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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文清(早已厌倦,只好另外打一个题目截住她的无尽无休的话)咦,这幅墨竹挂起来了。
曾思懿(斜着眼)挂起来了——
曾文清(走到画前)裱得还不错。
曾思懿(尖酸地)我看画得才好呢!真地多雅致!一个画画,一个题字,真是
才子佳人,天生的一对。
曾文清(气闷)你别无中生有,拿愫小姐开心。
曾思懿(鄙夷地)咦,奇怪,你看你这做贼心虚的劲儿。我说你们怎么啦?愫
小姐画张画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又赋诗,又题字,又亲自送
去裱,我告诉你,我不是个小气人。丈夫讨老婆我一百个赞成。(夸
张地)我要是个男人,我就讨她七八个小老婆。男人嚜!不争个酒色
财气,争什么!可是有一样,(尖刻地)像愫小姐这样的人——
曾文清(有点恼怒)你不要这样乱说人家。人家是个没出嫁的姑娘!
曾思懿奇怪,(刁钻古怪地笑起来)你是她的什么!要你这么护着她。
曾文清(诚挚地)人家无父无母的住在我们家里,你难道一点不怜恤人家!
曾思懿(狡猾地把嘴唇一咧)你怜恤人家,人家可不怜恤你!(指着他说)你不要以
为她一句话不说,仿佛厚厚道道,没心没意的。(精明自负)我可看得
出这样的女人,(絮絮叨叨)这样女人一肚子坏水,话越少,心眼越多。
人家为什么不嫁,陪着你们老太爷!人家不瘸不瞎,能写能画,为
什么偏偏要当老姑娘,受活罪,陪着老头!(冷笑)我可不愿拿坏心
眼乱猜人,你心里想去吧。
曾文清(冷冷地望着她)我想不出来。
曾思懿(爆发)你想不出来,那你是个笨蛋!
曾文清(眉头上涌起寂寞的忧伤)唉,不要太聪明了。(低头踱到养心斋里,在画桌前,
仿佛在找什么)
曾思懿(更惹起她的委屈)我聪明?哼,聪明人也不会在你们家里苦待二十年了。
我早就该学那些新派的太太,自己下下馆子,看看戏,把这个家交
给儿媳妇管,省得老头一看见我就皱眉头,像欠了他的阎王债似的。
(自诩)嗳,我是个富贵脾气丫头命,快四十的人还得上孝顺公公,
下侍候媳妇,中间还得看你老人家颜色。(端起一杯参汤)得了,得了,
参汤都凉了,你老人家快喝吧。
曾文清(一直皱着眉头,忍耐地听着,翻着,突然由书桌抽屉里抖出一幅尚未装裱的山水,急得
脸通红)你看,你看,这是谁做的事?(果然那幅山水的边缘被什么动物啮成大
牙的形状,正中竟然咬破一个拳大的洞)
曾思懿(放下杯子)怎么?
曾文清(抖动那幅山水)你看,你看啊!
曾思懿(幸灾乐祸,淡淡地)这别是我们姑老爷干的吧。
曾文清(回到桌前,又查视那抽屉)这是耗子!这是耗子!(走近思,忍不住挥起那幅画)
我早就说过,房子老,耗子多,要买点耗子药,你总是不肯。
曾思懿老爷子,买过了。(嘲弄)现在的耗子跟从前不一样,鬼得多。放了耗
子药,它就不吃,专找人心疼的东西祸害。
曾文清(伤心)这幅画就算完了。
曾思懿(刻薄尖酸)这有什么希奇,叫愫小姐再画一张不结了么?
曾文清(耐不下,大声)你——(突然想起和她解释也是枉然,一种麻木的失望之感,又蠕蠕
爬上心头。他默默端详那张已经破碎的山水,木然坐下,低头沉重地)这是我画的。
曾思懿(也有些吃惊,但仍坚持她的冷冷的语调)奇怪,一张画叫个小耗子咬了,也
值得这么着急?家里这所房子、产业,成年叫外来一群大耗子啃得
都空了心了,你倒像没事人似的。
曾文清(长叹一声,把那张画扔在地上,立起来苦笑)嗳,有饭大家吃。
曾思懿(悻悻然)有饭大家吃?你祖上留给你多少产业,你夸得下这种口。现
在老头在,东西还算一半是你的,等到有一天老头归了天——
(突然由左边屋里发出一种混浊而急躁的骂人声音,口气高傲,骂得十分顺嘴,有那种久
于呼奴使婢骂惯了下人的派头。
[左屋内的声音:滚!滚!滚!真是混账王八蛋,一群狗杂种。
曾思懿(对文)你听。
[左屋内的声音:(仿佛打开窗户对后院的天井乱喊)张顺,张顺!林妈!林妈!
曾文清(走到大花厅门口、想替他喊叫)张顺,张——
曾思懿(嘴一努,瞪起眼睛,挑衅的样子)叫什么?(文于是默然,思低声)让他叫去,
成天打鸡骂狗的。(切齿而笑)哼,这是他给你送行呢!
(左屋内的声音:(咻咻然)张顺,八月节,你们都死了!灭绝了!
曾思懿(盛气反而使她沉稳起来,狞笑)你听!
[左屋内的声音:(拖长)张——顺!
曾文清(忍不住又进前)张——
曾思懿(拦住他,坚决)别叫!看我们姑老爷要发多大脾气!
[砰朗一声,碗碟摔个粉碎,立刻有女人隐泣的声音。
[半晌。
曾文清(低声)妹妹刚病好,又哭起来了。
曾思懿(轻蔑地冷笑)没本事,就知道欺负老婆。还留学生呢,狗屁!
(屋内的声音:(随她的话后)混账王八蛋!
[砰朗一声,又碎了些陶瓷。
(屋内的声音:(吼叫)这一家人都死绝了?
曾思懿(火从心上起,迈步向前)真是太把人不放在眼里了!我们家的东西不是拿
钱买的是怎么?
曾文清(拦劝,低声)思懿,不要跟他吵。
[张顺慌忙由通大客厅门口上。
张顺(仓皇)是姑老爷叫我?
曾文清快进去吧!
(张顺忙着跑进左屋里。
曾思懿(盛怒)“有饭大家吃”,(对文)给这种狼虎吃了,他会感激你么?什
么了不起的人?赚钱舞弊,叫人四下里通缉的,躲在丈人家,就得
甩姑老爷的臭架子啦?(指着门)一到过年过节他就要摔点东西纪念纪
念。我真不知道——
[曾霆——思懿和文清生的儿子——汗涔涔地由通大客厅的门很兴奋地急步走进来。
[曾霆,这十七岁的孩子,已经做了两年多的丈夫了。他的妻比他大一岁,在他们还在奶妈
的怀抱时,双方的祖父就认为门当户对,替他们缔了婚姻,日后年年祖父祖母眼巴巴地望
着重孙,在曾霆入了中学的前二年,一般孩子还在幸福地抛篮球,打雪仗,斗得头破血流
的时候,便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要为他们了却终身大事。于是在沸天震地的锣鼓鞭炮中,
这一对个人儿——他十五,她十六——如一双临刑的肥羔羊,昏惑而惊惧地被人笑嘻嘻地
推到焰光熊熊的龙凤喜烛之前:一拜再拜三拜。。从此就在一间冰冷的新房里同住了两年
零七个月。重孙还没有降世,祖老太太就在他们新婚第一个月升了天,而曾霆和他的妻就
一直是形同路人,十天半月说不上一句话,喑哑一般的捱着痛苦的日子,活像一对遭人虐
待的牲畜。每天晚上他由书房归来,必须在祖父屋里背些《昭明文选》“龙文鞭影”之类
的文章,偶尔还要临摹碑帖,对些千涩的聪明对子。打过二更他才无精打采地回到房里,
昏灯下望见他的妻依然沉默地坐着,他也就一言不发地拉开了被沉沉睡去。他原来就是过
于旱熟的,如今这强勉的成人生活更使他抑郁不伸,这么点的孩儿,便时常出神发愣,默
想着往日偷偷读过的那些《西厢》、《红楼》这一类文章毕竟都是一团美丽的谎话,事实
完全不是如此。
[进了学校七个月才使他略微有些异样,同伴们野马似的生活;使他多少恢复他应有的活
泼,家人才发现这个文静的小大人原来也有些痴呆的孩子气。这突如其来的天真甚至于浮
躁,不但引起家里长辈们的不满,连远房的亲属也大为惊异,因为一向是曾家的婴儿们仿
佛生下来就该长满了胡须,迈着四方步的。户外生活逐渐对他是个巨大的诱惑。他开始爱
风,爱日光,爱小动物,爱看人爬树打枣,甚至爱独自走到护城河畔放风筝。尤其因为最
近家里来了这么一个人类学者的女儿,她居然引动他陪着做起各种顽皮的嬉戏。莫名其妙
地他暗暗追随于这个明快爽利,有若男孩的女孩子身后,像在黑夜里跟从一束熊熊的火焰。
她和他玩,她喋喋不休地问他不知多少难以回答的有趣的傻话。曾霆心里开始感觉生命中
展开了一片新的世界,他的心里忽然奔突起来,有如一个初恋的男子。——事实上他是第
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他逐渐忘却他那循规蹈矩的步伐,有时居然被她的活泼激动得和
她一同跳跃起来,甚至被她强逼着也羞涩涩地和她比武相扑,简直忘却他已有十七岁的年
龄,如他祖父与母亲时常告诫的,是个“有家室之累”的大人了。
(他生得文弱清秀,一若他的父亲。苍白而瘦削的脸上,深湛的黑眼睛,有若一说澄静的古
潭。现在他穿一身淡色的夹长衫,便鞋,漂白布单裤,眉尖上微微有点汗。
曾霆(突然瞥见他的母亲,止住脚)妈!
曾文清从学堂回来了?
曾霆嗯,爹。
曾思懿(继续她的牢骚)霆儿,你记着,再穷也别学你姑丈,有本事俄死也别吃
丈人家的饭。看看住在我们家的袁伯伯,到月头给房钱,吃饭给饭
钱,再古怪也有人看得起。真是没见过我们这位江姑老爷,屎坑的
石头,又臭又硬!
(前院一个女孩的声音:(愉快地)曾霆!曾霆!
曾文清你听,谁叫你?
(前院女孩声:曾霆,曾霆!
曾霆(不得已只好当着母亲答应)啊!
(前院女孩声:(笑喊)雷霆,我的衣服脱完了,你来呀!
曾思懿(厉声)这是谁?
曾霆袁伯伯的女儿。
曾思懿她叫你干什么?
曾霆(有些羞涩)她,她要泼水玩。
曾思懿(大吃一惊)什么,脱了衣服泼水,一个大姑娘家!
曾霆(解释地)她,她常这样。
曾思懿(申斥里藏着嘲讽)你也陪着她?
曾霆(恧然)她,她说的。
曾思懿(突然严峻)不许去!八月节泼凉水,发疯了!我就不喜欢袁家人这点,
无法无天,把个女儿惯得一点样都没有。
(女孩声:(高声)曾——霆!
曾霆(应声一半)嗳!
曾思懿(立刻截住)别答理她!
曾霆(想去告诉她)那么让我(刚走一步)——
曾思懿(又扯住他)不许走!(对霆)你当你还小啊!十七岁!成了家的人了。
你爷爷在你那么大,都养了家了!(突兀)你的媳妇回来了没有?
曾霆(一直很痛苦地听着她的话,微声)打了电话了。
曾思懿她怎么说?
曾霆(畏缩)不是我打的,我,我托愫姨打的。
曾思懿(怒)你为什么不打,叫你去打,你怎么不打?
[女孩声:(几乎同时)曾霆,你藏到哪儿去了?
曾霆(昏惑地,不知答复哪面好)愫姨原来就要托她买檀香的。
[女孩声:(着急)你再不答应,我可生气了。
曾思懿(看出霆的心又在摇动。霆还没走半步,立刻气愤愤地)别动,愫姨叫她买檀香,
叫她买去好了。(固执地)可我叫你自己给瑞贞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打?
我问你,你为什么总是不听?不听?
曾霆(偷偷望一眼,又低头无语)
曾文清(悠然长叹)他们夫妻俩没话说,就少让他说几句,何必勉强呢?凡事
勉强就不好。
(女孩声:(高声大叫)曾——霆!
曾思懿(突然对那声音来处)讨厌!(转向文)“勉强就不好”,什么事都叫你这
么纵容坏了的,我问你,八月节大清早回娘家,这是哪家的规矩?
她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家里景况不好,下人少,连我也不是下厨房帮
着张顺做饭。(刻薄地)哼,娘家也没有钱可一小就养成千金小姐的脾
气!(对曾霆咻咻然)你告诉她,到哪儿,说哪儿,嫁到我们这读书的
世家,我们家里什么都不讲究,就讲究这点臭规矩!
[由通大花厅的门跑进来雄赳赳的袁圆小姐,这一个一生致力于“人类学的”学者十分钟
爱的独女。她手提一桶冷水,穿着男孩儿的西式短裤,露出小牛一般茁壮的圆腿,气昂昂
地来到门槛上张望。她满脸顽皮相,整天在家里翻天覆地,没有一丝儿安闲。时常和男孩
儿们一同玩耍嬉戏,简直忘却自己还是个千金的女儿。她现在十六岁了,看起来,有时比
这大,有时比这小。论身体的发育,十七八岁的女孩也没有她这般丰满;论她的心理,则
如夏午的雨云,阴晴万变。正哭得伤心,转眼就开怀大笑,笑得高兴时忽然面颊上又挂起
可笑的泪珠,活脱脱像一个莫名其妙的娃娃。但她一切都来得自然简单,率直爽朗,无论
如何顽皮,绝无一丝不快的造作之感。
(她幼年丧母,哺养教育都归思想“古怪”的父亲一手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