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群光着脚丫的民工,或坐或站,聚在坝底下
做完一件大事之前,他们总要以这样的歇息,表示喜悦
他们说着家里的庄稼、现在气候该打什么药
说着上学的淘气孩子
说着荤段子,引得妇女们大笑
说着领了这份工资,该去干些什么
他们要到半夜才能挖完全部的土方
而抽烟的男人说:“只剩下半夜了!”
冬天的九个瞬间
一个挎着篮子的女人弯腰
去捡地上的菜叶子
她的小女儿,总是
先比她捡到
一个袖着手的女人站在
一把靠背椅的旁边
她那写着“三元理发”的椅子
被风坐着
一个卖烤红薯的女人数了数
手中的几张钞票
然后递给小凳子上
写作业的儿子,让他再数数
一个卖花的小姑娘飞快地
跑上马路,敲了敲
车玻璃,又看了看
红灯
一个跪在地上的小女孩
她的校服有点脏了
她面前的那张纸
我们都知道写些什么
一个白头发的男人
蹲在路边,给一棵棵树
刷上石灰浆,没有刷的
一直排到路的尽头
一个在电话亭打电话的男人
旧西装抖动了一下
他把右手的电话交给左手
抬起右手,抹去泪滴
一个个子不高的小男孩吃力地
把一桶裁得整整齐齐的甘蔗
抱上河堤,然后小心地问
围在一起打牌的男人们口不口渴
一个瘪着嘴的小孩子趴住
麦当劳的窗户上往里看
他通红的小手,攥着
一张小纸币
一个乘过地铁的人
一个下午,他花了八块钱
乘了趟地铁
然后坐107路公车回来
那些人,还在打牌
或者聊女人,老婆孩子
有人问他下午去哪里了
他没有吭声
不久前,他们在地底下
猫着腰,干活,建隧道
他们说在这里也要通火车
他们说那么多烟不知往哪里喷
他们说不知道这辈子有没福分
坐这种火车
他那时就想,结了工钱
一定要先去坐坐
现在,他们在工地上等工钱
几个月了,老板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花光了身上仅有的十块钱
回来后就躺在床上
闭着眼,想睡又不能睡着
一个从早晨取走一些垃圾的人
早晨,她取走了一些垃圾
那些东西,被丢进垃圾筒之前
并不属于她
现住,她取走了
瓶子、易拉罐
放进小板车里
成为她的
两个骑单车的学生
从她的两侧绕过去
她回头看着
他们的背影
出神
人民公园
换一把椅子
换一种姿势
换一张报纸
我换不掉一份心情
走出公园的大门
碰见一个眯着眼的老头
守着一个橘子摊
那橘子,也有他的皱纹
那个老头,也有橘子
红润光亮的脸
我从他们身边经过
闻到了阳光中特有的
橘子的清香
透过栅栏,我看见了
春天里迟开的花
有好多种色彩
何居华
大山深处(组诗)
沉寂地燃烧
一颗在露珠里旋转的太阳
在照亮一切之后,沿一把
割草刀的刃口 落进
一盏灯油 沉寂地燃烧
高原的夜好冷 这唯一的
火焰把冰凉的心事烘热
今夜 一位用火纹心的汉子
靠一罐酒的勇气 要捂热
荒凉的山冈
牧 归
月亮在高处 涂抹脂粉的流水
显得异样幸福
羊是鞭声中奔跑的银色饰物
绕过篝火和散乱的窝棚
在一位少女的眼睛里
高原真美 羊的蹄窝也盛满
月光酿制的酒
在水声与月光的中心
沿一首牧歌的动荡
我在往事的尘埃中越陷越深
穿越谷地的路
山围拢水
水挤远山
一条穿越谷地的路
一端坐着村庄
一端坐着世界
水呀 一只梦河之舟
要靠你远行
背靠岩石
傍晚 背靠一块岩石出神
感触被回忆拉走的滋味
周围的事物只是模糊的影子
火烧云由羊的轮廓变成了少女
揉揉眼睛 等待一阵风的吹动
虚幻与真实在意识深处交替
落日也许会把人影拉成翅膀
伴随那朵少女云漫游
何居华,青年诗人,近年发表作品多篇,现在贵州绥阳县工作。
徐 学
上路(组诗)
说上北京给她去看病
说上北京给她去看病
爱人又一次哭了 那哭声
让我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我知道爱人心疼我 也心疼钱
那钱是我俩结婚十四年
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让爱人更想不通的是这么省下来的钱
却一次又一次地送进了医院
这还不够 我还要硬着头皮向朋友开口
为了给爱人看病 为了钱
我不知偷偷的哭过多少回
多少回之后 我照旧偷偷的哭
说上北京给她去看病
爱人好几天都唠叨没完
我知道她总在唠叨一句话
算了吧 还是省点钱
让儿子将来上个好大学
上北京给爱人去看病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也是希望后面的希望
去北京的路上
火车钻了一个隧道又一个隧道
爱人呻吟了一声又呻吟了一声
我看着爱人 心想
河西走廊离北京怎么就这么远
我开始羡慕生活在北京的人们
像羡慕别人的妻子有个好身体
像羡慕对面卧铺的一对老夫妻还恩恩爱爱
我开始感到 一个人
在疾病面前是多么渺小 无助
同时 我也感到一列火车的速度
还不如小时候我家毛驴车跑得快
我担心爱人这微弱下去的呻吟
是否还能坚持到北京
我在心里为爱人祈祷
娃他妈 你一定坚强点再坚强点啊
火车过了石家庄就是北京了
大车到了北京站
颠簸了三十多个小时
火车终于抵达北京站 这个
曾经让我心动过的站名
列车员甜甜的声音
至今还让我记忆犹新
——她说北京站到了
我顺着窗户玻璃往外望去 站台上
有许多人双手举着写名字的牌子
火车到了北京站
爱人已软得像根面条 在此之前
我已经听不到她的呻吟了
抱着爱人走下火车
这时候我已经汗流满面
这时候我感到她整个身体在发抖
我也在抖
站在站台上
我说娃他妈再坚强点
出了火车站 前面
就是桃花盛开的地方
我说这话的时候 咱家那边
太阳可能已经快要落山了
在夏天上路
鹅卵石像一颗烫手的山芋
芨芨草耷拉着脑袋
我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在这个季节我和爱人又上路了
K44次列车就停在眼前
我背着她一路小跑 担心
它等不及先跑了
她爬在我的背上
和儿子小时候
爬在我的背上多么像
只是她用左手搂住我的脖子
用右手的袖口不停的为我擦汗
爱人爬在我的背上
我知道她的心酸 和疼痛
我看不清她的脸
记得春天我俩也是这样上路的
在天坛医院
看见的建筑不是一流的
听说脑外科的手术是一流的
在天坛医院——
护士的微笑像一朵盛开的花
主治大夫的脸始终像墨一样的黑
在天坛医院——
有人在门口搭着横幅需要赔偿
有人热情地和你搭话说她认识好多专家
在天坛医院——
有人推销能治百病的新药
有人问你住不住便宜点的旅店
在天坛医院——
爱人住的是神经内科
我每周星期二下午像探监似的才能见她一面
在天坛医院——
听一位陪员说这医院因天坛公园而得名
他还说好人走到哪里都是一路平安
在天坛医院——
看见许多鸟 但我始终没有听到一声鸟鸣
天很蓝 但我始终没有感受到一丝阳光的
温暖
在天坛医院——
在天安门前照张相
在天安门前照张相
爱人来北京之前就这样说
——一遍又一遍的
我听着都快要烦死了
但我还是答应了 我知道
在北京到天安门前照张相
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谁知道爱人到北京的当天晚上
就住进了医院
一住就住了三十五天
三十五天之后
我和这位命苦的女人 带
着绝望又坐上了西去的火车
作为丈夫 我没有满足她的要求
这个小而又小的愿望
现在 我的爱人一天比一天脆弱
有时独坐 想想在北京没有带着爱人
到天安门前照张相
徐学,原名徐存祥,上世纪60年代出生于甘肃秦安,80年代开始诗歌写作,先后在《诗刊》《星星》《诗选刊》《飞天》《绿风》《北京文学》等多家刊物发表诗作多篇,有作品入选中国年度诗选和获奖。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身在河西》。
潘志兴
山村的夜(外三首)
屋脊离月亮的距离
只有一个指头多一点
夜很深了,有时有几声虫鸣
年轻母亲的胳膊枕着孩子的梦
山村睡得很熟
山村熟睡得像后门山坡上
被野猪啃掉的
倒在地上的果树一样
空气里仍有烤番薯的香味
好像还有一点醉人的酒味
谁踩疼了山村的夜
狗吠声把山村抬到星星的上面
云团飘过来细细斜斜的雨丝过去了
山村睡得很熟
像昨晚村上南下归来的几十个打工仔
把叹息装进箩筐扔进了深潭
西南面那幢靠着大青岩的
红房子二楼窗口透出缕缕灯光
像屋主李大嫂白天淡淡的笑
她在等待着女儿的越洋电话
红中绿洲上的一丛芦苇
江中有块小小的绿洲
一丛瘦瘦的芦苇
支撑着月亮
挑着大江
狂风吹来
芦苇只是向后仰了一下身子
仍然支撑着月亮
江涛涌来
芦苇只是变换一下角度
仍然挑着大江
黎明时分 风中
芦苇哼着放排工的号子
斜背藏满嘱咐的太阳
我蹲下身子
细看大地究竟给了芦苇一些什么
呵,只是一杯泥土几颗沙石
雨 中
天空阴沉
像屋角的柴垛散发着的霉气
雨点打在
窗外低洼的积水里
孩子用脚板开了条小沟
鸟在雨点的隙缝中飞来飞去
杯子里啤酒四溢
打湿了放在桌子上透明的话题
话题又从啤酒中冒出来
晒衣绳上的
像彩云似的几件衣服上下舞动
雨点密集
杯子里啤酒四溢
水洼
淹没了虫鸣
淹没了孩子的乐趣
鸟蹲在屋檐下缩着脖子
沉默得像竹篱笆上的木桩
一位老人
老人用松树皮般粗糙的大手
摸了摸小孙子的头
小孙子追着小伙伴的喊声跑出门外
老人坐在竹椅上打盹
蒲扇和一缕风掉在地上
屋檐处的蛛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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