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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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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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自顾自地也仰脖子喝了一盅老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竟就喝得有五分的醉意了。刚才被寄客用只手从树上打下的梅枝,被屋里的热气一熏,放出浓郁香气,屋里一时的酒气花气与人气就赢红了一片。绿爱又总觉这酒喝到现在还是少了点什么。想了想,是了,还是少了茶。杭家人喝酒与别家的不同,从来就是酒茶同席的。便起身到隔壁厢房里转了一圈,拿回来一个碗状的纸包物,说:〃都说茶酒是对头,其实不然。我上了酒,我也给你上一道茶〃
  说罢打开了纸,寄客见了说:〃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茶,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原来也就是这个。此茶出自云南,名叫普洱沦茶,当年我反袁世凯时到过云南,那里的人都爱喝这个。比起我们这里的龙井,那可就是豪放得多了。〃
  绿爱听寄客那么说着,一边就又拿过了一个大茶杯子,盛了大半杯子水在里头,又把它搁到了炭炉上的火钳之上。等着那水一会儿工夫就翻开了鱼眼,然后使劲掰开那普洱茶,往茶杯里放。寄客见她掰着吃力,接过来一只手就捏碎了,一边就说:〃我知道你们这一家是非龙井不喝的,怎么想着吃这道边茶了?〃
  〃就准你喝老酒有故事啊,〃绿爱平生不能碰酒,一碰酒就露了本性,见过她喝酒的,都说她八十岁喝酒,恐怕也还是悄佳人一个。此时偌大一个院子,就她和她一辈子的冤家共度长夜。明日强定一到,死活不知,这最后的时光,安能不回头一笑百媚生。便见她一杯醇酒饮下去,两朵桃花红上来,眯缝着眼睛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茶,也有一个故事在这里头呢。〃
  〃此话怎讲?〃
  〃说来就话长了。我也是前些年听一个赶过马帮的云南滇商,来杭州做生意时说给我们听的。他说他卖给我们的这普洱沦茶,可是云南最好的,单单就产在那南糯山。还说那里至今还有一株八百岁的大茶树呢!〃
  〃这也不奇怪,未必就是那滇商说的大话,我早年在云南见过这么高大的茶树。人采茶叶,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树上去,用刀把树枝砍下来,再持下叶子。我看忘儿一日日地背着那《茶经》: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代而持之。我就想着,有一日他长大了,我要带他到云南去看看,让他知道了,我们大中华到底有多大。这大茶树,不单单巴山峡};D才有。云南也有呢。陆羽写那《茶经》时,怕还不知道世上有个南糯山吧。中国真是太大了。我看他小日本,就是想占,也是占不过来的。〃
  这么听着,绿爱早就又是几杯老酒下肚了。酒壮人胆,她就嚷嚷起来:〃你看你看我才开了一个头,你就说上那么多,你还让不让我说了。从现在开始,再不许插话,听到了吗?〃
  然后也不管寄客有没有真听她的,就说开了:
  〃你道这南糯山的茶是怎么来的?这和诸葛亮孔明还有干系呢!说是当年三国,孔明带兵七擒孟获到了南糯山。此时兵疲马乏,水土不服,拉肚子的拉肚子,害眼病的害眼病,这仗,可就没法打了。诸葛亮一看不行,得想个办法,就拿自己手里的那条拐杖,插在南糯山的石头寨上,立刻,就生出了一株大茶树来。士兵们采了那茶树叶子煮了喝茶,什么病都没有了,又能打仗了。从此以后,长那株大茶树的小山,就被叫做孔明山了。那山上的茶树呢,就被叫做孔明树了。孔明山附近的那六座山,也都种了孔明树,如今都成了普洱茶的六大茶山了。〃
  绿爱说的那些个故事,其实寄客都听到过。当年他在云南,虽不是茶人,但有了天醉这样一个茶人兄弟,自然是耳儒目染,不懂也懂了许多。那六座山,曰〃悠乐、革登、倚邦、曼枝、曼喘、曼撒〃,寄客都去过。不过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和绿爱恩恩怨怨一辈子了,知道绿爱是个喜欢听好话的女人。况且今天,他也喜欢看绿爱那种自以为是的架势。屋子里暖洋洋的,香喷喷的,女人也是风情万种的。为了造一点小波澜,寄客就故意说:〃说这个故事有什么意思呢?也不就是显得你懂得比我多吗?〃
  果然绿爱就上当了,大睁着眼睛说:〃你看你看,年纪大了果然就不灵了。就准你讲越王勾践,就不准我讲诸葛亮?莫非只有勾践的酒能助你战气百倍,诸葛亮的茶就不能助你逢凶化吉吗?〃
  听了此言,寄客禁不住一大口酒下去,说:〃我说绿爱你是我的红粉知己嘛。来,干了此杯!〃
  此时架在火钳上的两只茶杯都热浪滚滚地升着雾气,一只冒着酒气,一只冒着茶气。茶熬的时间一长,都浓郁成计了。绿爱便用一块毛巾包了茶杯把手,然后醉眼呼陵地把那普洱沦茶汁往热腾腾的酒杯里倒。一不小心就倒到了火炉里,〃膨〃的一声,就冒上来一阵灰烟。寄客要去帮,绿爱不让,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龙虎斗,懂吗?记住,得用茶往酒里倒,可不能酒往茶里倒。你尝尝,什么味道?治百病的。趁热吃,祛湿发汗,祛寒解表。也是那滇商教的。赵寄客,你喝了我家一辈子的茶,恐怕也没喝过这种龙虎斗吧。〃
  寄客一仰脖子,就把那〃龙虎斗〃给灌下了半杯,说不出这是什么样的百般滋味,只说:〃龙也喝了,虎也喝了,我还怕什么小日本这一条虫呢!〃
  那剩下的另一半,绿爱也咕嘻哈嘻地喝了一个底朝天。都道酒能醉人,却不知浓郁的茶汁也能醉人,此时二醉合一,可就真是把个绿爱喝成了七八成的醉态了。外面枪声炮声的,这二人竟然都已经听不见了。醉人胆大,寄客就一把橹了绿爱过来,说道:〃想必天醉在上,看了我们如此也不会生气,今日里我俩也来喝一杯交杯酒!〃两人就绕了手臂,一饮而尽。
  绿爱饮了酒,脖子就软了,靠在寄客身上,有气无力地用拳头砸着寄客,道:〃说,当初为什么不带了我去南京。我若当时走了,这一辈子,也就不是这样过了。〃
  寄客也就长吁短叹起来:〃女人啊,我就是跟你说不清。你想,抢个把女人,在我赵寄客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女人愿意,一百个我也敢抢。可是你不一样。天醉在我fIJ面前横着,我是绕来绕去,绕了他一辈子,绕不开啊!〃
  绿爱是个很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她不能够真正懂得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情分是怎么回事。挣扎地从寄客怀里脱出来,她说:〃今日里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这辈子扔掉的是件什么无价之宝!你等着,我给你弹曲子听。〃
  说完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路起脚,取了柜上的一只锦囊,抖了抖,一阵灰尘扑面。从里面取出的那只古琴倒是还很齐整。绿爱此时见了琴,一时又清醒了几分,说:〃这琴,还是八年前西湖博览会那阵上海茶商汪自新送展的古琴。当时送的有唐代霄文所制的天籁琴,元代朱致远所制的流水琴,还有明代的修琴——〃
  〃我倒要来见识见识,你这琴莫非还是唐代的?〃
  〃这倒不是。俺翁的那些个古琴,原来都是藏在汪庄'今蟋还琴楼'里面的。如今日本飞机日里炸夜里炸的,这些前朝遗物也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好在他自己也能制琴。你以为我们卖茶叶的就只认得几张茶叶几张钞票啊。蜡翁取扬州僧寺的古木造琴,别出心裁,有梅花、凤头等格式。你看他送嘉和的这把,就是梅花的呢,要不要看一看?〃
  寄客本来对艺术并无大长处,只是能欣赏。隔着烟雾,他眯着眼摆手说:〃弹个什么?要带劲的。《胡篇十八拍》不好,太悲凉了。毛敏仲的《渔歌》,不好不好,太散淡了。姜费的《古怨》也不好,我就见不了这些佳人薄命的腔调——〃
  〃你不用说,我知你喜欢什么。郭河的《漾湘水云》怎么样?情怀故国,身南心北,真正爱国家的浙派大琴师的大曲。可惜了,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我也只是将就着了。〃
  绿爱少女时代,对古琴曾经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后来既和天醉一起生活,想那么一个风花雪月之辈,也少不了对月弹琴,见花落泪。绿爱跟他在一起,免不了还要摸摸琴。倒是天醉死后的这些年来,绿爱再不摸琴。今日一触琴,便知手生。但借了酒力,一腔热望却在。先还磕磕碰碰,后来好一些了,便弹得肝胆俱张起来。寄客听着听着,突然一腔少有的心酸上来,便道:〃绿爱你且慢弹。〃
  绿爱连忙赶了过来,扶住他的肩头说:〃怎么不舒服了,要不要床上躺着去?〃
  寄客紧紧握着绿爱的手,把脸贴了上去,说:〃就这样好了。就这样,一会儿就好了。〃
  绿爱觉得奇怪,说:〃你想到什么了,你这么一个人也会有心里过不去的时候,讲给我听听,我帮你化解了去。〃
  〃我是想跟你说的,只是说了你不能生气。〃
  〃说吧,都这种时候了,天大的事情也顶得过去了,难道你心里还有别人不成?〃
  寄客就把手移开了,说:〃不瞒你说,我见你弹琴的样子,眼一花,就想起我当年在日本的那个女人了。我也是在她弹琴的时候认识了她的。她原本就是一个艺伎,弹得一手的好琴呢。〃
  绿爱还是有了醋意的,不过她不那么说,她说:〃你怎么就找了一个日本女人呢?如今他们日本人杀进中国了,你那日本女人,可不就成了你的仇人了?〃
  〃你看你看,我说你要生气吧,你还说不会。那时候不是还不认识你嘛。〃
  绿爱连忙掩饰自己,说:〃我什么时候吃醋了,我是说,你既然娶了她,你就该把她领回中国,怎么把她和孩子一起给扔在日本了呢?〃
  〃日本的艺伎原本也是规定了不能明媒正娶的。后来有了一个男孩,我说要把他们一起带回来的,那女人不愿意。我回国后再托人去找,口信捎来,说那女人到底还是跟了一个浪人去了。没过几年,又在大地震中死了。我一直也没有跟人说起过,其实那些年,我可是去过日本好几趟,想找回那孩子,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若那孩子还活着,怕也有嘉和这把年纪了吧。你有什么念物给他们留下了,万一日后见了,也是一个凭证。〃
  〃倒是留下过一块德国造的怀表,反面刻了'江海湖侠赵寄客'七个字。不过,我如今却是怕有人拎了这块表来认亲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啊!〃绿爱就笑了起来。
  赵寄客停著罢杯,垂下头,半天抬头,苦笑着才说:〃绿爱,你说老话怎么就有些那么对路的地方。比如说无巧不成书,比如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莫非今日说到你的日本儿子,明日你的日本儿子果然就到了?〃绿爱依旧笑着,只是笑得勉强,脸也沉了下来。
  赵寄客说:〃岂止是到中国啊……·〃
  绿爱的眼睛越瞪越大,手里的筷子头触在了桌面上,就哆哆嚎咦地响个不停。突然抽了一口冷气,举起筷子直戳赵寄客的鼻尖,轻声叫道:〃我说你怎么死活不肯离开杭州城啊,原来你这是在等——〃
  还没〃等〃下去,就被寄客一掌击落了筷子,反手捂了绿爱的嘴,气急败坏的脸都绿了,也是轻声地喝道:〃你叫什么,还嫌晓得的人不够多吗?〃绿爱顿时明白过来,轻轻碰了自己嘴唇两下,又一仰脖子,倒进一口酒,使劲咽下去,说:〃看,我把这句话和着酒都咽下去了,烂死在肚子里我也不会和任何一个人说。〃
  她和寄客相识了大半辈子,除了为她,她还从来也没有见过寄客为了别人心里乱了阵脚。今夜非同寻常,她看出寄客内心深处的慌乱来了,便定定神宽慰他说:〃即便人家来了杭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国人当兵拉壮了,日本人打仗就不拉了?说不定他就是被硬拉来的呢,也不见得凡日本人就杀人放火的啊。〃
  寄客这才说:〃我们两个,是死是活也说不准的,我也不想瞒你的了。我在日本的老友写信来告诉我,说我那个儿子突然就冒了出来,向他要了我在中国的地址。原来大地震之后,他就被一家武人收养了。后来上了日本的陆军大学,还娶了个将军的女儿。这次侵华,他进了日军特务机关,货真价实一个法西斯分子。这次来杭,八九不离十,是冲着我来的呢。〃
  〃你也别上心,真要来了,也未必是坏事。日本佬虽坏,他还是你的骨肉。有你在,他或者还可以保住几个杭州人的性命呢。〃
  寄客哼了一声,说:〃只怕因为我,他倒反而多杀几个中国人的性命呢!〃
  见绿爱有些不解,赵寄客才说:〃他明知我的地址,也明知能打听到我,多少年来也不和我联系。他这是心里种着仇恨啊。〃
  〃即便仇恨,也是一家子的事情,哪里就会拿了国家的大事,来出自己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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