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泰(候皓坐定,四面望望,立刻)好,我有一句话,(指着)我屋旁边那土墙要
塌,你们想收拾不收拾?——
曾文彩(低声,急促地)你又怎么了?
江泰(对彩)你别管!(转对思和皓)你们收拾不收拾?不收拾我就卷铺盖滚
蛋。
曾皓(莫名其妙)怎么?
曾思懿(软里透硬)不是这么说,姑老爷,我没有敢说不收拾,不过我听说爹
要卖房子,做买卖,所以——
曾皓(挺身不悦)卖房子?
曾思懿卖给隔壁杜家。
曾皓(微怒)哪个说的?这是哪个人说的?
曾思懿(眼向江泰一瞟,冷笑)谁知道谁说的?
江泰(贸然)我说的!(望着皓,轻蔑的神色)我也不知道哪个说话不算话的人
对我说的。
曾皓(在自己家里,当着自己的儿媳受这样抢白,实在有些忍不住)江泰,你这不是对长
辈说话的样子。
江泰好,那么我走。(拔步就走)
曾文彩(低声,儿乎要哭出来)江泰,你还不坐下。
愫方(央求地)表姐夫!
'江被他们暗暗拉着,不甘愿地又坐下。
[半晌。沉静中文清由书斋小门悄悄走进来站在一旁。
曾皓(望了文一眼,颤抖)我说过,我说过,我是为我这些不肖的子孙才说的。
现在家里景况不好,没有一个人能赚钱,(望文愤愤地)大儿子第一个
就不中用!隔壁那个暴发户杜家天天逼我们的债,他们硬要买我们
的房子,难道我们就听他们再给一两万块钱,乖乖把房子送给他们
么?(越说越气)这种开纱厂的暴发户,仗势欺人,什么东西都以为可
以拿钱买,他连我这漆了十五年的寿木都托人要拿钱来买,(气得发抖)
这种人真是一点书都没有读过。难道我自己要睡的棺材都要卖给
他?(望彩)文彩,你说?(对文清)文清,你这个做长子的人也讲讲?
(文低头)你们这做儿女的——
[由书斋小门走进来陈奶妈。
陈奶妈(高兴地)清少爷!(看见大奶奶对她指着皓摆手,吓得没有说出来,就偷偷从通大客
厅的门走出去)
曾皓这房子是先人的产业,一草一木都是祖上敬德公惨淡经营留下的心
血,我们食于斯,居于斯,自小到大都是倚赖祖宗留下来这点福气,
吃住不生问题。(拍着那沙发的扶手)你们纵然不知道爱惜,难道我忍心
肯把房子卖给这种暴发户,卖给这种——
江泰(把手一举)我声明,不要把我算在里面,你们房子卖不卖,我从来没
有想过。
曾皓(愣一愣继续愤慨地)这种开纱厂的暴发户!这种连人家棺木都想买的东
西,这种——
'突然从隔壁邻院袭来震耳的鞭炮声。
曾皓(惊吓)这是什么?(几乎要起来,仿佛神经受不住这刺激)这是什么?什么?
什么?
愫方(在鞭炮响声里,用力喊出)不要紧,这是放鞭!
曾皓(掩盖自己的耳朵,紧张地)关上门,关上门!
(文与瑞赶紧跑去关上通大客厅的门扇,鞭炮声略远,但不断爆响,半天才歇。
曾文彩(在爆竹声中倒吸一口长气)谁家放这么长的爆竹?
江泰(冷笑)哼!就是那暴发户的杜家放的。
曾皓(抬头)看看这暴发户!过一回八月节都要闹得像嫁女儿——
'陈奶妈由通大客厅的门上。
陈奶蚂(拍手笑)愫小姐:这一家子可有趣!女儿管爹叫“老猴”,爹管女儿
叫“小猴”,屋里还坐着一个像猩猩似的野东西,老猴画画,小猴
直要爬到老猴头上翻筋斗。(笑着前翻后仰)屋里闹得要翻了天——
曾皓(莫名其妙)谁?
陈奶妈还不是袁先生跟那位袁小姐,我看袁先生人脾气怪好的,直傻呵呵地
笑——
曾思懿陈奶妈,你到厨房看看去,赶快摆桌子开饭,今天老太爷正为着愫小
姐请袁先生呢。
陈奶妈哦,哦、好,好!
'陈奶妈十分欢喜地由通大客厅走下。
曾思懿(提出正事)媳妇听说袁先生不几天就要走了,不知道愫妹妹的婚事爹
觉得——
曾皓(摇头,轻蔑地)这个人,我看——(江泰早猜中他的心思,异常不满地由鼻孔“哼”
了一声,皓回头望他一眼,气愤地立刻对那正要走开的愫方)好,愫方,你先别走。
乘你在这儿,我们大家谈谈。
愫方我要给姨父煎药去。
江泰(善意地嘲讽)咳,我的愫小姐,这药您还没有煎够?(迭连快说)坐下,
坐下,坐下,坐下。
[愫又勉强坐下。
曾皓愫方,你觉得怎么样?
愫方(低声不语)
曾皓愫,你自己觉得怎么样?不要想到我,你应该替你自己想,我这个当
姨父的,恐怕也照料不了你几天了,不过照我看,袁先生这个人哪。。
——
曾思懿(连忙)是呀,愫妹妹,你要多想想,不要屡次辜负姨父的好意,以后
真是耽误了自己——
曾皓(也抢着说)思懿,你让她自己想想。这是她一辈子的事情,答应不答
应都在她自己,(假笑)我们最好只做个参谋。愫方,你自己说,你
以为如何?
江泰(忍不住)这有什么问题?袁先生并不是个可怕的怪物!他是研究人类
学的学者,第一人好,第二有学问,第三有进款,这,这自然是—。。
—
曾皓(带着那种“少安毋躁”的神色)不,不,你让她自己考虑。(转对愫,焦急地)
愫方,你要知道,我就有这么一个姨侄女,我一直把你当我的亲女
儿一样看,不肯嫁的女儿,我不是也一样养么?——
曾思懿(抢说)就是啊!我的惊妹妹,嫁不了的女儿也不是——
曾文清(再也忍不下去,只好拔起脚就向书斋走——)
曾思懿(斜睨着文)咦,走什么,走什么?
[文不顾,由书斋小门下。
曾皓文清,怎么?
曾思懿(冷笑)大概他也是想给爹煎药呢!(回头对愫又万分亲热地)愫妹妹,你放
心,大家提这件事,也是为着你想。你就在曾家住一辈子,谁也不
能说半句闲话。(阴毒地)嫁不出去的女儿不也是一样得养么?何况愫
妹妹你父母不在,家里原底就没有一个亲人——
曾皓(当然听出她话里的根苗,不等她说完——)好了,好了,大奶奶请你不要说这
么一大堆好心话吧。(思的脸突然罩上一层霜,皓转对愫)那么愫方你自己有
个决定不?
曾思懿(着急对愫)你说呀!
曾文彩(听了半天,一直都在点头,突然也和蔼地)说吧,愫妹妹,我看——
江泰(猝然,对自己的妻)你少说话!
'彩默然,愫默立起低头向通大客厅的门走。
曾皓愫方,你说话呀,小姐。你也说说你的意思呀。
愫方(摇头)我,我没有意思。
'愫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皓哼,这种事怎么能没有意见呢?
江泰(耐不下)你们要我说话不?
曾皓怎么?
江泰要我说,我就说。不要我说,我就走。
曾皓好,你说呀,你当然说说你的意见。
江泰(痛痛快快)那我就请你们不要再跟愫方为难,愫方心里怎么回事,难
道你们看不出来?为什么要你一句我一句欺负一个孤苦怜仃的老小
姐,为什么——
曾思懿欺负?
曾文彩江泰。
江泰(盛怒)我就是说你们欺负她,她这些年侍候你们老的,少的,活的,
死的,老太爷,老太太,少奶奶,小少爷,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管。
她现在已经快过三十,为什么还拉着她,下放她,这是干什么?
曾皓你——
曾文彩江泰!
江泰难道还要她陪着一同进棺材,把她烧成灰供祖宗?拿出点良心来!我
说一个人要有点良心!我走了,这儿有封信,(把信硬塞在皓的膝上)你
们拿去看吧!
曾文彩江泰!
'江气呼呼地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皓(满腹不快)这,这说的是什么?我,我从来没听过这种野话!(同时颤
抖地撕开信,露出来钞票和简短的信纸)
[皓看信时,张顺拿着碗筷悄悄走进来。瑞贞也走来帮他把方桌静静抬出,默默摆碗筷和
凳子。
曾皓(匆促地读完那短信,气得脸发了青)这是什么意思?(举着那钞票)他要拿这几
个房租钱给我!(对思)思懿,这是怎么回事?
曾思懿(冷笑)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又犯了些什么神经病?
曾文彩(早已立起,看着那信,惶惑不安,哀诉着)爹,您千万别介他的意,他心里不
快活他这几年——
曾皓(愤然)江泰,我不说他,就说女婿是半子吧,他也是外姓人。(对彩)
你是我的女儿,你当然知道我们曾家人的脾气都是读书第一,从来
没有谈过钱的话。好,你们愿意住在此地就住下去,不愿意住也随
意,也无须乎拿什么房钱,饭钱,给父亲看——
曾文彩(抽咽)爹,您就当错生了我这女儿,您就当——
曾皓(气得颤巍巍)呃,呃,在我们曾家甩这种阔女婿架子!
曾文彩(早忍不下,哇地哭起来)哦,妈,你为什么丢下我死了,我的妈呀!
曾思懿姑奶奶!
[文彩哭着跑进自己的卧室。
曾皓(长叹一声)一群冤孽!说都说不得的。开饭,张顺,请袁先生来。
'胀顺由通大客厅门下。
[文由书斋小门上。
曾文清爹!
曾皓要走了么?
曾文清一点钟就上车。
曾皓你的烟戒了?
曾文清(低头)戒了。
曾皓确实戒了?
曾文清(赧然)确实戒了。
曾皓纸烟呢?
曾文清(低头)也不抽了。
曾皓(望着他的黄黄的手指)又说瞎话!(训责地)你看,你的手指头叫纸烟熏成
什么样子?(摇头叹息)你,你这样子怎么能见人做事!
曾文清(不觉看看手指)回,回头洗。
曾皓霆儿呢?
曾思懿(连忙跑到通大客厅门前喊)霆儿!你爷爷叫你。
曾皓他在干什么?
曾文清大概陪袁小姐放风筝呢。
曾皓放风筝?为什么放着《古文观止》不读,放什么风筝?
曾文清霆儿!
[霆慌慌张张由通大客厅的门跑上。
曾皓(厉容)跑什么?哪里学来这些野相?
曾霆(又止步)爷爷,袁伯伯正在画“北京人”,说就来。
曾皓哦,(对瑞)把酒筛好。
曾霆袁伯伯说,还想带一位客人来吃饭。
曾皓当然好,你告诉他,就一点家常菜,不嫌弃,就请过来。
曾霆哦!(立刻就走,走了一半又转身,顾虑地)不过,爷爷,他是“北京人”。
曾皓北京人不更好。(对文又申斥地)你看,你管的什么儿子,到现在这孩子
理路还是一点不清楚。
曾霆(踌躇)袁伯伯说要他换换衣服,
曾皓(烦恶)换什么衣服,你就请过来吧。你父亲一点钟做要上车的。
(霆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皓奇怪,愫方上哪里去了?
曾思懿大概为着袁先生做菜呢。
曾皓哦。
'霆在门外大客厅内大喊。
'霆的声音:“我爷爷在屋里!我爷爷在屋里!”
[圆的声音:“你跑,你跑!”
[砰地通大客厅的门扇大开,霆一边喊着一边跑进来,圆儿满头水淋淋的,提着一个空桶,
手里拿着一串点着了的鞭炮。小柱儿也随在后面,一手拿着一根燃着的香,一手抱着那只
鸽子。
曾霆(跑着)爷爷,她,她——
袁圆(笑喊)你跑!你跑!看你朝哪儿跑。。
'待霆几乎躲在皓坐的沙发背后,她把鞭炮扔在他们身下,就听着一声“噼啪”乱响,霆和
皓都吓得大叫起来,圆大笑,小拄儿站在门口也哈哈不止。
曾皓你这,这女孩子怎么回事?
袁圆曾爷爷!
曾皓你怎么这样子胡闹?
袁圆(撒娇)你看,曾爷爷,(把湿淋淋的头发伸给他看,指霆)他先泼我这一桶水!
'外面男人声音:(带着笑)小猴儿,你到哪儿去了?
袁圆(顽皮地)老猴儿,我在这儿呢!
'圆儿笑着跳着由通大客厅的门跑出去。小柱儿连忙也跟出去。
曾皓(对思)你看,这种家教怎么配得上愫方?(转身对霆)刚才是你泼了她
一桶水?
曾霆(怯惧地)她,她叫我泼她的。
曾皓跪下。
曾思懿我看,爷爷——
曾皓跪下!(霆只得直挺挺跪下)也叫袁家人看看我们曾家的家教。
'圆儿拉着她的“老猴儿”人类学者袁任敢兴高采烈地走进来。
[“老猴儿”实在并不老,看去只有四十岁模样,不过老旱就秃了顶,头顶油光光的只有
几根毛,横梳过去,表示曾经还有过头发。他身材不高,可是红光满面,胸挺腰圆,穿着
一身旧黄马裤,泥污的黑马靴,配上一件散领淡青衬衣,活像一个修理汽车的工人。但是
他有一副幽默而聪明的眼睛,眼里时常闪出一种嘲讽的目光,偶尔也泄露着学者们常有的
那种凝神入化的神思。嘴角常在微笑,仿佛他不止是研究人类的祖先,同时也嘲笑着人类
何以又变得这般堕落。他有一副大耳轮,宽大的前额,衬上一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