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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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2-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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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秋萍哼,我看那个混蛋还威风,还在签到簿上乱签到不?
况西堂屁!(指着)你真是个活妖孽!


——幕急落


第二幕

这是丁大夫的诊断室。(实际上在医务忙迫的时候,其他的医官们也来占用)我们看到的
只有切成三角形的半间屋子。三角右边墙育一面半洋式的大窗,悬挂着净洁的白布窗帷。
窗外是走廊,对面立一堵高墙,阳光由上斜射下来,仿佛离着午刻不久。靠窗近台口是一
扇门,直通天井。窗与门之间,放着一把半旧的长背椅子,上面堆起一盒饼于和几叠洋装
的医学书籍。椅子旁边有一只敞开的木箱,似乎等待这许多书籍同屋子里丁大夫的其他零
碎一并放在里面。窗前和墙平行正放一张米黄色的旧书桌,上面铺着白布,很整齐地放着
文具,听诊管,玻璃水杯,体温表,人酒瓶,橡皮手套,棉花和一两本医学杂志。白磁盒
里泡着一两件亮晶晶的纯钢钳铁也摆在桌上。桌后窗前立一把圈椅,椅内斜置丁大夫自己
的一个紫绒靠垫,坐在里面,半面向观众,和椅子左手边一张凳上的病人可以很亲切地诊
询。

正对观众,两墙交缝间,竖着一只简单而粗重的白色医用器具柜。从那土制的玻璃看
进去,一排排的外科用具:麦粒钳子,带钩镊子,平刀,开张器,子弹钳子,探针以及其
他更精微的器械都陈列在纱布罩盖的架板上。这大半是丁大夫个人携来的器具,现在还未
曾装箱的。柜顶放着两大玻璃缸的红汞水同紫色液体的高猛酸钾,下面各垂一铁塞好的橡
皮长管。柜之左,立一硕大的圆桶消毒器。更左贴近左墙是一架高长的木制诊床,上面铺
放着被单枕头,和医生的白实习服。床前有一张圆凳,床下暂时搁放一只皮箱。床旁是一
扇门,通到里面的诊疗室,手术室,病室等等。近门靠台前是一对白磁面盆,各放铁架之
上。架上有三四瓶红汞水,来苏水,酒情,碘酒和纱布药皂之类。架下是存蓄开水的铁壶。

屋中气象,整洁简朴,墙上只挂一份大日历和一只旧温度表。
[开幕时,秦院长形色焦的,在窗前望望阳光,又来回踯躅,仿佛在等待什么。他现在换
了旧蓝布罩袍,外面套上一件旧黑马褂。
[由左门走进来夏霁如小姐,一位随丁大夫学习的看护,活泼而又胆小,是个不十分知悉
事故的女孩。她穿着看护的白色制服,手里捧着白磁盘。

秦仲宣(回头)怎么样?跟丁大夫说了没有?
夏霁如(并不重视院长的尊严,走向中间器具柜)她现在还在开刀室,不能见人。(接

着打开柜门,钳出里面的器具)
奏仲宣(无可奈何叹一口气)好,夏小姐,你把她这封辞职信退给她吧。(递出信)
夏霁如(把手里的东西一举,表示无法再拿,半笑着)请你放在桌上。
秦仲宣你就说,我特意到这儿来挽留她。
夏霁如晓得。
奏仲宣并且坐在这儿等了她半点钟。
夏霁如知道。(欲由左门下)

[外面有摇铃声,由远渐近。
秦仲宣还有,(由书桌上拿起一封信)这是我留的一个便条,请她看完,务必多
考虑,多帮忙,不要走。
夏霁如(嘴一撇)晓得,放在桌上好了。
(夏匆忙由左门下。
秦仲宣(为人轻浮,深致不满)哼。

[范兴奎一手摇铃,一手推开右门上。
范兴奎院长,该办公了。
秦仲宣(不耐烦)知道,你这样子来干什么?
范兴奎饭前您不是吩咐我下午办公,各处摇铃么?


奏仲宣(才想起。忽然冒起无名怒火)嗯!接着摇!

范兴奎是,(立刻接着摇了一下,突然停住,低声)院长,专员又到各处办公室去看
啦。

秦仲宣(烦躁)见了鬼,走!
(于是一前一后,院长整好衣服,施施然走在前。老范莫名其妙,大摇铃铛,儳儳然随在
后,二人走出右门。
(铃声渐行渐渺,慢慢隐约听出远处唱起一段愉快的歌词:“我们都是神枪手,一颗子弹
打倒一个仇敌。。”是一个童音初变的男孩子,满腔欢欣地在高唱。歌声步声很快地移近
耳边,仿佛他踏着拍子大步走来,旁边辽随着人,和他谈话。
'阳光已经直照门上,忽然右门大开,走进来丁昌同胡医官。
(丁昌——丁大夫的独子——现在只有十七岁。但是身体高壮,圆润透红的脸,大眼睛,
粗眉毛。阔厚的嘴唇,笑起来露出两排整洁的牙齿。蓦然看去,他仿佛是个成人,略处久
些,就感出里面还是一个赤子的童心。慷慨而勇敢、好谈话,好笑,好遗失东西,好穿破
旧的衣服。抗战之后,他和同学组织战地服务团,走了战区里许多穷苦地方。四五个月的
现实教育使他不只脸上挂了风霜,心里也多增强了对于中国目前社会的认识。他非常爱她
的寡母,更爱他所朝夕研致的“真理”。活泼而顽强的眼神里望得出是他对于中国将来的
肯定。在他母亲所给与他的培养“独立的精神”的教育下,他锻炼出自信和一副强健的筋
骨。他现在穿一身普通兵士的棉大氅,里面是一件臃肿的军服棉袄,外面紧紧束好他母亲
赠给他的一副讲究皮带。他围了一条深蓝色绒围巾,很短。胸袋前有白布章,插了万年笔
和小笔记簿。
(他现在敞开了大氅,手里拿着军帽,虽然很有成风地大步踱进,但满脸还是一片稚憨的笑
容。
(随着后面是胡医官。地约有三十四五,精神顽健,身体不高。在同事中他非常钦佩丁大夫。
他是一个老实、谦虚而自己无什么推动能力的平庸医官,然而在这个医院里,他的医道已
经使他列入佼佼之流。他可以成为一个极负责任的医生。有了适当的领导,他也可以去出
生入死,做出自己都会不能相信的英雄事迹。他穿着军装,外面套上医士的白布外衣,外
衣口袋里也有一副听诊管。他十分和蔼地和丁昌交谈。

胡医官(愉快地望着他)走累了吧?你来得真好,刚出太阳,你就来了。

丁昌(把帽子放在桌上,望看窗外)嗯,嗯,怎么,胡医官,你们现在也跟上学
似的,大家办公,也是摇铃?

胡医官(点头,斜眼笑笑)嗯,嗯。今天特别!——好,你在这里坐一坐,我去
给你找她来。

丁昌(拉着他)不,我等一等好。

胡医官不要紧的。(又走)

丁昌(又拉转他)不,我等等。

胡医官为什么?

丁昌我母亲给人看病,她总不愿人打搅她的。(顺便坐在桌旁的凳上)

胡医官(和蔼的目光)你当然是例外。

丁昌(憨笑)不,不例外,不例外。(不自觉翻翻桌上的杂志)

胡医官(非常喜欢他)你又胖了。

丁昌(放下杂志)嗯,一一我们又要走了,胡大夫。

胡医官上哪儿去?

丁昌华北——山西。

胡医官去那么远?


丁昌(欣欣然)这次打游击。
胡医官(拍拍他的肩膀)小心,别叫日本兵把你们这帮小孩子们逮去。
丁昌(不在意他的话)胡大夫,我跟你商量点事。
胡医官好,什么?

(由右门走上孔秋萍。
孔秋萍(非常秘密)胡医官。
胡医官有什么事?
孔秋萍梁专员不在此地?
胡医官不在,怎么?
孔秋莽您看,糟不糟?太阳又出来了。
胡医官我知道出来了。
孔秋萍(煞有介事)我听说,秘密消息,日本飞机一百二十架,已经,已经进

了省界啦!
胡医官干什么?
孔秋萍(万分严重)空,空袭。就要空袭!您看这个小县份,什么防空设备都

没有。(先见之明)我早就说过,别出太阳,别出太阳,一出太阳就危
险。您看,今天刚——

(马登科由右门上,不知从哪里也弄来一件蓝布棉袍穿
马登科丁大夫呢?胡医官。
胡医官在病房里看病呢。
孔秋萍(殷殷勤勤)马,马主任,您知道现在有消息,有严重的消息么?
马登科(轻藐地)早知道,要有空袭。县政府有电话来,说有五架日本飞机过

了黄县——
孔秋萍(代人操心)那么专员,我们应该——
马登科院里的汽车早上好了油。一有警报,专员还不是一样拍着屁股就跑。
孔秋莽(自己突然觉得重要起来)不过我怕飞机不只五架,我听说——
马登科(毫不理会,转过头去)胡医官,请你再去看看丁大夫。
胡医官她不愿意见,有什么办法。
马登科梁专员已经请她好几次啦。
胡医官她说她就要走,留着工夫要多看病,不愿意再跟官儿们谈废话。
马登科(一愣)其实,哎,真走了倒也好。
胡医官(老老实实)我倒看不出来了大夫走了,对医院有什么好处。
马登科胡医官,你们大夫只懂得开刀,剜大腿,不明白我们办事人的难处。

您看她早不走,晚不走,偏偏等梁专员刚到了,要见她,今天又非
走不可,你看这多么叫人为难。

(胡医官不理他,翻着杂志。
孔秋萍(又褡讪)其实,马主任,她走就走得了。
马登科(不理他)胡医官,顶糟的是,我现在还不知道,她跟伤兵已经谈了些

什么?
胡医官哼,她根本就不许我们告诉伤兵“她要走”。
马登科真的,说回来,丁大夫为人究竟厚道。
胡医官我想她没说什么,也不是为着个人吧。她说她怕伤兵同志听了院里办

事的情形伤心。
马登科哦——


胡医官再我想要是真告诉了他们,伤兵一定闹起来,不会让她走的。
马登科(摇头)没办法,没办法。哼,这位专员非见她不可,而这位大夫说什

么也不愿意见。我们夹在当中,这两个人不见不好,见了也是不好。
孔秋萍(听得津津有味,不觉插进去)其实不见倒也省事。
马登科(望望他,又回头对胡医官)就是这个专员怪,从早上到现在,足足四点钟,

看了不知多少东西,查了不知多少地方,除了吃一顿三大碗的白米
干饭,谈了两句淡话,此外一个字也不讲,一点意见也不说,真是
闷得你叫祖宗。

孔秋萍哼,说不定他根本什么也不懂。
马登科(翻白眼)你懂!屁,你在这儿插的什么嘴,还不抄你的表格去。
孔秋萍我——

 '孔斜瞪了马一眼,口中仿佛念念有辞,吸着嘴由右门下。

马坐在诊断床侧的凳子上。
胡医官(对站在窗前的丁昌)怎么样,你说,你要商量——
马登科哼,胡医官,无怪乎院长老说要回上海去。真,做这种不大不小的官,

是没什么意思。(又倚坐在诊断床上)咳,没法子,等她,等——,等丁
大夫出来。(掏出香烟)
(丁昌半鄙视地望着马登科笑了笑。索性不在他面前和胡医官谈话。这时由右门范兴奎手
提两只肥肉鸡,一三人腿,抱着一盒大红寿蜡走进来。

范兴奎(笑嘻嘻地)马主任,你,你在这儿。
马登科(蓦地立起)什么事?什么事?你把这些东西拿来干什么?
范兴奎这是县政府何军法官何太太派人送来的,说不知道院长太太今天过

生,马上买礼又买不着——
马登科明白了,明白了,那你送给后院院长太太看好了。
范兴奎——是啊,我去啦。可是院长太太到现在连颗米粒都还没有吃呢!
马登科怎么?
范兴奎一直大哭大闹,从床上哭到床下,从床下又哭到床上,谁劝都不成。

来拜寿的太太们,她都不理,这两只母鸡她更不管啦。
马登科你把这礼物退回去好了。
范兴奎送礼的人说什么也不肯拿回去。
马登科叫他等着好了。
范兴奎刚才我偷偷地跟院长说一一
马登科(拂然)谁叫你现在跟院长说?
范兴奎(卑笑)是啊,院长骂了我一顿,叫我交给您。看该给多少赏钱。给他

多少赏钱。
马登科(把烟盒一关)妈的,这做的是什么官,简直是他妈的当家婆!(狠狠地)
走吧!
范兴奎哦,还有,马主任。(放下那两只肥母鸡)还有,东门外几家绅士送来两
张酒席票。(正要从口袋里掏出来)

马登科(大声)晓得!别在这里多噜嗦,出去算!
(马登科气忿忿地由右门走出,后面老范也十分不高兴,蓦地从地上倒提起那两只受难的
肥母鸡,也横着眉眼跟着出去。

丁昌胡医官,他们这是干什么?
胡医官谁知道。


丁昌真的,我母亲要走么?
胡医官(沉重地)嗯。
丁昌究竟为什么?
胡医官你不懂,(忽然)我问你,你刚才要跟我商量什么事?
丁昌(沉思)什么?
胡医官你刚才?
丁昌(又转到欣快)哦,胡医官,我们想捐一些绷带,纱布,还有一些药品,


你能想法子么?
胡医官(善意地取笑他)战场还没有到,你已经想着要受伤了么?
丁昌晤,到了山西,这些东西我们总是有用的。
胡医官那你为什么不找你的母亲?
丁昌她,她现在要捐得来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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