹们!你的亲骨肉亲儿女,你们的子弟兵,红色的子弟兵回来了!……”
他无法说下去,因为他的话给沸腾的轰声所压倒,全场的红旗都在摇动,全场的人声都在呐喊。这时,从人群中挤出一个黑脸盘的高大汉子,一个箭步跳上台,秦震刚转身,还没来得及走开,这人用蒲扇般大手推开秦震,他说:“让我讲几句话,我憋了几十年了——死了成千上万,才活下了我一个——我不替那些不能再站到这里来的人讲几句心里的话,谁来讲?……”可是,他的话噎住了,他用右手重重捶了一下胸膛。“我们武汉工人是宁肯站住死,不肯跪着活,我们站啊、站啊、站住了!……江岸的工友们让我说一句话:我们没有忘记江岸的历史,‘二七’的英勇搏斗!白崇禧要炸毁所有机车,我们把机器、零件都秘密埋藏起来。我们三天三夜没合眼,直到冒险穿过警戒线,把一辆一辆机车疏散到远远、远远的地方去。我们的工友实在支持不住了,机车一停,一扑就趴下动不了了……就因为、就因为我们是江岸的工人,我们烈士的鲜血没有白流,迎来了今天,我们下定决心要大干快干,给活着的人干一份!还要为死了的人干一份!……”
如果说,秦震点了一把火,这个江岸工人就把火扇得燃烧起来。这个沉着、精干、讲话鼓动性很强的人,使得整个会场都像大海漩涡一样回环激荡,从人群中发出一声声呐喊,一个点地喊这个人的名字:
“梁天柱说得好!”
“梁天柱说得好!”
“梁天柱说得好!”
坐在部队前头的陈文洪一听这名字,立刻想这就是开着第一辆机车送他跟前哨部队进武汉的那个人。他正想告诉政委,政委却猛地站起来,不知怎么一刹那间站立不稳,摇晃了一下,随即冲到木板台上,猛扑过去,一把抱住梁天柱,叫了一声:“天柱兄弟,是你,是你,是你呀!……”梁天柱一下愣怔住了。梁曙光喊道:“我是你的曙光哥哥呀!”梁天柱一头栽在梁曙光怀里。两人就在台上紧紧抱在一起,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震撼人心,催人泪下的一幕,把会场的气氛推向高潮。全场的人都哭了,一个跟一个抢上台去,表白心意。一直到太阳已经失去了逼人的暑气,江风带来傍晚的清凉,庆祝游行的队伍才开始活动。为了梁曙光和梁天柱骤然相聚,秦震、陈文洪、严素都激动万分。他们大踏步走在这队伍前头。像是被旋风吹出来那么多人,奔跑着,呐喊着,游行的人愈聚愈多,队伍愈来愈大,像是冲破堤坝滔滔而下的漩卷洪流,随着它的是红旗飞舞,喊声震天。顺着中山大道走到江汉路一带,天已黑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从谁的手里传递过来一只竹篾火把。秦震捋起袖口,高举着劈啪作响、火光熊熊的火把。于是,一转眼间,成千上万把火把都亮了起来,把整个武汉一下照得如同白昼,天空染得鲜红鲜红。大街小巷,人如潮涌。地面上都是人,都是火把;楼窗上、屋顶上都是人,都是火把。火把是太阳,千千万万只火把是千千万万个太阳,火焰的呼啸声、歌声、笑声旋卷成一团,在红色海洋上激流回荡,发射出万丈光芒。秦震乐得不知怎样好,笑得不知怎样好,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他一会儿向楼上挥手,一会儿跟着人群歌唱。他像一株给太阳照得鲜红通明的大树,在这广大无垠的森林中,它和所有的树联合起来,枝叶扶疏,迎风摇荡。他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能想,他的心和整个大武汉千百万人的心溶合在一起了。他不知道梁曙光到哪儿去了,他不知道陈文洪到哪儿去了,只有警卫员小陈紧紧跟在他身边。他的脸上忽悠忽悠地闪着火把的火光。他又回到忘我的年青时代,听到北伐军齐刷刷的脚步,高唱着:
R%打倒列强,打倒列强,
除军阀,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
齐奋斗!齐奋斗!
……R%
喉咙喊哑了,喉咙真的喊哑了。难道历史的时针拨转回去?不,不可能,秦震心里另外响着一个声音,像有什么人用力地掀动一页书,而这书页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是的,历史掀到了崭新的一页,黑暗沉沉的东方破晓了,一颗灿烂的太阳从乌云缭绕中脱颖而出,飞升而起了。火把!火把!火把!太阳!太阳!太阳!
秦震只顾向前走,小陈突然附耳说道:
“史司令在招呼你……”
秦震掠过万人攒动的人海,看到史占春司令员站在一处高台阶上朝他招手。
他挤出人群,人们拥挤着,冲撞着他,他好不容易挤出人群。
他走到史占春跟前,已经衣衫湿透,大汗淋漓,但,他在笑,还不断转过身来向狂呼的人们挥手。
史占春一把拉住他:
“心绞痛,可经不住这样激动呀!”
“不是激动,是欢喜……”
秦震没说完,史占春就拉他:
“走!”
“到哪儿去?”
“我给你找个好地方去!”
几辆吉普好不容易穿过人群,开到江汉关大楼下。
他们跳下车,这时江汉关钟楼上一阵嘹亮悦耳的钟声,正好敲了十一下。他们攀上楼顶一看,沿着长江两岸全是火把,像两条火龙,宛转、燃烧。近处,火光熊熊,像一片飘摇飞荡的红霞,火把一直迤通向远方,愈远愈细小,像两条弯弯曲曲的串珠,闪着金黄色亮点。这一切火的光影都倒映江中,在急速漂流的江涛之上,有如随波起伏、群星飞舞,一时之间,天上地下,仿佛都变成一片火的飞腾、火的旋卷。将重重夜幕照得雪亮,把扬子江水照得通红。这壮丽的景色,真是夺人神魄呀!
“老秦!你记得泸定桥吧!”
经史占春一提,往事立刻涌上秦震心头。
“那可是个难忘的夜晚,大渡河像亿万沸腾旋转的漩涡,直泻而下,泸定桥要给敌人卡住,红军就会全军覆没。”
“敌人想让我们重演石达开的悲剧。”
“做不到,那只是痴人说梦而已。你记得,急袭刚开始,天不作美,就下起大雨,满地泥泞,寸步难行;你记得,朱德同志指挥河西一路,刘伯承同志指挥河东一路,都点起火把!”
“对,我在河西这路先头部队里,大雨倾盆,伸手不见五指,正无可奈何,看见河东那面点起火把,一支,又一支……”
“对呀!你说得对,我在河东,是我们先点起来,你们紧跟着也点起来了。”
“好欢腾哟!夹河两岸,火光烛天,齐声呐喊,互相呼应,硬是抢下了泸定桥……”
“那是我们工农红军生死存亡的决定性的一战呀!”
“那是我们整个民族生死存亡的决定性的一战呀!”
两个老战友,你一言,我一语,使得这眼前熊熊不息的火龙,具有了历史的内涵和无穷的深意。
这是一道滚滚而下的火的巨流,
这是一道滚滚而下的历史的巨流。
史占春不无感慨地说了一句:
“龙腾虎跃,天上人间啊!”
他们一直立到夜气袭人,江风拂面。
火把似乎稀少了,不过,这儿一堆,那儿一堆,还在闪闪发光。
他们饱含深情地向那些火把依依不舍看了几眼,然后下了楼。
黄参谋招呼秦震登上吉普车,黄参谋问:
“回家?”
“好,回家。”
可是,车行驶一阵,他那昂奋的心情,似依然不能自己,他又命令:
“到梁曙光那里去!”
吉普车又调转头朝另一方向驶去。
这大江之滨气候变化真大,黎明之前,江风峭劲,带来阵阵凉意,几个人都不觉打了哈欠。
秦震又一挥手:
“不去了,回家!”
五
这一夜,秦震、陈文洪、梁曙光都没有睡着。
秦震从沸腾人海里一回到悄无声音的住处,特别是这一片白色的墙壁、家具,使他感到像落雪的森林一样寂寞难堪。小陈关闭了所有电灯,只留下床头台灯,他退出去了。秦震坐在那里,却连一点睡意都没有:
唉!这也是一种老态吧!神经一兴奋,就安静不下来!
他像要驱赶什么,挥了一下手。
可,这是什么日子,又怎么能睡得着呢!……
他渐渐陷入沉思,每一家人回到自己家,难道就能睡得着吗?就是小孩子,小孩子也会吵着还要一支火把呀!
火把!
火把!
南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