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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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2-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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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十分考究,熨得笔挺的藏青西服裤。脚下穿深灰色的羊毛袜子,拖一双略旧的闪光黑缎
鞋。他眼有些近视,戴一副微黄的细边玳瑁镜,无名指上套一只素净的黄金戒指。他头上
顶一个压发的黑绒睡帽,但一进门就脱下交给老范。

孔秋莽(不料院长进来)院长。。(立刻回到办公桌子前)
秦仲宣(面含温怒,对他点点头。转对老范,自己一面系着扣拌,老范在侧帮忙)是怎么回事?
谁让人非要把我叫起来?
范兴奎陈,陈司药请的用,刚才他已经来过一趟,我跟他说:“院长睡得晚,

现在——”
秦忡宣他说有什么事?
范兴奎他说有,有要紧的事,非见您老人家不可。
秦仲宣(十分不快)好,让他进来。

[范由右门下,院长拖出那把咯吱乱响的破太师椅,一屁股坐下,面色阴沉,大家都不出
声。他颇想倚着桌角,支颐养神,但觑见桌上的尘垢,他厌恶地缩进臂时,把头一偏,、
朝着右门候望。屋子冷,他打了一个寒嗓。

[陈秉忠由右门走进。
陈秉忠(苦笑)院长,您早。
秦仲宣(不耐烦)早,——什么事吧?


陈秉忠(小心翼翼,结结巴巴)秉,秉忠,原来不敢惊动院长的。可是秉,秉忠,
秉忠实在为了难,而且时间非常急迫。问到这位,这位不管;问到
那位,那位也不理。(琐碎而诚恳地)院长,秉忠只知为国服务,不,
不计其他。抗战是非常时期,无论什么事情,都刻不容缓,说要说
要——

奏仲宣(耐不住,到炭盆前面烤火,回头)陈司药,你有话,就请说,不要啰啰嗦嗦

讲这一篇大道理。
陈秉忠是,是,是,我是跟院长回——
秦仲宣那你就赶快说吧。(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地方怎么这么冷?(伸手又把睡帽

拿回来戴上)老范,到楼上快把我的■绒袍子拿下来。
范兴奎是。(对陈秉忠万分不满地瞪了一眼,由左门下)
秦仲宣(见陈望着范)说啊,陈司药。
陈秉忠(回头,衷心不安)院长,真对不起,叫您早起,又叫您受寒。
秦仲宣不要再废话了,我已经起来了,你快说吧。
陈秉忠我,我是在跟院长报告。前,前天晚上,丁大夫又把秉忠叫了去,问

秉忠她上次开的那些药品,都发下来了么?秉忠就说:“药品还没
有到我手下。大概不是今天到,一定就是明天到。说不定药品现在
已经到了医院,就会要点交给我。”我是这么跟丁大夫说的。了大
夫是非常着急,(仔细地再申述一遍)院长知道,一个大夫要治病,而手
下缺乏药,您想,她怎么不着急!她就跟我讲:“陈先生,如果今
天再,再没有药品。。”

秦仲宣(连打喷嚏)真是,(顿足)活见鬼!(走到门口)老范,老范,皮袍,我的
皮袍!

陈秉忠(跟在院长后面,对门外喊)老范,皮袍,皮袍子!(又转向院长,十分歉然)真
对不起,院长,早知道,我——(院长又打一个喷嚏,陈又忙向门外)老范!
老范!

(老范拿着皮袍跑进来。
范兴圭(解释)找了半天,方才您的慑绒袍不知道放——
秦仲宣(吼叫)少废话,穿上!(老范侍候院长穿衣服,陈在一旁呆望,不知如何才好。突

然院长转对陈)说,说啊!

陈秉忠是啊,丁大夫就跟秉忠说,说:“陈先生,如果今天再没有药来,那,
那就不成。。”秉忠听了非常着急,因为伤兵同志屡次几乎要打秉
忠,说——哎,这也不知是哪里传来的谣言——硬说秉忠把药扣住,
预备拿到市面上卖。(毅棘不安)秉,秉忠有口难分,这种谣言真是天
晓得———

奏仲宣(不耐烦)底下呢?
(范由左门下。
陈秉忠(衷心委屈)可怜,秉忠一生一世,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尤其在

抗战时期,国家既然——
奏仲宣(怕他再啰嗦下去)既然是谣言,就无关宏旨。好了,底下是怎么回事?
陈秉忠(依然忘不下自己的冤屈)是的,这种,这种谣言的根据,除非是。。
秦仲宣(大叫)陈司药,我问你底下呢,底下呢?
陈秉忠(莫名其妙院长为何大发雷霆)底下,底下,是的,丁大夫就叫秉忠找马主

任,秉忠于是立刻去找。当时秉忠就到处都找,马主任是到处不在。


秉忠只好告诉丁大夫说:“马主任不在。”丁大夫说:“你(指一指)
再找!”于是秉忠从前天晚上九点钟起,到今天现在九点钟为止,
秉忠到处去找马主任,而马主任还是到处不在。今天已是十五号。
按道理讲,药再不到,似乎再无法维持。秉忠在药局里实在坐也坐
不下去。因为一则丁大夫一会儿就要来催,再则伤兵同志说不定就
要来打——可怜秉忠在外多年办事,从来小心谨慎,想不到今,今
天遇见这么为难,这么——

秦仲宣(官样文章)马主任呢?
陈秉忠就是——
谢宗奋(看不下去,挺身立起)院长,不是您前天晚上派他出去办事了么?
秦仲宣(似乎想起)哦,是的,是的,大概是的。那么,陈司药,你为什么不


把药品现在不好办的话告诉丁大夫呢?

(范由左门上。
范兴奎大太请您到楼上吃稀饭。
秦仲宣不吃了,银耳煮好了没有?
范兴奎煮好了,在上面。
秦仲宣端下来。(对陈)你怎么不说呢?
陈秉忠秉忠早跟了大夫说过了。秉忠就照上次院长跟丁大夫说的话又说了一

遍:现在外汇比战前高,药价昂贵;再者战区太广,运输很困难,

并且——
秦仲宣(烦躁)算了,算了!我知道,不用你背了。
陈秉忠嗯,凡是院长说的,秉忠也部说了一遍。
秦仲宣(走来走去,仿佛泛泛对着正在办公的下属发牢骚)前两个月没有这种名医来,

医院倒也办得好好的。有了这么个好医生,这个不对,那个不对,
真不知添了多少麻烦!

[范由左门端进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
范兴奎(送到院长手里)院长!
陈秉忠(正当院长滋补的时候)院长,不知您现在预备怎么办?
秦仲宣(把碗一放)混蛋,你忙,你不知道我现在也忙呜?

(陈不料当众遭受了羞辱,于是低头不语。
秦仲宣(突然转了语锋)谢先生。
谢宗奋嗯。
秦仲宣那些统计同表格赶得怎么样了?
孔秋萍(立刻站起)已经差不多了,院长。
秦仲宣(没有理他,又转向谢)谢先生?
谢宗奋还有不少。
秦仲宣快点赶,你们诸位。这一两天说不定就有视察专员来,要用的。万不

可马虎——这是成绩!
孔秋萍是,是。
秦仲宣龚小姐跟况先生也帮帮忙。你们诸位多辛苦两天。(笑容可掬)办好了,

我要好好请诸位到楼上吃一顿酒。
况西堂公事,公事!
龚静仪(同时)不敢当,院长。
秦仲宣(转身,和颜悦色地)陈司药,我倒想出一个顶好的折衷办法。现在不多


多少少总还有点药品吗?你就按着诸位医官们开的药方减半配,开
两钱改一钱,开一钱改半钱配,那不就又可以应付一阵了吗?(笑逐
颜开,对着大家)诸位,你们看这个方案如何?

[大家无可奈何,随着干笑两声。
秦仲宣陈司药,你以为如何?(陈不答)
龚静仪那不治不了病了吗?
秦仲宣但是也坏不了病哪!
谢字奋(爽直地)就是恐会耽误病的。
秦仲宣(被人顶撞大不高兴)可是,诸位,我有什么法子?人多,事多,而经费

总是不够。办药,我不是没叫马主任办,马主任也不是不在办,可
是药品办不下来,一时买不着,运不到,难道叫我卖老婆弄钱来买
么?钱还是第二件事,根本交通成问题,我再神通广大,还不是束
手无策。诸位,不要认为我刚才说的是笑话!自从南京陷落,到现
在快两个月,任何事都一团乱麻,一团糟。请问,我们有什么办法?
陈司药,你说,是不是?

陈秉忠(抬头)院长,秉忠——秉忠想请长假。
秦仲宣(不解为何方才一段讲词,不生效力)什么?
陈秉忠秉,秉忠想辞职,秉忠于,干不下去。
秦仲宣(勃然)荒唐!混账!你干不下去也得于。现在是抗战时期,做事要格

外负责。我这个医院,既然奉命收容伤兵,也算是公立的。你不干,

我就可以军法从事!办你,重办你,把你押起来!
陈秉忠(忍不住,呜咽)天,天知道,秉忠怎么不负责!
秦仲宣无论什么事交给你们办,就办得一塌糊涂,不能叫人满意。什么豆大

的事都来请示,找我。我已经交给马主任办,你就找马主任好了。
现在院里经费东拉西扯,只这一桩,就够我头痛。。。真奇怪,不
知你们存的什么心,非要在大清早上拿这么多事情,琐琐碎碎,麻
质我。

[范由右门上。
范兴奎房东跟本地绅士都来拜生了,现在在楼上。
秦仲宣知道。陈司药你可以回去想想。

[院长与老范由左门下。
陈秉忠(半晌)可怜!(咽声)我,我有什么可想的?(向右门走)
谢宗奋(立起)陈先生,陈先生!

(陈独自由中门下。
谢宗奋(走到门)秉忠先生!

(静默,隔壁弹棉花声单调迟缓地传进来。
孔秋萍(摇摇头,轻轻咂着嘴)
龚静仪(鼻孔嗤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嗯!
况西堂(喟然长叹,望着窗外一片冬景)
谢宗奋我对我们这位院长有三句话的批评。
龚静仪什么?
谢宗奋(辛辣地)旁若无人,死不要脸,理屈气壮。

[半晌,风声瑟瑟。
况西堂(悒郁低吟)“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又听不见)


龚静仪雨又下起来了。
况西堂“。。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又低得只听见蚊子一样的哼哼)。。”
谢宁奋(突然)连阴天,毛毛雨,搬到这个地方来,连一张日期近点的报纸都

看不见。从南京失守到现在快两个月,我们整天就是这种鬼事,鬼
人,鬼把戏。抗战仿佛是人家的事,我们只要整天坐在这几谈闲天,
鬼画符,事事嚷没办法,事情就可以办好了!(忿愤)真是,国家民
族养我们这些废料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好处?

(大家默然。
况西堂(望望谢,拿起桌上的空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唉,喝一碗热茶!(走向右门侧
小几旁倒茶)

(隔壁弹棉花声益发混浊刺耳,沉重纤缓,令人窒闷。
孔秋萍(不耐烦,咬牙切齿)我最恨阴天听房东家里弹棉花的声音!
龚静仪(迟缓而啥塞的声音)房东老大爷病得快要死了。
孔秋萍死了好!这些混蛋死一个好一个。

(略静,楼上竹牌声清脆可闻。

况西堂(吸一口长气)冷得很!(望望屋顶)奇怪,楼上太太们的牌局还没有散。
[况太太,一位年近四十,极善治家的妇人,由右门走进。她的生相颇和蔼可亲,丰腴的
圆脸,扁鼻子,大嘴,笑眯眯的眼睛。她身量矮短,且略嫌胖重,但行路做事十分灵敏。
眉宇间,一望便知不是懵懂女人。她很会谈话,尤欢喜诙谐,时常拿
她的丈夫打趣。况西堂多少也从她学会了些幽默。她穿一件淡绿色,有条纹,灯草绒质的
旧旗袍,样子肥大宽适,由一件男人旧衣服改的。袖口处露出一截猪红色绒线内衣窄袖,
胖手指冻得又红又肿。她提着一个竹烘笼,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纸包,还夹着用报纸包好
的她丈夫的一双雨鞋。这些配搭她头上一顶况老先生多年夏天不戴的破“白盔”,盔上还
流滴着雨水,和下面冻得诽红的圆脸,其形状至为颟顶可笑。

[她进了门愣了一下,用捧着东西的手臂揩眼角下的雨水。
况太太(笑)好大的雨。
龚静仪咦,况太太。
况西堂(吃了一惊)你现在来干什么?(况太太把东西放在茶几上,用力跺下脚上的泥)
孔秋萍况太太,您今天一打扮,我简直不认识了。
况太太(对孔)少贫嘴!(对况)西堂,跟你送烘笼来了。(把烘笼放在况的桌上。

对孔)今天真冷。(立刻走到人盆前烘烤。况得着“老妻”送来的炭火,欣然色喜)
孔秋萍这热烘烘的是什么?
况太太热包子。
孔秋萍好啊。(走过去)
龚静仪(意在言外)这是况先生的点心。
况西堂(也走近茶几,和蔼地)不要紧,诸位,大家吃。
孔秋萍好,大家吃,大家吃。(拿起一个,放在口里)
况太太(走过去,热诚地把点心送到他们的面前)龚小姐,你吃,你吃。谢先生你也

吃一点。(谢点点头)龚小姐,你吃啊。(龚只好拿起一个)热得很!我

自己做的,挺香的。今天你们诸位到医院到得真早啊!
孔秋痒(口里还未嚼完)什,什么医院哪!简直是一群——
龚静仪(晚视)要饭的窝就是了。
况西堂(看“老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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