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吉普车掠过路灯下没个人影的市中心区,直向汉江大桥飞扑而去。跑了很久,秦震一看快到桥头就命令停车。
天气变了,浓云低垂,夜雾凄迷。
下了车,秦震叫梁曙光带路,借手电筒那根光柱照耀,这一小队人,走下江岸坎坡,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迂回蜿转,走到汉江引桥侧旁的那片棚户那儿去。他们脚下没有路,都是垃圾堆。这是这个繁华热闹、光怪陆离的大都会最黑暗、最荒凉的一角,这儿是老鼠、蟑螂、臭虫、虱子和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人们的世界。棚屋用高脚木架支撑在陡峭的高坡上。屋顶的破铁皮在“吱——咯”“吱——咯”作响,竹篾编的墙壁的裂缝发出“唧——扭”“唧——扭”怪声,一股浓重的霉烂腐臭的气味熏人欲呕。汉水上飘来的腥雾,更加重了这儿的阴森恐怖。贫苦的呻吟,疯狂的梦吃,不知是枭鸣,是猫叫,还是饥饿得奄奄一息的婴儿的啼哭,还是挤不出奶汁的慈母的哀泣。这一切都在震颤着秦震的心。他紧跟在梁曙光身后,终于攀上发出劈裂声响的木梯,走到一家棚户的屋檐下。梁曙光拍了好一阵竹扉,才听见一声咳嗽响,有人拉开门闩。一个白发白须、枯瘦如柴的老人,右手颤抖抖持着一盏小油灯,从黯淡光线中露出两只惊惶的眼睛。秦震抢上一步,握住老人的左手,连声说:
“老人家,深更半夜,打扰你,真过意不去呀!”
“……”
“我们是来探听一个人的下落的。”
老人咿咿呀呀,指了指自己耳朵,颤微微地摇头,他似乎在为自己的耳聋而感叹。
秦震凑到他耳边大声说道:
“让我们进屋说话吧!”
那衰颓的老翁,不甚乐意,而又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摇颤着灯,把他们引过门坎。
他们跨进屋,立刻就受到一股寒潮的袭击。原来这片棚户紧傍汉江,篾片竹竿编的墙壁挡不住寒风,一条条大裂缝的木板地更掩不住江涛澎湃,在这种声势之中,这棚户更加显得摇摇欲坠。大家动手,胡乱凑了几个竹凳,横七竖八坐了下来。
“我们来跟您老人家打探个人。”
“说出名姓,也好记忆。”
“大家都管她叫梁妈妈……”
不料一提梁妈妈,这老人倒精神一振,耳朵仿佛也灵性起来。这一点秦震看在眼里,放在心中,却没声张,只听老人家说道:
“问别人不晓得,梁妈妈,能说上一二。”
秦震一喜,连忙敬上一支香烟,老人接过去,捏了捏,送到鼻子底下,然后把它夹在耳朵上。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从此也就对答如流了。
“那是哪一年?”
他掐指算了半天,然后两手往膝盖上一拍,说道:
“咳!反正十年前的事了!这间屋住着一家给人家洗衣服、做针线的孤儿寡母,大小子上学堂出事,跑反走了,二小子长大开火车头,整日整夜在家落不下个脚,……梁妈妈是个善心人呀!走路也怕踩死个蚂蚁,可是,受儿子影响,接受了革命党那个理,大儿子走了,她就顶替了他,可干得起劲呢!没几年工夫,不要说这汉江桥头,就是武汉大街上,都知道有个梁妈妈!……有一日,梁妈妈出去就没再回来,二儿子赶回来把破衣烂衫卷巴卷巴走了。这不,从那往后呀,就我这孤寡老人搬住进这间屋来,也遭了不少罪啊!……巡捕、便衣探子,常常封锁这个地方,搜查这个地方,可是他们连个屁也没捞到。”其实老人不聋也不痴,他接着说,“可人家私下里都说,梁妈妈活得还挺硬朗,还在干革命,……那可是个苦水里熬出来的人呀!……”
秦震急迫地追问:
“梁妈妈现在在哪儿?”
“眼下嘛……”那老人想了一阵,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说:“没个寻处哩!”
在老人谈话过程中,梁曙光心急如焚,眼光凝滞。
看得出,经过秦震问寒问暖,细心关怀,老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尽管白家晚景残年,可心中但有一丝热气,就还想用它来抚慰别人,他只嘟嘟囔囔说:“……可都说她活着!还活着……”
梁曙光两颊上深深的皱纹在哆嗦,在战栗,眼泪围着眼圈转了一阵,他极力抑制,但终于流了出来。
秦震突然用嘴对着老人的耳朵喊道:
“从这往东头数第七间是谁家?”
“那是个没人住的空房,连屋顶的烂铁皮都给风掀走了。”
秦震无可奈何地告别了老人,走了几步,回身对梁曙光说:
“我看这老人家,并不聋也不痴,怕是你们一身军衣,带着枪支,急火火的,把他吓得只好装聋作哑。现在虽然没有一下寻得下落,但只要你娘还在人间,还怕没个寻处吗?对群众切记要礼敬三分呀!”梁曙光、陈文洪都以老首长对群众的细心体贴而十分感动,特别梁曙光不觉一阵赧然,深感上次来得鲁莽了。于是他们一行人等踏着屋门前的颤微微的木头阁板走到那第七间破房。手电光一照,满屋尘垢狼藉,秦震走到屋中心站着,情不自禁地说道:
“就是这里!一九二七年我就是在这里接上关系,从汉江上坐船逃出武汉的!”
他这一说,陈文洪、梁曙光都愣住了。
但谁也来不及做声,秦震已迅速走了出去。天气在这一阵工夫里陡然大变,但秦震坚持一定要到汉江大桥上望一眼汉江。这时秦震旧地重临,勾起一腔往事,心裂肠断,血向上涌。恰在这时间狂风怒吼,江涛呜咽,猛烈地震天撼地,紧压人心。他们上了桥头,愈往前风愈大,走路愈困难,简直站不住脚。秦震用手紧紧攀着大桥的栅栏,还是摇摇欲坠。蒙蒙夜幕之下,大桥飞峙在上,汉江横扫而下,从万初高空望下去,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秦震不像站在人间而是站在天上,浩浩苍天,茫茫江流,风像凝聚了整个宇宙的强力,迸发出亘古未见的狂暴,一道压将下来。秦震两手紧紧抓住栅栏,整个身子在狂风中摇曳。就在这时,他的心上一阵剧痛,他遽然失了知觉……
第七章 天穹的回响
一
秦震被安置在师医疗队病房里,原来准备转院,被他谢绝了。
经过队长亲自主持检查诊断,认为他是由于神经过度刺激,引起血管收缩,从而心脏供血不足,还不是由于冠状动脉硬化引起的心绞痛。从病情来看,不算太严重,但也必须防止恶化。在这种时候,最忌激动、烦恼,队长深知老首长的脾气,于是他就依顺了他的第一条:留在这里不动;不过坚持第二条:必须严格服从护理,安心静养。秦震点头同意了这个决定,因为他需要睡眠,队长还没走,他就闭上两眼,昏昏沉沉睡着了。这一觉整整地睡了一天一夜,等他醒转过来以后,他立刻发觉他所接受的那条规定给自己套上了不易摆脱的枷锁,他有点后悔了。过惯了紧张生活的人,一旦让他闲下来,他会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按照秦震的哲理:“人忙忙不出病,人闲才闲出病。”秦震所以坚持住师医疗队,实际上是因为这儿离他的住处近,只要设法回到住处,他就可以铺上摊子、摆开战场,那么他的病也就好了。
秦震自我感觉良好。
可是,想下地走走,不准。
想找本书看看,还是不准。
严素对他看管得很紧,有一次发现他在小本上记什么,就劈手夺走了。不论他怎样说服,甚至央告,严素毫不让步,她牙齿轻轻咬住下唇,也不说话,只是摇头。他只好乖乖躺在床上,叹了口气:
“唉!我算个什么病人呢?我住了托儿所了,又赶上你这么个铁面无私的阿姨!”
说得严素也噗哧笑了,不过,她严守队长的吩咐,尽心看护,决不妥协。不过,看起来,司令员也已“乐天知命”,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了。
其实,他心里在翻滚沸腾,那天夜访汉江桥,触景生情,血泪斑斑的往事一起涌上心头。于是一种思想,像一朵小小乌云,在他心里慢慢膨胀扩大,遮着生命的阳光,变成沉沉的重压,他要倾吐,他再也按捺不住……
严素自有严素的柔情,她在他床头桌上,插了一瓶红的和白的蔷薇,这两种颜色配在一起,十分鲜艳悦目,何况花还吐出甜蜜的芳香呢?
但,正是这种香味,惹恼了秦震。
他伸手把花瓶推远些,不行,还是香。他就翻过身用脊背对着花,谁知芳香又跟着弥漫过来。
他一赌气坐起身。
突然,窗玻璃上传来了丁的雨声……
春意恼人,春雨连绵啊!
他看看屋中没人,就悄悄起来,穿起军衣。
去推推门,门虚掩着。
他把门拉开,伸出头看看没人,他就敏捷地冒雨走去。
他已经走了老远一段路,警卫员小陈突然急急追来,一把抓住他。
他用力一甩,甩掉小陈,绷住脸说:
“小陈!有紧急任务……”
小陈知道他怕严医生,就说:
“严医生跟我要人怎么办?”
秦震急得直跺脚:
“小陈!小陈!……你就说、你就说……”他讨好地笑了一下,拉住小陈:“走,跟我一道走……严医生要问,你就说你不知道,不就完了吗!”小陈执拗不过,只好一面嘟嘟囔囔,一面跟他冒雨走去。
一回到寓所,他就打电话给作战科要电报。
小陈硬是不肯,逼着他躺上床去。
他刚躺下,又要坐起。
正在这时,他听到门外走廊地板上一路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门“蓬”地一声推开,门口站着严素,她面孔煞白,胸脯一起一伏,气吁喘喘,两条眉毛倒竖起来,一脸怒色:
“没见过你这样不听话的病人!”
秦震一时哭笑不得,只好怯怯地缩到雪白的羽绒被子里去。
严素细心地发现秦震还没来得及换湿衣服,心就软了。
她背过身去,让他换上衣服。可是她自己头发还湿淋淋掉水珠,她也没管,只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上,把听诊器放在他胸口上,仔细听了一阵,才缓了一口气说:
“你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可是在医院里你就是我的病人。我连一个病人都看不住,我还算什么医生……”
说着,她低垂脖颈,肩头一耸,哭了出来。
女同志的眼泪是秦震最怕的了,他不知怎样是好。
幸好这时,陈文洪、梁曙光破门而入,打开僵局,梁曙光首先笑呵呵地说:
“这不是,我说准在这里!……”
严素气呼呼地站起来,一扭腰,背过身去。
陈文洪连忙劝说:
“老首长这脾气,我们都知道,住院十回有九回溜号!”
秦震从枕头上看看大家,半晌没有做声。
他是心潮起伏呀!他是心潮起伏呀!……
然后,他缓缓说:
“严医生,原谅我吧!我请求你把我这屋里摆设个病房行不行呢?小陈,开车去,帮严医生把什么什么、医疗用的东西都搬来。黄参谋,你也去跟队长求个情,要惩罚就惩罚我,严医生尽到了责任。”
“哼,病人都跑了,还尽到责任呢!”
这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严素就带上小陈走了。
秦震从枕头上向梁曙光和陈文洪吐了吐舌头,羞惭地笑了一下。
雨悄悄不停地下着,窗玻璃上遮了一层濛濛雨雾。风吹时,有些大雨珠就像透明的蜂蜜一样悬挂在那儿簌簌颤动。
秦震艰苦地思虑着。
屋里三个人谁也没出声。
一片沉寂,万种心情。
最终还是秦震望望站在床两边的陈文洪、梁曙光说:
“我知道,你们这几天心里都压着块石头,都很不好受……”
他紧皱眉峰,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不舒服。
“我想劝说几句——唉!语言这个东西有时是那样软弱无力啊!……”
陈文洪的脸绷得很紧,梁曙光却露出了激情的颤悸,但都不约而同地从两旁抓住秦震的手,他们觉得秦震两手冰凉,他们脸上一刹那间出现了疑惧神色。
秦震泰然一笑:
“没得关系……这几天,你们和我都用紧张的工作压制自己,可是,火……火是压不住的。文洪!给我垫两个枕头,靠一靠,好受一些。”
靠了枕垫,扶他坐起,他脸上微微泛出红晕,他开始了缓慢而清晰的陈述。他像下定决心,也许,他经过深思熟虑,他觉得只有把他那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告诉他们,才能是对他们精神上的支持与援助。他看了看陈文洪,又看了看梁曙光:
“命运,命运是什么?你可不能不承认这一点,说是什么唯心论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