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杭九斋这才清醒过来,惊慌失措地问:〃在哪里,我怎么没瞧见?〃
林藕初看她的风流丈夫真的害怕了,松了心弦,说:〃等你看见,我们这份人家就好倒灶了。〃
杭九斋依旧惊慌,说:〃你和茶清商量怎么办了吗?从前妈活着的时候,倒是晓得怎么办的。〃
林藕初便不耐烦:〃妈呀妈的,忘忧茶庄没你妈不是照样做生意,哪里一样不比她活着的时候市面撑得大?〃
〃是是是,〃杭九斋只管点头,〃只是茶店开到家门口,到底讨厌,总得有个好主意才是。〃
林藕初这才笑了,骄傲且娇媚地瞟了丈夫一眼:〃看你急得这个样子!你现在再到门口去看看。〃
杭九斋便转身要往外走,走了几步,被女人唤住:〃冤家,你给我回来!〃
杭九斋迷迷瞪瞪地茫然地回过头来,看着女人。这神情,正是迷倒许多女人的致命所在,林藕初也在劫难逃。少妇的心肠便水一样柔软化去了,声音便也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仿佛她刚从郊外的三家村抬来做新娘的时候了。
〃看你急出这一头的冷汗。〃林藕初用自己的绣花帕子给丈夫细细拭了汗去,又道,〃我刚才是吓你呢!那店铺是临安来的人开的,刚入行,不懂得规矩。我差茶清和会馆的会长说了,会长发了话,前日便挪开了。〃
九斋听罢此言,一头坐在床沿上,摸着心口,说:〃好姐姐,你怎么如此吓我?这会儿心还在跳呢。〃
林藕初用尖尖手指戳着他脑袋笑着说:〃你也太经不起吓了。这么大个茶庄,几代经营下来,什么风雨没有见过?祖宗都如同你一样,这碗茶叶饭也不用吃,老早阴沟里翻船倒灶了。〃
杭九斋握住夫人的手说:〃你到我家几年,不晓得这碗饭的艰辛。你看杭家三代单传,哪一代不是早早就归了西,现在是轮到我了。〃
〃你胡说什么?〃唬得林藕初一把蒙住丈夫的嘴,丈夫却自顾自说,眼中竟掉出泪来:〃我这是恨我自己,抽上了大烟,想戒又戒不掉。我是活不长了,心里苦,就到人堆里去撒疯。姐姐妹妹的一大串围着我,还不是看中我口袋里的银子?人家哪里晓得,这银子,是我家娘子起五更熬半夜撑着脸面由我花的呀!〃
说着,抱着林藕初的肩膀,一头扎在她怀里,呜呜咽咽,便哭开了。
那天夜里,久别胜新婚,两情缓结,自然是不用说的。杭九斋百无一用之人,对女人却偏是情有独钟,精耕细作,不胜柔情。枕上,林藕初酣畅之余,不忘谆谆教导,无非是杭州茶庄中又有几家崛起;又有什么新招数;忘忧茶庄又应该有怎样的套路去对付;明年的茶到哪里去购,到哪里去销等等。杭九斋拥在温柔乡里,嘴里嗯嗯地应着,枕边的风这只耳朵吹进那只耳朵吹出,全当夫人白说。最后听得不耐烦了,索性便拿舌头堵了女人的嘴。这一招最灵,女人便再也不吭声了,由那不晓事的男人胡作非为。男人呢,刚才还掉过一大串忏悔的眼泪,此刻一边手忙脚乱,一边又不无遗憾地想:到底是深闺里的女人,竟然一点声响也没有了,人家水晶阁里挂头牌的小莲,可是不会在这种时候甘于寂寞的。这么想着,恍然就以为身处水晶阁,情急欲盛起来。可怜的女人林藕初,哪里晓得这么多的潜意识,闭目承受,两眼一抹黑,还以为丈夫真正回心转意了呢。
一大早,林藕初悄悄起了床,看丈夫还酣睡着,便梳洗干净,吃了一碗莲子汤,到前厅堂前。每日此时,吴茶清必在此等候。
那一日,吴茶清交代完一应事物之后,却犹疑不走。林藕初看出,便问:〃有什么事就快说,昨儿老板回来了。〃
听杭夫人开了口,茶清才说:〃正要说老板的事情,夫人听不听?〃
〃说吧,这里也没有外人。〃林藕初心就抖了起来。
〃昨日柜台里少了收进的款子,我细细地问过了,说是老板偷偷拿的,让伙计见着了。〃
林藕初一听,面孔煞白,站起来又坐下。吴茶清站了一会儿,说:〃我走了。〃
林藕初挥挥手,自己便也往后园折回去,心里七只猫八只鼠乱窜,急急冲入房内——哪里还有这冤家的影子!
花梨雕馆纹翘头案上的那堆银元,和他的丈夫一样,无影无踪。
林藕初呆呆看着床上的绿云红浪,半晌,嚎叫了一声,双手一用劲,那床陪嫁的丝绸大红被面,刚的一声,扯成了两半。
林藕初扑向吴茶清怀抱时完全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否则她不会选择后场这样一个又大又公开的地方。
她和他跑到后场仓库里去,原来只是为了查看旧年的茶筛,今年还要添置多少。她并没有想到她会隔着茶筛的细孔看到那个男人的后背,他们当时正在木架子上一只只抽查翻看着,几乎没有说话。这样的事情本来不必他们事必躬亲。但他们还是事必躬亲了,这就是天意,也就是命。因此林藕初事先没有预谋,事间没有羞愧,事后也没有后悔。这是黄昏的南方,天光暧昧,灰尘干净地浮在空中;这又是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三十岁的少妇无意间把茶筛竖了起来,便窥见了被筛孔粉碎的月白色的背,伸展,弯曲,不像是长在人身上的;它单独地存在于茶筛后,又像一把伸弹自如的剑,使人想入非非胆大妄为。茶筛掉下来了,女人脑子一片空白,猛烈地从后面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男人的后腰。这说明女人是杭氏家族的外来人,杭氏家族没有人具备她的爆发力,这种力度以后会通过血液遗传下去,虽然此刻她一无所有。男人的腰一下子僵直了,两只手还搭在木架上,背脊便像筛子一样,细细抖动起来。但男人是不回头的,咬紧了牙关,把眼睛也闭上了,不回头。
女人轻声地吼了起来:〃给我一个儿子,我只要你给我一个儿子。〃
男人不再发抖了,依旧不回头,说:〃我有过两个儿子。〃
女人心一凉,身体软了,但没有松手。
〃连他们的妈一起,都叫曾国藩的兵杀了。〃
女人这才彻底地松弛了,懒懒地就跪在了男人的脚下,双手还抱着那双腿。
小窗开在很高的地方,光线虚虚浮浮地飘送而来,月白色的柔韧的背,化开成模糊一片。
女人的眼泪落了下来,低着头,后颈上毛茸茸的,露出了细细的发茸。男人愣了,兀然一跺脚说:〃我不能给你生儿子!〃
女人呆坐了很久,空气黯淡了。她突然跳了起来,狠狠地在男人肩膀上咬了一口,扭头就走,男人在她就要跨出门槛的刹那,恍当一声关了门。
他们被一大堆倒了的木架和茶筛埋葬在下面。男人薄薄的鼻翼在激烈地贪婪地颤抖着,他闻到了很浓的茶叶的香味,压盖在他们身上的茶筛在激烈地筛抖中滑了下去,而女人那在被情欲裹挟着的暴风骤雨中的呻吟却升浮了起来。那是一种无法克制的祈祷。男人闭着眼睛,咬住了女人的唇,但也就因而吞下了女人喉口喷来的愿望:儿子……儿子……
他愣了一下,背上冒出了冷汗,空虚和疲乏便泛了上来。
一年以后,林藕初有了过门十多年来才生下的唯一的儿子,杭九斋为他取名为逸,字天醉。吃满月酒的时候,赵峡黄也来了,拱着手祝贺时杭九斋还说:〃我该贺你啊,歧黄兄,两个月前你不是也添一了男。怎么也不通个音信?〃
赵歧黄说:〃我那是老四,比不得你这是个老大,金贵得多了。〃
老四姓赵名尘,字寄客,长天醉两月,小哥俩此刻都还趴在母亲的怀抱里,尚未成人形呢。
林藕初下床了,抱着孩子坐在天井的玉兰村旁,看见吴茶清过来,便把孩子托竖起来。
吴茶清只瞥了这孩子一眼,头就别开了。
〃我有儿子了。〃林藕初很满意,赞叹自己。
〃再过几年,把忘忧茶楼赎回来吧。〃吴茶清回过头说。
林藕初一愣,眼睛就热了,把头埋进孩子包裹里,孩子却哭了。
第三章
有关杭氏家族的溯源,并不如赵钱孙李这等大姓一般繁复沉浮。杭通航,便有了渡船的意思。《诗·卫风·河广》篇,即有〃谁谓河广,一苇杭之〃之说;汉代许慎《说文》也说:〃杭者,方舟也。〃
传说天地洪荒之初,大禹自父亲鲸之腹中坠地,即在神州疏导江海湖川。治了水,又请各路诸侯到会稽山一聚。一路水行,来到吴越怀山襄陵之地,便舍杭登陆。从此浙江东北的这块被后人称为人间天堂的地方,便有了一个〃杭〃字。
至于〃杭〃作为姓氏,据《通志·氏族》记载,宋时便有了。然它和八百年后的开茶庄的杭氏家族究竟有什么关系,却不得而知。忘忧茶庄杭姓家族的人只知道他们的祖宗原来在吴兴,杭州连带那新生儿杭逸,已经四代。上两代前,本姓中的杭州人,倒是出过一个大名人杭世骏,字大宗,号董甫。生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雍正二年(1724)的举人,乾隆刚登基(1736)就举博学鸿词科,授翰林院编修,受命校勘《十三经》、《二十四史》。八年后他四十八岁,却进言乾隆说:我朝一统久矣,朝廷用人,不该再有民族偏见。说这话本来是要杀头的,乾隆以为他是个江南狂生,开恩把他放归了故里。又过了十来年,乾隆南巡杭州,召见杭世骏,问:〃你靠什么为生?〃杭世骏说:〃摆旧货摊。〃又问:〃什么叫摆旧货摊?〃又答:〃把破铜烂铁买进来再卖出去。〃皇帝就大笑了,把残忍演绎成一段滞洒佳话,手书〃买卖破铜烂铁〃六字赐之。几年后乾隆又来了,又召见了杭世骏,问:〃你的性情改了吗?〃答曰:〃臣老矣,不能改也。〃又问:〃何以老而不死?〃杭世骏也微笑了,把不屈演绎成一种幽默机锋:〃我还要活着歌颂升平啊!〃
杭氏家族的人们,对这位同宗同姓的狂生却保留着既敬且防的小市民心态。一个世纪来,他们一直记得和传播这样一个非正式段子:皇帝来到了杭州,问左右:〃杭世骏还没有死吗?〃而当天夜里,杭世骏也就死了。这个传闻中的隐秘的谋杀和血腥味儿,使得开茶庄的杭老板们只敢老老实实做生意,不愿胡思乱想议论国事。他们骨子里也是佩服这位本家的,但他们自甘凡夫俗胎,断断不肯去做杭世骏这样的特立独行犯上作乱的狂生。为了暗示这样一种人生态度和处世方式,一个英明的祖宗,便把茶庄正式命名为〃忘忧茶庄〃。其中内含的思想也很简单:茶,素来也是被人称为〃忘忧草〃的。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尚伤感而吟〃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何况我草民百姓乎!自然便可以是〃何以忘忧,唯有茶奔〃了。
杭天醉从小就知道,他家世代做的茶叶生意。有时,父亲会逐句教他这样的茶谣:
莱英出芳树颠,鲤鱼出洛水泉。
白盐出河东,美效出鲁渊。
姜桂茶菇出巴蜀,椒桔木兰出高山。
寥苏出沟渠,精稗出中田。
父亲会耐心地告诉他:〃记住,姜桂茶养出巴蜀。我们今日吃的茶,全是古巴蜀出来的。〃
杭天醉便点点头说:〃我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父亲有些惊奇。
〃陆子的《茶经》里说的呀!〃杭天醉便回答,〃茶清怕要我把《茶经》背下来的: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有两人合抱者……〃
父亲便有些安慰亦有些悻然,不甘心地问:〃茶清伯还教你什么?〃
杭天醉歪着头想了一下,说:〃还有,早先,茶是念'茶'的。所以叫'烹茶净具,武阳买茶'。〃
〃还有呢?〃杭九斋长眼睛睁大了,〃他跟你说了王褒吗?跟你说了《憧约》了吗?跟你说了这'烹茶净具武阳买茶'的来历吗?〃
杭天醉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顶了真,为什么较上了劲,他便惶恐地摇着头说:〃没有,没有……〃
父亲松了口气,脸上浮出了笑容。父亲颀长的身材,穿一件熟罗的长衫,外套一件一字襟马甲,手上拿着把酒金画牡丹团扇,便一五一十地给儿子开了讲。一位二千年前本与杭氏家族了无瓜葛的书生,便被父亲杭九斋的牡丹团扇,一扇一扇,翩然而至于儿子杭天醉的眼前。
大约两千年前,中国西汉宣帝的神爵年间,有一个专治孔孟之道的风流儒生,名叫王褒(?一前61),字子渊,四);【资中人氏,前往成都赶考。
其时,王褒尚未成为以后的谏议大夫,寄居在成都安志里——他亡友的家中。
亡友有妻,名唤杨惠,青春年少,红颜薄命。而子渊好酒,焉知其不好色乎?一来二往,便与那小寡妇有了私情。
作了女主人情人的王书生,从此有了半个主人的自豪与权力,使唤起杨惠那个叫便了的家童,便也如同使唤自己的书童一般了。
而那个名唤便了的家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