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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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2-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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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他们庶务办的什么事?
范兴奎您问庶务好了。(又要走)
孔秋萍可是火盆,火盆,昨天从丁大夫那里匀过来那个火盆呢?
范兴奎您说从伤兵病房挪过来的那个?
孔秋萍嗯。
范兴奎(简截了当)没有烧。
孔秋萍为什么?你知道现在几点钟?
范兴奎(翻翻眼)八点。
孔秋萍那你为什么不把火盆弄好。
范兴奎(轻藐地)孔录事,办公室不是您一个人。
孔秋萍(厌恶地这样称呼他)范兴奎,你这句话怎么讲?
范兴奎(又一次淡漠的白眼)怎么讲?我说办公室并不是您一个人。
孔秋萍(气昏了)可我——可我——(忽然)啊,谁告诉你办公室这时候还不点

火?
范兴奎庶务吴先生。
孔秋萍为什么?
范兴奎炭贵,买不着。这儿不是南京。
孔秋萍岂有此理!不像话,不像话。(范冷眼望着他,看他还出什么花样,孔只好问下

去——)那么什么时候点?
范兴奎等马主任同别的先生们到齐了再点。
孔秋萍什么?
范兴奎总得等先生们到足了两位才能点。
孔秋萍这是谁定的规矩?
范兴奎这也是庶务吴先生定的。
孔秋萍(仿佛不信,其实用来解围)他定的?


范兴奎马主任叫他定的。孔先生,您还有话没有?(站在面前,故意不走)
孔秋萍(逼得无路,大发脾气)范兴奎!
范兴奎(佯为恭谨)干什么,孔先生?
孔秋萍你这是故意地——故意地跟我(力竭声嘶)跟我——

[忽而右边门帘掀开,冷风里进来况西堂。况先生并不老,岁数也不过是五十刚开外,而
神色,举止,言谈,仿佛已届风烛残年,任何事都知难而退,能止则止。三十年过着书案
生涯,由清末,民初,北伐成功,一直到今日抗战,他在各府各署各厅“历任科秘”,为
长官起文稿,复函件,在一字一句的斟酌间耗费他大半的生命。然而时运不济,北伐以后,
他的官运日乖,如今在这医院里落为一个不十分受人重视的闲散人员,真是他昔日决意为
人幕府时,始料不及的事。穷极无聊,他学得一手论相批命的学问,偶尔为人占测将来的
气数寿分,自觉颇为灵验。抗战后流离颠沛,使他逐渐相信凡事都有个数,颇想乐天知命,
在院里少沾是非,不多事,不多话,少应酬,深居筒出,极力储蓄,只求平安度过抗战难
关,好作归计。

'他穿一件退色皮大衣,皮领露出光板,颈上围紧长而黑的绒围巾,拖着一双厚重的家制
棉靴。臂里挟着一只破旧的小公事包,提一根贱价的手杖。进门便放下皮包手杖,脱去顶
在头上的破呢帽,不住的掸扫上面的雨水。他面容清癯,顶毛稀稀的已有些斑白。

孔秋萍(突然觑见进来的人,顺势坐在左边的办公桌前)
况西堂(一团和气)来得早。
孔秋萍早。(低下头打开他的墨盒)
范兴奎(故意望望孔,再回头对况)况秘书,您大氅都淋湿了。
况西堂(瑟缩)嗯,冷得很。(又把破呢帽戴上,又搓着手)
范兴奎您不要火盆么?
况西堂(随意地)怎么,还没有点?
范兴奎是啊,(又瞥了孔一眼)刚才孔录事就因为火点晚了,直发脾气呢。
况西堂(笑容可掬)快去,老范,端来大家烤烤。
范兴奎(庄重而又伶俐地)是,况先生。


[范由左门下。
孔秋萍(忍不住)混蛋!狗仗人势!
况西堂(和蔼地)怎么啦,老弟?
孔秋萍没什么。(又调他的墨汁)
况西堂(掏出手帕擦揩破皮领上的雨点,一面走到窗前望着浙沥的小雨)唉,又冷起来了。
孔秋萍(余怒未息)嗯,冷得很。
况西堂这种地方,真是——“四季无寒暑,一雨便成冬”,(忽然发现自己办公

桌上一摊雨水)这是什么?(仰头望去,天花板还不断缓缓地向下滴漏)哦,又漏
了。

孔秋萍(立起,大为不满)房顶又漏了!这说不定是哪位小少爷又在楼上地板撒
尿!这些太太们真是一点家教也不懂。(立刻想起)范兴奎,(大声)范
兴奎!

况西堂(一直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算了,算了。(挥手拦住他)不要叫他。
(在档案箱上找到一个破脸盆,从容不迫地放在桌上接漏,雨水也从容地一点一滴打到铁
盆,发出清脆的响声,况上下斟酌半天,幽默地)这次倒是雨水。

孔秋萍(厌恶地)真是,鬼地方,(回头又斜倚在自己的椅上)
况西堂(慢吞吞地走到院长桌后,遍找签到簿)咦!签到簿子呢?
孔秋萍(噘着嘴)谁知道?连我早来半点钟都没有签着到。(不觉满腔牢骚)抗战


不到四个月,搬到这小县城来,就是私人办的医院,既然得了公家
的补助,也得像个样儿呀!机关不像机关,公馆不像公馆。少爷小
姐,者爷太太,院长主任,丫头老妈,连着厨房的大师傅,混蛋的
鬼听差,大家都一起逃难,一律平等。档案卷宗,锅碗马桶,病床
药箱,碗儿罐儿,都堆在一道,一律看待。哼,楼上堆人口,楼下
装东西,一间屋子有三百六十项用场:白天办公,晚上睡觉。过生
的时候,老爷们放牌桌,没事的时候,少爷们当球场。连下了几天
雨,您看(指着那两竹竿衣裳)我们这间办公厅,又给楼上太太们晾起衣
服来了。(气愤愤地走到况先生面前)要什么没有什么,找什么不见什么,
一点秩序也没有!一点上下也没有(越说越爽意)乱七八糟,糊里糊涂!
这也配叫做医院,这种医院也配谈抗战!

况西堂(摆摆手)算了,算了,非常时期,马马糊糊。
孔秋萍那我是不成的。
况西堂(幽默地)您预备怎么样?孔先生?
孔秋萍(十分激昂)还是那句老话,“合则留,不合则去。”我觉得此地对我

不合,所以我就想去。
[谢宗奋由右门进来,他是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离学校不久。家贫,毕业后就在各机关
谋生,赡养全家。抗战后决定在军队中服务,但为家人劝阻,最近介绍入后方医院,抱满
腔热望,想为国尽力。现在事与愿违,心情颇为懊丧。他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穿一件呢
大笔,套下昔日的旧学生制服。他爽直却又高做,谈锋犀利,却又不屑于多说,间或指摘
当局,总是一针见血。他臂里挟着一捆旧报纸包好的公事。

谢宗奋早,况先生。(对着孔)早!你。(走到自己书桌前,放下纸包)
孔秋萍(还想继续高谈阔论)所以我就想去。况先生——
谢宗奋孔,昨天那些表格你又赶出来多少?
孔秋萍哦,不少,不少,你呢?
谢宗奋我,这里。(打开纸包一张一张点交给他)

[老范由左门端进一架人势正炽的炭盆。
范兴奎(放下)烤烤火吧,况先生。
况西堂好旺的火!(脱大衣,老范帮忙)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范兴奎(漫走)没有事啦,况先生?
况西堂哦,老范,(狡猾的眼神笑眯眯地)昨天晚上楼上几位小少爷们又在此地

打游击战啦吧?
范兴奎是啊,(微笑解释)我直说他们,叫他们别在——
况西堂(伸手,打趣却又在挖苦)那么跟他们把签到簿子要回来,好不好?
范兴奎(不好意思起来)这,这真大难了。这一定是这些皮猴们拿的。(向左门下,

正遇见龚小姐走进来)龚先生,您下来了。
龚静仪嗯。
[范由左门下。

'龚静仪已有三十开外,却神气比岁数还老。焦黄的瘦长脸上,眼珠子总是滴溜溜地乱转。
聪明自负,说话十分刻薄,颇善于察言观色,人也精明机警。她穿一件碎花淡黄旗袍,袍
下仿佛是半大天足。神色裕如,有时故意倚老卖老,和同事们开些玩笑。她是院内唯一的
女职员。

孔秋萍(对况)您看气人不气人,人生得好好的,这个混蛋就是不早拿来。
龚静仪咦,(笑着)这火盆怎么又跑到这个地方来啦?


况西堂怎么,龚先生?
龚静仪我在楼上烤了半天。原来在院长屋里,后来房东太太上了牌桌说太

热,怕上火——大概就这么又归了我们啦。
孔秋萍(似乎他又有了理)您看!您看!(对龚)牌还没有散?
龚静仪(嘴角一撇)散了?不听见外面下了雨了么?
况西堂今天龚小姐下来得真早。
龚静仪楼上实在太闹。院长太太今天过生,(尖酸地)楼上“全民总动员”,

我也掺不进手,不如下来签签到,看看报,还爽快一点。
孔秋萍谢先生,您看,这成什么话,一个女人过生,就要闹得这么天翻地覆。
[楼上忽然砰嘭乱响,仿佛两三个洋铁筒倒落地上。
孔秋萍(大惊小怪)哎呀,这一定是太太们打牌打起来了。

[况先生也不觉站起来,大家仰头静听。
况西堂(低声)怎么,洋油筒都打翻了?
孔秋萍哼,这——

[隐隐听见有女人在咒骂。
龚静仪(挥手)别说,(孔果然不动。侦察片刻,龚小姐下了断语)这是张主任的丫头乘

着大家忙,又在偷米花糖呢。
孔秋萍你怎么会知道?
龚静仪(颇有把握)你看哪,就要挨打了。

[果然一个小女孩放声大哭,接着听见张主任的太太痛骂:“你这个死不要脸的小妖精!
看你偷,看你偷,看你偷,看你偷——”随声乱打一阵,老太太女仆们劝解。女孩更止不
住地鬼哭神嚎起来。

'况探头回到自己办公桌,龚像是在笑,孔独自昂首谛听,颇似津津有味。谢宗奋摔下笔
杆走到左面,拿起一份旧报纸乱翻。

'这时由右门走进来一个瘦人儿。陈秉忠,约摸有三十四五岁,身体面孔都生得伶仃孤苦,
可怜得令人发笑。他穿一身单薄的灰棉袍,袖口套着一副配药时蚀烂的蓝布袖套。他为人
谨愿诚厚,做事非常小心,除他说话琐碎和一直忍受穷困的煎熬,而好自悲叹的习惯外,
言语,举止上别无其他不令人尊重的地方。然而好玩笑的同事们时常对他天生的可怜相,
忍不住加以揶揄,有时当面叫他的绰号“可怜儿”(读若两音),听到了,他一向不动声
色,面孔益发严肃,而看去益发可笑。他不懂幽默,不知世情,(穷困改不动他的天性)
做事惟恐不认真。小心翼翼,心地介直,规则条例颁布下来,他总一字一字地做到,一件
事惟恐做错,必需请示,或斟酌数次,才肯动手。他一生颠沛流离,心肠颇软,困苦中若
受了冤屈,便忍不住悲从中来,呜咽不止。但他肯负责任,苦干死干,不定歪路,看定了
方向,他不肯变移,有时执拗得如一条牛。他是医院里的司药。

'他很焦急地走进来。
陈秉忠(嗫嚅)谢先生,马主任到了么?
谢宗奋没有——昨天他一天就没有来。
陈秉忠是,是,(客气地)对不起,您的表几点钟?
谢宗奋八点半。
陈秉忠(犹豫不决)龚小姐,您知道院长起来没有?
龚静仪没有。
陈秉忠(愣住)还没有?
龚静仪听说他昨天夜里打牌打到三点钟。
孔秋萍(专好戏弄他)可怜儿,你找他有什么事?可怜儿?


陈秉忠(怕孔继续戏弄他)我们不玩笑。

[陈连忙走下。
孔秋萍(追到门口)可怜儿,可怜儿!(回转身得意地笑)这个家伙!
谢宗奋我觉得我们大可不必这么“可怜儿”“可怜儿”地叫他。我们现在并

不比陈秉忠不可怜!
况西堂(怕二人争起嘴)是不是又为要药的事,他来?
谢宗奋当然。丁大夫催药,陈秉忠就找人,而我们的马主任就照例躲着,避

而不见。
况西堂你知道昨天丁大夫自己又到这里来催一次?
谢宗奋哼,那有什么用,马主任替院长买米卖米还忙不完,哪有工夫管这些

事?
龚静仪(忽然)刚才丁大夫又派人找院长太太要铁床呢。
孔秋萍怎么,那张病房的铁床还没有还?
龚静仪嗯。
况西堂我们院长夫人呢?
龚静仪(含蓄而幽默地)我们院长夫人还是那个派头。
况西堂怎么?
龚静仪(自己觉得说话十分俏皮)还是给她一个“相应不理”。
况西堂你别说,像丁大夫这样倔强的女人我倒是第一次见到。
孔秋萍(手一摇,洋洋得意)嗯,头痛,头痛,我一见她就头痛。她看见我不顺

眼,我看她也头痛。(头一扬)高做,目空一切,简直没有把我们放在
眼里。
况西堂(老气横秋)唉,年青,刚到机关来,又是个妇道——碰几次钉子就好
了。
龚静仪(正刺着痛处,立刻似笑非笑地)“妇道”怎么样?女的难道就不是人了?
[况见闯了祸,便不再做声。
孔秋萍(不识时务,还在打趣)况先生,(指龚)她们女人们都这样,批评不得,
我们先生们说一个,她们女人们来一群。

龚静仪(翻了白眼)孔先生,我不跟你开玩笑。什么“女人”“女人”的。这
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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