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呢?还有嘉乔和嘉草呢?
〃来,嘉和,你也尝一块。〃赵寄客把一块野鸡肉放到他的碗里,〃吃饭,你要向嘉平学习,你看他,狼吞虎咽。〃
大家看着嘉平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嘉和也笑了。他从恍愧中回来,一盏油灯摆在饭桌中央,瞳瞳然地照着了大家的脸。模模糊糊的,真亲切啊!
夜里,嘉平醒来过一次,下床撒了一泡尿,便觉出山里的春寒,稀拉哈拉往床上被窝里钻,突然听见有人在摸鼻子,是嘉和,便问:〃大哥,你也冻着了?〃
嘉和嗡着鼻孔,抽泣似的说:〃没有……〃
嘉平更奇怪:〃大哥,你怎么啦……〃
嘉和不吭声。
〃大哥,你哭了?〃嘉平有些紧张。
嘉和又抽泣了几下,说:〃嘉平,你闻闻被子,什么味儿?〃
嘉平闻了一闻,说:〃没有味。〃
嘉和坐了起来,拿棉袄披了上身。山里的月光从小窗射入,方方正正切在他身上,黑头发亮闪闪的,月光在这少年的发梢上凝滴了下来,流进了眼睛。两只长长的眼,便是两个小小的股俄的月了。
嘉平睁大了眼睛,说:〃大哥,你怎么啦,你变成山里头的月亮了?〃
〃你没有闻到太阳味吗?白天晒过被子了呢!〃
嘉平使劲闻了一闻,果然。但他依旧大惑不解:〃有太阳味就有太阳味,你干嘛哭?〃
嘉和抱装而坐,下巴搁在膝盖上,说:〃刚才,我想到茶清爷爷了。他来过这里吗?……他被子弹打死了,他就永远闻不到太阳晒在被子上的香气了。他也不能见到大海,不能见到河两岸的桃花和梨花,他也不能用手去采茶,用嘴去品茶;他也没有床了,没有热乎乎的感觉,不能说话,连嘴也没有了。他就躺在冰凉的地底下,谁都不知道,永远、永远……〃嘉和显然被这种关于死亡的恐惧笼罩了,他急不可待地发问,〃那么人还有没有灵魂呢?如果有,他会转成什么呢?像阿爷奶奶坟前的茶树吗?〃他犹疑地盯着嘉平,仿佛他是先知先觉者。
嘉平发愣了,嘉和突然思考的一切,都不是他思考的。他充满激情,他也狂热,但他从不虚幻。他也不明白嘉和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山间的清月下面想到死与灵魂。他说:〃我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如果有,我想还是转为人更好,你说呢?〃
嘉和轻轻躺下了,说:〃睡吧,我不说了。我想变成一丛茶蓬也好,变成茶蓬里的一只鸟也好……我不想死的事情了。睡觉了。〃
嘉和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几点几分,是刚睡下不久,是半夜,还是快天亮了?但他能听到旁边弟弟的鼾声大作。真奇怪,一切到这里,都加重了,山更青,茶更大,饭量更多,连鼾声也比城里响了。他突然心里一动,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他想明白了——炒茶和烘茶有什么区别:炒茶是很快地干,烘茶是慢慢地干,就是那么简单!
他一个翻身下床的时候,甚至没有注意到睡在外间的绿爱妈妈不见了,他当时所有的心思都在那西厢房里,他想起了赵寄客的话:〃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就告诉我。〃
他甚至连袜子都没有穿,拖着那双棉布绒鞋,身上披件小棉袄,就往庭院里冲。他看到对面的窗户上有烛光,想:〃赵伯伯还没有睡觉呢。〃
接着,他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也不管了,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另一个声音也激动也犹豫,它甚至变了调,到的声音了。我不管,我什么完全不像白天听到的。
〃绿爱,绿爱,你听我说,我在日本娶过亲,我有个东洋妻子,还有了儿子……〃
〃……我不要听,我不管,我只晓得,你是想要我的。你说,你说你是不是从见着我那天起,就想要我了?你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那个声音却是又激动又惊慌起来。另一个声音却狂热地不可遏制:〃我晓得你要我的。他要不要我算什么?你不晓得,他不要我,他不喜欢我。他娶了我,心却在那个女人身上,他和她能同房,和我不能……〃
〃你不要恨他……不要恨他,他胆子小……〃
〃难道我不漂亮?我不好?我不配有人来喜欢?你睁开眼睛,你看我一眼,你哪怕看我一眼……〃
嘉和的心狂跳起来,头像是要爆炸了,全身上下,只觉僻里啪啦地冒火星。他想逃走,却挪不开步,相反,他却迅速地把目光凑进了窗隙——他感觉眼前一道白光,天上有仙花飘落下来。
他一生都不再能够摆脱这种幻象——一个女人,微微仰着脸,黑发像瀑布一样垂下,半遮住她敞开的半裸的胸乳。她站着,脖子像垂死的天鹅,在颤抖,衣服脱到了脊梁,又套在臂上,一个国人面对着她却是半跪着的。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却能感受到他在激烈地颤抖着,而她的胸乳却已经被男人的脸庞,男人的嘴和手疯狂地埋没了。偶尔露出了极白的和朱红的一点,宛如珍贵的古代的陶瓷碎片。
这一幅幻象构成了嘉和漫长一生中对女性的痴迷和崇拜——对一切非理性的彻底情感的事物的隐秘狂热和半跪的姿态。
屋里的烛光灭了,嘉和听到了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它似乎是没有内容的,但这是欢呼!这欢呼里又有极度的呻吟!这声音像是埋在地心一般地压抑着,一旦迸发后又是那样松软和疲倦,接着,便是小溪流水一般的微妙而又丰富的呢哺,温柔,温柔,温柔……·
十四岁的少年离开了窗隙,他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刚才狂躁的灵魂匐的一声爆炸了。他回到床上,躺下。嘉平依旧鼾声如雷——一切都变了,永远不再有从前。十四岁的少年想。窗外有月光进来,照到了少年的无声的清泪。
第二十四章
从前的忘忧公子杭天醉在进入中年之际,简直被他的仇人和亲人们逼上了绝路。仇人吴升居心叵测地诱惑他吸上了大烟,而亲人小茶甚至把他藏在墙角缝里的最后一块烟膏都偷出来抽了。为了这最后的大烟,他们俩不得不大打出手。嘉乔已被吴升接走,家中佣人保姆跑得精光,他们打到东打到西也无人拆劝,这凄惨堕落的景象叫杭天醉自己也不敢相信。他搞不清是小茶已经不是小茶了,还是他自己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气喘吁吁地斜依在烟榻下,看着一脸鬼气的小茶,他欲哭无泪们心自问:难道因为不敢正视自己的胆小怯弱就可以抽大烟吗?难道晓得了他不姓杭乃姓吴本为长毛一私生子就可以抽大烟了吗?难道知道了自家老婆与把兄弟有私情就可以抽大烟了吗?他本来以为那些内在的无声息的崩溃事件足以让他逃避到云山雾罩中去,结果却发现没有什么罪孽比陷入抽大烟的深渊更为罪恶的了。他一面捶胸顿足涕泅俱下地痛斥自己,另一面又搜肠刮肚地寻思到哪里再去弄点钱来换了大烟。寻思来寻思去角角落落都寻遍了,眼睛就在那只曼生壶周围转。他是不敢看这把壶,看了一面伤心伤骨,一面垂涎欲滴。他已经多日没有见到了绿爱,听说她带着孩子出门了。他想让撮着给他弄点字画来卖了。撮着哭了,多年来天醉第一次看到撮着跪了下来,抱着少爷的腿,老家人老泪纵横,说:〃少爷啊,少爷啊,茶清伯建的茶行,没了,让吴升给吞了。少爷啊,他这是在吞你的命啊!〃少爷心软,没办法了,只好苦自己,东拼西凑,心凉胆战,抽了上顿没下顿。他也记不得他和小茶有多久没说过正话了。他们俩为抽大烟吵得嗓音嘶哑,灵魂出窍,面目全非,这个样子下去,他怎么还受得了,他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墙角算了。这么想着,他就一头朝墙角撞去,软绵绵的,他使不上劲。小茶睁开蒙跳的双眼,看了一下丈夫,表情木然。她心里一片片的,栽的全是罂粟花。杭天醉骨头里透出一股寒意——完了,完了。他眼花镜乱,满目金星,突然他在金星中看见了黑乎乎的一块,是他刚才撞墙撞出来的。他喜出望外,欣喜若狂,斯文早已扫地,再扫一回也无妨,爬上烟榻就点烟泡,美美地过了一把痛,他长吁了一口气——活过来了。
接下去该怎么活呢?他缓过气来,愁肠百结。他无人可依,依来依去也只好依在小茶身上。他就这样抱着小茶,摸着小茶的面孔哺哺自语:〃小茶,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办呢?〃小茶的两行浊泪就下来了。眼泪使骨瘦如柴的女人重新楚楚动人,女人说:〃走吧,不要管我了。〃女人的话使天醉热泪盈眶,原来堕落也会产生相依为命的情爱,不是谁都能够伴着他进入这么深的深渊的。现在想来,他们送儿卖物,互相厮打的丑陋之举,真是显出悲剧的惊心动魄来了。他这么突然情深意长地想了开去,想来想去,眼睛便又张开盯在了曼生壶上。牙齿一咬,脚一顿:罢罢罢!你这浪迹天涯的赵寄客,谁晓得你又在哪一支麾下奔走效劳!你是专为天下活不为亲朋好友活的人物!连女人送上门去都要送回来的大英雄!我在这里死守着你的信物,殊不知我上刀山也罢下火海也罢,都不会有你半点音信来慰藉!你为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天下南征北战,心里哪里还会有我们这等血肉之躯?你既不记挂我,我又何须记挂于你!他顺手抄了曼生壶,对小茶说:〃等着我,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
他摇摇晃晃地出了门,见了天空一轮银月,清风徐来,杨柳如发,街市繁华如旧,不禁黯然伤神。这一切如今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了呢?所有那些外在的事物——革命也好、发财也好,为什么和他个人都建立不起通道呢?何以忘忧?唯有大烟——到哪里去找比大烟更好的灵丹妙药呢?爱也爱过了,恨也恨过了,伤心也伤心过了,革命也革命过了,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他这么想着想着,就愣住了,这人是寄客吗?这只有一只手的男人,是赵寄客吗?
在羊坝头忘忧楼府和寄客重逢,叫杭天醉甚是惭愧。从前的美人榻、红木太师椅、梨花木雕花案桌、明清的青花罐子,那一尊青田玉雕观世音,满壁的字画,屋子里值钱的东西,没有一样还在,真正是荡然无存了。杭天醉也知道自己把家抽穷了,但穷到这样清汤寡水的地步,却也是他不曾想到的,想问问绿爱,又不敢问,悄悄地招来嘉平,问那些东西,是不是都卖了?嘉平说:〃嗯,妈说不让你看到那些东西才省心。〃
赵寄客说:〃到这个份上你还有心记挂那些?真正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话毕,绿爱亲手端了两杯茶,恰恰是用惠明茶泡的,汤色明黄金亮,又清醇,细细一口下去,杭天醉闭着眼睛,揣摸半天,说:〃这才真正有了可以和龙井较量的茶了。〃
绿爱倒也不特别以为然:〃其实我们水口的紫笋野茶,还有径山的香茗,开化的龙顶,都是绝好之茶。我们浙江要说茶,还是好的多。〃
〃你这就不大晓得,外国人吃牛羊肉,口味重,须得高香,滋味醇厚的方才品得出来。故而武夷的功夫,祁门的红茶,洋人特别喜欢。要说龙井这样纯之又纯雅之又雅者,也只有我们这等国人中的闲雅之人才配品得了。〃
赵寄客见天醉又把他那纨绔公子的一套摆了出来,便说看还是言归正传,你看这个惠明茶究竟行不行。
〃怎么不行?不是说了,我那大勇子正报到美国去了,过就动身了呢。〃
〃可惜了你这身体。〃
〃无所谓无所谓,〃杭天醉倒也是会自我解嘲,〃潮门兄弟两个,一残一败,倒也算是患难与共。日后,找个机会,一齐去趟美国,什么博览会也不弄,玩自己的。〃
〃你这就玩了半辈子了,连大烟都给你玩上了,你也该是悬崖勒一勒马了吧。〃
杭天醉作了个揖,道:〃小弟我正要听你一番指教。你看像我这样一个无用的人,文不文,武不武,商不商,革命不革命,又有什么用处?再看这个世道,国不国,法不法,家不家,又有什么活头?我倒是真不明白你们这帮子人,穷折腾,倒让沈绿村这样的人折腾上去了。也不见得你丢了一只胳膊,就给你封个安邦大将军,从此一展宏图,救国安民。我想起你来,我就是要哭一场。中国哪里要你那样的热血男儿?更不要说我这样的废人败家子了……〃
门外窗根上,靠着嘉和。他一眨不眨眼地盯着爹,胸膛满满的,被痛苦和怜悯胀得痉挛了起来。嘉草见了爹,要进去,被他抱住了,说:〃小妹,这半个月,我们都不要去叫爹,爹要受一次考验呢!〃
〃什么考验?〃嘉草问。
〃大哥,你和她说什么,〃嘉平也盯着屋里,却不满地对嘉和说:〃让爹知道了,咱们的计划就不行了。〃
那边屋里,赵寄客说:〃我在山里,认认真真想个明白。中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