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乔比嘉草先落地五分钟,但长得却十分弱小。三岁看到老,此时的性格,便有些冷僻了。缩着小手小脚,坐在小板凳上生闷气,嫌自己没有人抱。嘉和到底是大哥,过去抱了嘉乔,嘴里说着:〃乔乔乖乖,哥哥喜欢,剥块糖果,嘴里甜甜。〃
嘉乔左躲右闪地不让大哥抱,最后一头扎进小茶的怀里,蹬着小脚喊:〃回家去!回家去!〃
〃这里就是你的家,还回什么家去?〃爹说。
〃不喜欢!不喜欢!〃嘉乔叫着,还用小手打着他妈。小茶苦笑着说:〃这孩子鬼着呢,见人都喜欢他妹妹,这么小就晓得生气。〃
杭夫人见了嘉草,大大眼睛,红红小嘴,又乖又漂亮,又是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孙女,便喜欢地搂过来说:〃我看着阿草就顺眼,干干净净,文文气气的女孩家,来,阿草,奶奶抱抱。〃
这边嘉乔就哇地哭了。杭夫人也不管,抱着孙女,带着两个孙儿就走。杭天醉就对小茶说:〃这孩子怎么那么古怪,又没谁亏待他,你怎么调教的?〃
小茶叹了口气,抱着嘉乔说:〃小孩也是人,也有颗小心肝。这儿的,都有人专门宠了去。嘉和有奶奶,嘉平有他妈,嘉草有你,唯独嘉乔剩下了,没人心疼。〃
〃不是还有你吗?〃
〃我在你家,排得上老几?〃小茶苦笑一下,〃我自己明白,连孩子也明白。我那么疼他,他还嫌委屈了呢。〃
就在他们叽叽咕咕,为家中琐事烦乱的当头,四百里外的上海却在11月3日光复。4日下午,十七岁的绍兴女杰尹维峻,率领一支敢死队,从上海来到杭州,当夜在沈府密谋举事,杭州几乎所有的同盟会党人都到齐。会议议定次日凌晨2时正式起义。当夜12时前,每人发给长一尺四寸宽五寸的白布一条,缠于左臂。士兵刺刀,一律开锋,当夜口令为〃独立〃二字。
沈绿爱参与了布条的亲自分发。她一直就处在一种女性才特有的近乎于神经质的激动中。脸上或者是从来未有过的肃穆庄严,或者是集然的笑容。她那种仿佛在筹备重大盛典的神情,几乎感染了举事的所有的人,但在她身上,却完全没有矫情的做作的样子,一切都是从她的心底里喷涌出来的,她就是那种生来就具备着要为什么去义无反顾的女人,只是因为找不到目标而压抑和受着折磨。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身影,就像是体内弹开着一只被压缩得过久的弹簧。
布条分至赵寄客时,她问:〃你也加入敢死队?〃
〃我是参与负责启开昆山、清泰、候潮、凤山的城门和铁路城门,然后,占领军械局和电话局。〃
〃你OJ让天醉在家里守着,他也就只能干这点事情,跟着你,碍手碍脚了。是不是?〃
〃你不要这样笑话他。天醉走到这一步,已经十分难为他了。他本来不是一个于这种事情的人。〃赵寄客又从沈绿爱手中抽出一条白布,〃给他留一条吧,他在乎这个。〃
兄长沈绿村走了过来,看见妹妹,皱了皱眉头,悄悄对着她耳朵说:〃别那么爱凑热闹,我对别人都说你是来走老戚的。万一不成功,我OJ没有退路,你还有退路。〃
〃不成功,便成仁!还说什么退路不退路!〃寄客把开了锋的匕首递给绿爱,指指辫子,说:〃替我割了!〃
绿爱接过匕首,齐头皮一刀割去,那根粗大发辫便留在了她的手中。头发披散了开去,遮住了赵寄客的面庞。那一头的望发又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头怒狮。他别过了头,又摇了一下,便要走。却被那只刚才剪辫子的手拉住了手肘。
〃你会死吗?〃
沈绿村警告说:〃回去,拉拉扯扯干什么。寄客你不会在乎吧。女人嘛……〃
〃我不会死,向你保证。〃赵寄客披着一头乱发。当他发现他的话中多了从未有过的口气,心里便很恼火,他就一把扯开了沈绿爱拉住他的手臂,一下子便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沈绿爱回过头来,她很激动,眼眶中都是泪水,有些语无伦次地对大哥说:〃我不问你会不会死,懂吗?因为你是肯定不会死的。懂吗……〃
〃不懂。〃大哥皱着眉头回答,〃你再任性多嘴,我就立刻把你送回去。〃
入夜,忘忧楼杭府的门被人轻轻敲响。正静坐卧室独自看守着军械弹药的主人杭天醉一跃而起,激动得牙根发颤,拖着拖鞋便往客房外冲,迎面而来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敢死队员们。一个中年男人携带着一位十岁光景的女孩,身着和服,见了他,深深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杭天醉十分惊诧,不知这突如其来的两个东洋人,和他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正在纳闷中,那男人缓缓地抬起了头,说:〃冒昧,冒昧。杭先生还认得我吗?〃
杭天醉看着这个留有仁丹胡子的说一口流利汉语的日本人,似曾相识,却记不得在哪里了。
〃我是羽田,在拱表桥开的照相馆。还记得吗?那次福禄堂事件。〃
杭天醉恍然大悟,原来此人,恰是一年前他从吴升手下救出的羽田。连忙请他们坐了,羽田却不坐,介绍他身旁的女孩子说:〃她叫叶子,我的独生女儿。去年蒙你救命之后,我便回了国,这次,把叶子也带来了。今天她是专门来致谢的,感谢你救了她的父亲,她一定要来,我也就遂了她的心愿了。〃
叶子看来还不懂汉语,但从大人的交谈中明白了意思,她突然跪倒在地,头额触在花砖上,嘴里一连串日语,倒把杭天醉吓了一跳,连忙去扶拉这日本小姑娘。叶子抬起头,杭天醉看见了她那张绢人一样的小脸上,满是泪水。
她继续用日语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会儿快,一会儿又说不下去了。她的父亲在一边替她翻译:
〃叶子说,感谢中国叔叔救了我父亲的命,同时也救了我的命。我的母亲很早就死了,父亲把我寄养在人家家里,自己来了中国。去年我寄养的那户人家搬迁走了,说好要我父亲领了我去的。如果那一次我父亲被打死了,那么,我也就活不下去了。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亲人也没有。〃
说到这时,羽田的声音便咽,热泪盈眶,腰又深深地曲了下去。
杭天醉本来就是个性情中人,听了这话,深为感动,连忙请他们坐下,又叫婉罗去找隔壁厢房住着的小茶,让她把嘉和、嘉平带了过来。
两兄弟同父异母同日出生,已经够戏剧化了,命运又安排在同一个极其特殊的夜晚,让他们同时相识一位异国的小小女郎。叶子长得异常清丽细白,又软又黑的头发,用一块丝帕扎了,挂在后脑,小小的和服,看上去十分有趣。小茶忍不住夸道:〃真像一个小绢人。〃去 一,再 月羽田见了杭家的这二位公子,一个沉静温和,一个灵敏聪慧。问年龄,他们三个,竟然一般大,算起来,还是叶子小几个感慨了一声:〃真是柳绿花红啊。〃杭天醉心弦一动,说:〃先生此语,大有禅意。〃羽田问:〃杭先生平日也习禅?〃〃真茶人者,无有不通禅的。〃
羽田露出笑容:〃他乡遇知音了。〃说完,对叶子说,〃好女儿,把你从日本带来的礼物,恭恭敬敬地献给父亲的救命恩人吧。〃
叶子听了,赶紧从随身带的包袱中取出一个小包,打开了,又是纸包,纸包打开了,又是一块丝绸包着的东西,再把那丝绸也打开了,叶子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只黑色的敞口笠帽圈足茶盏。背光处,看不甚清楚,父亲羽田拿过了烛台,自上而下,照耀着它。
真是神奇。那黑色的盏面上,胎厚色黑的釉中,竟然被烛光照耀出了细丝状的银色结晶,形如那洁白的兔毫。杭天醉见了,一激动,连鞋都顾不上拖了,赤着脚连声招呼:〃你们都过来看,你们都过来看。〃
两个儿子把头也凑了过来,看着这只日本小姑娘手里的黑盏。
〃还记得上回爹带你们在茶楼上见识过的那些茶具,凡那黑色里头夹银丝做的,叫什么?〃杭天醉启发儿子们。
〃我忘了/'嘉平说,〃那么多,还有那些字画,我光记住了那个鬼,他也是吃鬼的。〃嘉平坦坦荡荡说了那么多。嘉和补充说:〃那是钟值。〃
嘉平对叶子说:〃你叫我哥说,他什么都记得住,爹说什么他都知道。〃
叶子就笑盈盈地面向嘉和。这样的笑,嘉平就有些发酸,为了掩饰发酸,他就更加笑,还催着嘉和:〃快说呀!快说呀!〃
嘉和看看爹,说:〃这是兔毫盏,是福建建窑的。让我看看,这盏底有没有字?〃
叶子把盏翻了过来,烛光下照出了刻着的〃供御〃二字。
杭天醉一声〃啊呀〃,腿都要软了下去,连连地作揖,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这是官窑之器,宋徽宗斗茶用的,这个礼太重了。〃
羽田摆摆手,说:〃礼虽重,毕竟依旧是贵国的宝物。不知前朝哪一代人飘洋过海,带去日本,如今又带了回来。此间的轮回往返,倒也是顺乎中国人心目中的天意了吧。〃
说完,他叽哩咕嘻地对女儿说了一阵,女儿也皱着小眉头问了一阵。羽田又用汉语说:〃我女儿想问问先生,她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喜欢用这样的黑色的碗?〃
杭天醉一听,说了一声你等等,赤着脚就往书房里跑,小茶拖着一双鞋跟在他后面转,连句话都插不上。一会儿,他拿出一本木刻线装本。恰是蔡君漠的《茶录》,翻开他要的那一页,便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纣黑纹如黑毫,其坯微厚,馆之久,热难冷,最为妥用,出他处者皆不及也。〃
〃懂吗?〃他问小姑娘。
叶子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杭天醉大笑。对嘉平说:〃你OJ两个,带妹妹去嘉平屋里玩去,小茶你照顾着他们,叫婉罗取今年上好的龙井茶二斤,就是少夫人带去她哥哥家的茶,用锡罐子装了备好。我和羽田先生说一会儿话,别吵着我们,啊。〃
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杭天醉与羽田二人时,杭天醉才毕恭毕敬,给羽田作了个深揖,说:〃羽田兄,如果我不曾弄错的话,您定是茶道中人了。〃
〃杭先生不亏事茶世家,鄙人正是茶道中里千家家元的人,习茶半生。〃
〃怪不得你有如此贵重的器物世传。今日有闲,先生能否为我一解贵国茶道之谜呢?〃
想必此时,杭少爷杭天醉早已把起义啊革命啊丢到了身后,满脑子都是他的玄乎其玄的茶道了。
偏巧杭天醉碰到了这位羽田君和他是一种类型的人物,不过整个家族更为没落罢了。明治维新的日本,与新兴的暴发户产生的同时,贵族中依旧有人跌得一落千丈,他们保留着精致细腻的品味,同时又过着穷愁潦倒的生活,羽田就是其中之一。深厚的汉学根底和一手拍照的谋生技艺并未给家道带来中兴,漂泊异国他乡,对这个人到中年的男子,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把祖上遗留的宝物赠予杭氏,除了感激之情以外,还有更深的附托在后。不曾想到,中国还有一位才情横溢的青年商人,虽有万贯家产,却更向往玄妙的非现实生活。羽田到中国已有十年了,第一次侃侃而谈,向异国的人介绍本国的茶道。
公元815年,在中国,是唐代的宪宗当政,而在日本,则是平安朝的磋峨天皇临朝了。
那一年的闰七月二十八日,一位去中国留学两年后归来的僧人空海,给天皇上了一份《空海奉献表》,其中说道:……茶汤坐来,乍阅振旦之书。
这便是日本人最早的饮茶记录了。
但是,在此之前的十年,另外有一位叫最澄的高僧中国带回了茶籽,种在了日古神社旁边。
这便是日本最古的茶园了。已经从这两位大法师,前者创立了真言宗,后者创立了天台宗,他们和皇帝的关系很好。他们二人之间,本来关系也很密切,且一同去中国学佛,最澄还和他的弟子泰范拜了空海为师。谁知一来二往,泰范干脆不要自己师父,跑到空海那里去了。
最澄怎么办呢?他想到了茶。一口气寄了十斤,想以此唤回泰范。然而没有用,因为空海也有茶。
但是,写下日本饮茶史第一页的,还不是前两位,而是一个叫永忠的高僧。他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年,和中国的茶圣陆羽是同时代人。他在中国的寺庙中品茶的时候,中国文人刚刚开始了手握茶经坐以品饮的茶的黄金时代。他回国后,在自己的寺院中接待嗟峨天皇,献上的就是一碗煎茶。
平安朝的茶烟,弥漫着高玄神秘的唐文化神韵。诗歌中这样吟哦着:萧然幽兴处,院里满茶烟。
人们崇唐述汉,从中国大陆进口的一切东西,都让他们喜欢,相当稀有的茶,便成为极风雅之物。深峰、高僧、残雪、绿茗,弘仁茶风,为日本茶道提供了前提。
平安末期至镰仓初期,应相当于中国的宋代吧。日本文化,开始进入了对中国文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