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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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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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寄客闯进杭家,正是时候。嘉和原本性情平和,不失谦谦君子貌,此时也几乎被眼前的这几个女人弄得咆哮起来了。
  此时的杭州城,东南一角,枪声不断,一支来不及撤退的国军部队正和日军边撤边战。从南星桥至闸口,已是火光冲了天,沿江一带,渐成焦土。还剩下了十万人的杭州城中,妇孺老弱们纷纷四处逃散。杭州城号称东南佛国,亦是中国基督教重要传播地,而中国伊斯兰教的四大名寺之一凤凰寺也就在忘忧茶庄的附近。杭州人,平日里要烧高香,临时更要抱佛脚。那些划十字的就进了由牧师苏达里、万克里等人以万国红十字会名义出面设立的难民收容所——湖山堂、思澄堂等等;那些祈祷安拉的回民们纷纷避入了凤凰寺;杭家既不信上帝,也不信安拉,杭天醉过世之后,连释迹牟尼、观世音也不太去光顾了。如今想暂避一时,想来想去,却还是想到灵隐寺。先父杭天醉在那里还有几个和尚朋友,或可收留几日,避过这血腥之灾。
  不料眼前留下的这三个女人,一个因为寻不到儿子,几乎疯了一般,不按住她,她就箭一般往外射。一个又几乎一言不发,老僧说定,任人发落。倒是绿爱妈妈抱着一根房柱子说:〃我老早就跟你们说好了的,我是不离开这里的。我要想离开这个家,不好一早就跟着寄草她们走?我嫁到杭家几十年了。从前是想走也没走成的,现在是不想走了。我这一走,以后我们杭家,还怎么在杭州城里吃饭做人?〃
  嘉和劝她说这不过是一时之避,绿爱摇摇头说:〃你当我不晓得,嘉乔在上海当汉奸,这一次要跟着日本佬一起回来。他回来就要夺我们的茶庄和院子。我要不在,。让他直是直横是横,这口气哪里咽得下!〃
  嘉和气得直敲桌子:〃你那么看重这五进院子,我替你守着行不行?你们去避难,我在这里,好不好?!〃
  绿爱也不生气,继续说:〃我留下来,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杭家茶庄。你要不走,嘉草怎么照顾?叶子、汉儿,都要有个大男人在旁边护佑。嘉和你放心,躲过这一关我们杭家总会团圆,不相信过几日你回来,我保证活得好好的给你看。〃
  〃妈!〃嘉和忍不住大吼了一声,〃好吧,大家都在这里等死吧。〃
  汉儿突然开了口:〃我本来是可以留下来的,可是我不愿意让你们以为我是个东洋佬,我不想让你们以为日本人见了我会高兴,以为我呆在中国就是为了欢迎他们来——〃
  汉儿的话没能够再说下去,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他母亲一个巴掌——〃你姓什么?你爸爸是谁生的!〃
  叶子在杭家大院里十多年了,今日是第一次露了这庐山的真面目,大家望着这女人,一时就愣了。
  赵寄客此时的驾到无疑是救了嘉和的围,他带来了寄草托人传来的口信:寄草带着忘儿已平安撤出杭州城,大家总算舒出一口长气。赵寄客说:〃你们赶快走吧,南星桥都烧死不少人了。嘉草这样神志不清的样子,不找个地方避一避,搞得不好就要出事。〃
  〃我不走。〃绿爱还是那句话。这自信的女人到了下半辈子,竟变得越来越固执。说到底,她还是不相信日本人真的会动他杭家。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杭家和日本人,还是有了多少牵扯不清的关系啊。
  赵寄客在烛光下看看这女人,女人的鬓发在微明下发着白光。寄客就被这白光击中了,挥挥手说:〃实在不想走,就留下来吧。我也留下来,我本来就没想走的,在哪里不是一个守字,我就守在这杭家大院里了。〃
  其实大家都明白,赵寄客不走,沈绿爱才不走的。嘉和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赵先生,你就和我们一起走吧,大家一起走,死活都在一起,好不好?〃
  这种时候,嘉和还没忘记顾及赵、沈二人的面于。他不说赵先生走,沈绿爱就会走,他说大家死活都可以在一起。
  赵寄客却摇摇手不让他再说:〃我不走,自有我的理由。放心,我不会死。我们这样的人,什么人来了,都要先拉一拉的,拉不动再杀也不迟嘛。〃
  嘉和吸了一大口气,还想说什么——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好吧,就这样了,就这样吧。
 
第07章
  子夜来临,阴风喷嚏,浙沥雨敲打残枝败叶。天,黑人人心骨髓。城东南一角,时有火光枪弹之声。介乎于这地狱的黑暗与阴亮之间,绿爱引着寄客,到忘忧楼府这五进大院子的第三进——从前天醉和她居住的地方。小客厅依旧原样,多少年前,红男绿女,才子佳人,正是在这里相逢一见恨晚,从此结下了这一段前世的缘。
  绿爱点红那一豆烛光,寄客便见了屋里依旧横放着那只前朝遗物般的美人榻。寄客奔波劳累数日,如今突然人去楼空,性命亦已到了最后关头。无私无欲之人,心中竟也平和如故,见了卧榻,顿生困意,二话不说,便躺了下去。
  绿爱这头就赶紧拨亮了白炭火炉,移至榻前,又从柜里取出已经脱了毛的一张狗皮褥子,盖在寄客脚膝。忙极生静,两人一时无话,绿爱就坐到靠椅上去,且取了椅下篮内未打好的毛线衣,一针一针地挑了起来。
  烛光;火炉;躺在榻上的微困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的做着女红的女人;大难来临之前的最后的微乎其微的和平;恍兮瑰兮,不知今夕何夕。
  突然,火车站一带又有密集的枪炮声袭来,俄顷,复归于万籁俱静。绿爱一下子扔了手里毛衣,直起了脖子,侧耳倾听。
  再没有声音,却比有声更惊心动魄。绿爱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求助于男人了,却见寄客躺在榻上向她微笑。
   〃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绿爱问。
   〃真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寄客突然这么来了一句。
  绿爱一想,惊大了眼睛,说:〃寄客,你可是真会用典啊。〃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寄客来了。
  寄客任她用眼睛扫了一阵,才欠起身体,说:〃我知道你这会儿在想什么。〃
  〃人都快死了,我能想什么?〃绿爱就掩饰似地又去挑毛衣。
  〃刚才你看我躺在榻上吟诗的样子,你就想起天醉来了,是不是?你是不是还想,寄客这副样子,和天醉真是越来越相像了。〃
  绿爱飞快地挑毛衣的手停住了,抬起头来,看着寄客,说:〃天醉早走,有早走的好啊,他哪里过得了这一关。〃这么说着,她的手就抖了起来。
  〃怕什么,有我在。你以为我只会吟那'蝉噪'啊。明日日本佬来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赚一个。〃
  说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这把年纪的人,又少了一只手臂,竟然不失当年的矫健,一下子就跳到了砖地上。一头望发是已经花白了,却依然浓密,连着胡子,飘扬在他的头上。
  自辛亥以来,军阀混战,政客钻营;国土沦丧,民不聊生;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如寄客般肝胆相照者,又有几人被起用?共和理想,今日安在?青年时代的暴风骤雨,果然就换成了暮年的浅斟低唱?又有几人偶尔相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不曾想果然到了国破家亡之际,沧海横流之时,英雄本色顿生光芒,不减当年豪情。绿爱一个激灵,也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烛光里,当年那个年轻的辛亥义士又回来了。
  赵寄客就于黑暗中一把推开了门,大股夜气顿时夺门而人。寒风迎面袭来,雨丝射在脸上。赵寄客背对绿爱问:〃我老了吗?〃
  绿爱便觉面颊上有热泪流下来,却是笑着说:〃你这一问,倒是让我想起曹操来了——老骇伏极,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赵寄客并不回过头去,背对着绿爱,长啸一声:〃那么说,我到底还是老了……〃
  〃绿爱不是与君同老了吗?〃
  寄客叹了一声,道:〃美人暮年,依旧是英雄红颜知己。〃
  话音未落,背上便被一阵热烈的温柔摄住,钱江大潮回头而来,再一次把他们埋没其中了。
  但见寄容忽然跳到院中,蹲下身捡起一块小石子,说:〃可惜不见了三十年前的茶花。〃话音刚落,一阵刷刷响,院中一枝腊梅枝权应声落地。
  绿爱连忙跑了过去,捡了那花枝,折下一朵梅花。腊梅虽小,但香气袭人,绿爱戴在头上,当年茶花插头的情景不由涌上心头,感极生悲,不禁掩面吸泣起来。
  寄客一边扶着绿爱回屋,一边说:〃你看你看,好好地笑着,怎么又哭了?〃
  〃这么多年了,我看你这张面孔都看熟了,我都当我再也没有当年的五雷轰顶一样初识你的心情了。〃
  〃你们女人就是寡情,我可是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的。〃
  〃那你说,到底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绿爱就用胳膊肘撞了寄客一下,这动作也幸亏是作在绿爱身上,才那么自然,换了一个人,就是老来装俏了。
  话音未落,爆豆子一样的枪声又来了,火光轰的起来,照彻了半个天,把绿爱从一腔伤感爱意之中拉了回来。她不禁又直起脖子,还踞起脚,仿佛想以这样一种姿势去看到什么。
  寄客看着这女人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说:〃我嘛,我是一眼就看上你了。我就想,天醉兄弟,你真正是作孽,怎么我去了东洋几年,就把我的媳妇抢去了。〃
  绿爱回过头来,又笑,安顿了寄客重新坐在榻上,说:〃你又瞎说,当我不知道你是怕我被日本佬吓着了,拿话挑我分心啊。说我是你的媳妇,有什么证据?〃
  〃把你的曼生壶拿出来。〃寄客就说。
  绿爱连忙取了壶来。寄客指着壶上的字说:〃你看,我这不是写得好好的: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吾与尔偕藏,懂得这意思吗?〃
  绿爱看着看着,放下壶,抱住寄客那一头乱发的脑袋,哭着说:〃那么多年。你怎么不把我藏起来啊!〃
  寄客也不说话,也无话可说。他本不是一个好女色之人,心里放了一个,也就足矣。这倒不是说赵寄客从此成了一个清心寡欲之人。只是他凡与女子交,必不考虑婚配。凡有女子动此心者,立刻挥手即去的。他少年时便自取一号,曰〃江海湖侠〃,从此便以浪迹天涯出入无定为活法。不料老了,依旧不改其衷,这一点恰恰也是和绿爱的天性极其相符。绿爱一生,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旧是个性情中人啊。
  自鸣钟响,午夜已过了,寄客绿爱这两人,却过了困劲,一时又新鲜起来。绿爱看寄客衣服单薄,便说:〃我去给你沏一壶滚烫的热茶来,提提你的神。〃
  〃就是你们这种卖茶人家,三句话不离本行。这种时光了,要喝就喝酒。你给我取酒来。〃
  绿爱欠起身子要往外面走,又回头问:〃有梅城严东关的五加皮,还有绍兴东浦的老酒。嘉和招待客人的白兰地、威士忌,这里都还有几瓶,你喜欢喝什么?〃
  寄客挥挥手说:〃天寒地冻,必以热老酒暖心为好。再说,今日这种日子里不喝老酒,又喝什么?〃
  〃此话怎讲?〃
  〃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最后率大军兵临吴王夫差城下。出发前取来老酒,投入河中,此河从此名为投醒河。当年我随女侠秋撞在大通学堂之时,常与她到河边,望那东流之水,女侠曾与我言《吕氏春秋》之文:'越王之栖于会稽也,有酒投江,民饮其流而战气百倍。'今日你我痛饮此酒,明日不是正可以战气百倍吗!〃
  绿爱听了,捧来一小坛绍兴东浦老酒。坛口用泥封着,二人忙了一阵,把那坛口打开了,老酒红黑郁亮的,就咕嘻哈哈地倒在了一个大搪瓷杯里。绿爱又在炭炉上架了火钳,把大搪瓷杯再架在火钳之上,说:〃就这么热着,一会儿就好。〃
  寄客又叫绿爱取三只小酒杯来,绿爱一时有些疑惑,再一想,就恍然大悟了。眼睛一阵发热,就下去张罗。再上来,又取了下酒的小菜,有茵香豆,有水煮花生,还有老家带来的德清青豆。
  片刻间,酒就热了,酒气上来,直往鼻孔里钻,绿爱就被熏得别过头去直打喷嚏。一连串的喷嚏配着杭州城围那一连串的枪声,此起彼伏,把黑夜也打得退避三舍。绿爱和寄客两个,一杯酒在握,竟然也就处变不惊了。
  三只瑞清杯酒盏,倒满了江南老酒,一只放在桌子上横头,寄客拿自己那一只酒杯与他的那只十碰,说:〃天醉,你我兄弟,今日一起等那东洋佬杀进城吧。鱼死网破,就看明日了。〃
  说完一饮而尽。
  绿爱听了心酸,说:〃话是那么说,我就不信日本人真的进了城就会杀我们。我们呆在e己家里,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就说嘉乔,再坏,也是姓杭的,总不至于姓杭的要姓杭人的命吧。〃
  说完自顾自地也仰脖子喝了一盅老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竟就喝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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