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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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尘埃落定-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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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子是香的,你闻闻,不用香料就有香气。”
我闻了。
她又说:“傻子啊,可不要再让别的男人叫我动心了。”绝色女子总有男人打主意,这个我知道。要是他们来抢,我能竭尽全力保护。但她甘心情愿到别人床上,那谁也没有办法。她大概猜到我此时的想法,一边用手指在我胸口上乱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好了,不要生气了,到了边界上,叫管家给你找个姑娘。我们俩已经绑在一起,分不开了。”
她到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真叫我感到心酸。
重新上路时,我一直在想她这句话。管家说,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肯这么想就不错了。我想也是这样的。什么事一想通,走起路来也轻快多了。
我又回到边界上了!
我要给书记官一个合适的房间。我对他说:“要离我近,清静,宜于沉思默想,空气清新,还要光线明亮,是这样吗?”他一个劲点头,脸上红光闪闪。我敢说,从第一次被割去舌头时起,他还从没有这样激动过。他不大相信边界上不是一座堡垒,而是—座开放的建筑。他更不相信,这里会有一个巨大的,汇聚天下财富的市场。作为一个记载历史的人,在官寨里,他记载了麦其土司宣布逊位而并不逊位,记载兄弟之间关于土司位子的明争暗斗,记载土司继承人被仇家所杀,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过去历史的重复。现在,他却在边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崭新的东西,一双眼睛灼灼发光。他会把这一切都详详细细地写下来。我亲自带他到喧闹的市场上转了一圈。我带着他进了仇人的酒馆,这是我很熟悉的地方。店主看看我,笑笑,好像我没有离开两年,昨天还在店里醉过一样。我问店主,他弟弟回来了吗?他看了看书记官。我说这个人没有舌头。他说,做了那种事的人总是要藏—藏的,不然就不像个杀手了,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规矩。
街道真是个好东西,坐在店里看着那么多的人骑马,或者步行,在眼前来来去去,空气中飞扬着尘土,虽然我要用手罩住酒杯,遮挡尘土,这酒喝起来却分外顺口。我正和店主说话,两个小厮进来了,说是管家正在找我。我给两个小厮一人要一碗酒,叫他们慢慢喝着。
40.远客
向北走出街口,是河,管家在河上架起了一座漂亮的木桥。桥的另一头,正对着我那个开放的院落。管家等在桥头,说:“猜猜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我猜不出来。管家笑笑,领着我们向着餐室走去。桑吉卓玛穿着光鲜的衣服站在门口,迎接我们。我说:“好嘛,我没当上土司,你倒升官了。”
她一撩衣裙就要给我下跪,我把她扶住了。我说:“管家叫我猜猜谁来和我们吃晚饭。”
她笑了,对着我的耳朵说:“少爷,不要理他,猜不出来不是傻子,猜出来了也不是聪明人。”
天哪,是麦其家的老朋友,黄初民特派员站在了我面前!
他还是那么干瘦的一张脸,上面飘着一绺可怜巴巴的焦黄胡子,变化是那对小眼睛比过去安定多了。我对这位远客说:“你的眼睛不像过去那么劳累了。”
他的回答很直率:“因为不替别人盘算什么了。”
我问他那个姜团长怎么样了。他告诉我,姜团长到很远的地方,跟红色汉人打仗,在一条河里淹死了。
“他没有发臭吧?”
黄初民睁大了眼睛,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可能他终于明白是在跟一个傻子说话,便笑了,说:“战场上,又是热天,总是要发臭的。人死了,就是一身肉,跟狗啊牛啊没什么不同。”
大家这才分宾主坐了。
我坐在上首拍拍手,卓玛又在门口对外面拍拍手,侍女们鱼贯而入。
我们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长方形朱红木盘,上面用金粉描出据说是印度地方的形状奇异的果子和硕大的花朵。木盘里摆的是汉地瓷器和我们自己打造的银具。酒杯则是来自锡兰的血红的玛蹈。酒过三杯,我才开口问黄初民这次带来了什么。多年以前,他给麦其家带来了现代化的枪炮和鸦片。有史以来,汉人来到我们地方,不带来什么就要带走什么。
黄初民说:“我就带来了我自己,我是投奔少爷来了。”他很坦然地说,自己在原来的地方呆不下去了。我问他是不是红色汉人。他摇摇头,后来又接着说:“算是红色汉人的亲戚吧。”
我说:“汉人都是一个样子的,我可分不出来哪些是红色,哪些是白色。”
黄初民说:“那是汉人自己的事情。”
我说:“这里会有你一间房子。”
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小眼睛灼灼发光,说:“也许这里面有些东西少爷会有用处。”
我说:“我不喜欢通过中间人说话。”
他说:“今天我就开始学习你们的语言。最多半年,我们说话,就可以不通过翻译了。”
“姑娘怎么办,我不打算给你姑娘。”
“我老了。”
“不准你写诗。”
“我不用装模作样了。”
“我就是不喜欢你过去那种样子,我要每月给你一百两银子。”
这回该他显示一下自己了,他说:“我不要你的银子,我老了,但我找得到自己花的银子。”
就这样,黄初民在我这里住下了。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去投奔麦其土司,而来找我。我想这是一个比较难于回答的问题。我不想叫人回答不好回答的问题,所以没有问他。这天,我到仇人店里正喝着,店主突然告诉我,昨天晚上,他的弟弟回来了一趟。我问那杀手在哪里。店主看着我,研究我脸上的表情。而我知道,他弟弟就在这屋子里,只要一掀通向里屋的帘子,肯定会看到他正对着一碗酒,坐在小小的窗户下面。我说:“还是离开的好,不然,规矩在那里,我也不会违反。”
他说:“弟弟放过你一次,你也放他一次。”
他是在诱使我服从不同的规则。当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就会发现,人家已经准备下一大堆规则。有时,这些规则是束缚,有时,却又是武器,就像复仇的规则。麦其土司利用了他们的父亲,又杀了他们的父亲,他们复仇天经地义,是规则规定了的。店主的兄弟不在河边上杀我,因为我不是麦其土司。杀我他就违反了复仇的规则,必将受到天下人的嘲笑。
我说:“他不杀我,是不该杀我。现在,我要杀他,因为他杀了我哥哥,要是我看见了他,而不杀死他,天下人就要笑话我了。”
店主提醒说,我该感谢他弟弟,给了我将来当土司的机会。
我提醒他,他们可不是为了让我当上土司才杀人的。我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你的弟弟可是个胆小的杀手,我不想看见他。”
里屋的窗子响了,然后,是一串马蹄声响到了天边。店主说:“他走了。我在这里垒了个窝,干完那件非干不可的事,我们就有个窝了。是少爷你逼得他无家可归。”
我笑了:“这样才合规矩。”
店主说:“我和大家一样,以为你是个不依规矩的人,我们错了。”
我们两个坐在桌前,桌面上,带刀的食客们刻下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神秘的符号和咒语,手,鸟儿,银元上的人头,甚至还有一个嘴唇一样的东西。我说那是女阴,店主一定说是伤口。他其实是说我使他受了伤害。他第三次说那是伤口,我的拳头便落在了他脸上。他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沾满了尘土,眼睛里窜出了火苗。
这时,黄初民进来了,大模大样地一坐,便叫人上酒,表示要把带来的几个贴身保镖交给我,编入队伍里。
“我不要你任何东西。”
“难道,在这里我还要为自己的安全操心吗?”
看看吧,黄初民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他落到了眼下这地步,便把自己的命运完完全全地交到了我手上。他是明白人,晓得真要有人对他下手,几个保镖是无济于事的。他把保镖交出来,就不必为自己操心了。该为他操心的,就变成了我。他唯一的损失是走到什么地方,就不像有保镖那么威风了。但只要不必时刻去看身后,睡觉时不必竖着一只耳朵,那点损失又算得上什么。他喝了一碗酒,咧开嘴笑了,几滴酒沾在黄焦焦的胡子上面。我叫他想喝酒时就上这个酒店里来。他问我是不是就此失去了自由,连喝酒都要在固定的地方。我告诉他,到这个店里喝酒他不必付帐。他问我是不是免去了这个店主的税。店主说:“不,我记下,少爷付帐。”
黄初民问:“你是他的朋友吗?少爷有些奇怪的朋友。”
店主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因为我的弟弟是个杀手。”
黄初民立即叫酒呛住了,那张黄色的脸也改变了颜色。
我带着他走出店门时,他的脚步像是喝醉了一样踉踉跄跄。我告诉他,这个杀手是专报家仇的那种,他才放心了。我倒是觉得酒有些上头,在桥上,吹了些河风,酒劲更上来了。黄初民叫我扶住他的肩头。他问我:“他弟弟真是一个杀手吗?”
我说:“这个我知道,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他想了想,说:“落到这个地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这样吧,我就当你的师爷吧。”他用了两个汉字:师爷。我的傻子脑袋里正有蜂群在嗡嗡歌唱,问他:“那我是什么人?”
他想了想,大声地对着我的耳朵喊:“现在你什么人都不是,但却可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一种人!”
是的,要是你是一个土司的儿子,而又不是土司继承人的话,就什么都不是。哥哥死后,父亲并没有表示要我做继承人。我岳母又写了信来,叫我不必去看她。她说,麦其土司遭到了那么伤心的事情,她不能把麦其土司最后一个儿子抢来做自己的继承人。但管家对我暗示,有一天,我可以同时是两个土司。黄师爷把这意思十分明确地告诉了我。
当然,他们都告诉我,这一切要耐心地等待。
好吧,我说,我们就等着吧,我不着急。
这样,春花秋月,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管家和师爷两个人管理着生意和市场,两个小厮还有桑吉卓玛办些杂事。这样过了几年,麦其家的傻子少爷已经是这片土地上最富有的人了。管家捧着账本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问:“甚至比过了我的父亲?”
“超过了。”他说,“少爷知道,鸦片早就不值钱了。但我们市场上的生意好像刚刚开始。”
这天,我带着塔娜打马出去,路上,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回到边界上后,她没有再去找别的男人,我觉得这样很不错。她问:“你真是土司里最富有的人了吗?”
我说:“是的。”
她说:“我不相信,看看跟在你后边的是些什么人吧。”
我看了看,是我那些最亲近的人们跟在后面。塔娜对着天空说:“天老爷,看看你把这个世界交到了些什么样的人手上吧。”我知道,她是高兴才这样说的。
是的,看看吧,我的管家是跛子,师爷是个胡子焦黄的老头,两个小厮可能是跟我太久的缘故吧,一大一小两张脸对着什么东西都只有一种表情,尔依脸上的表情是羞怯,索郎泽郎的表情是凶狠。索郎泽郎已经是专管收税的家丁头目了,他很喜欢专门为收税的家丁特制的衣服。卓玛现在是所有侍女和厨娘的领班,她发胖了,对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男人已经不是十分重要了,所以,她已经开始忘记银匠了,她好像也忘记给我当侍女的时光了。
塔娜问我:“桑吉卓玛怎么不怀孩子呢?跟过你,跟过银匠,又跟了管家。”
她问了个我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于是,我用她的问题问她,问她怎么不给我生个孩子。
塔娜的回答是,她还不知道值不值得为我生孩子,她说:“要是你真是个傻子怎么办,叫我也生个傻子?”
我美丽的妻子还没有肯定丈夫是傻子,我想。
我对她说:“我是个傻子,你的肚子要一辈子空着了。”
塔娜说:“等到我觉得你真是个傻子时,我要另外找一个人叫我怀个女儿。”
我不相信孩子能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塔娜叫我看了些粉红色的药片;她说是从印度来的。印度本来就有不少神奇的东西,英国人又带了不少神奇东西去那地方。所以,要是什么东西超过我们的理解范围,只要说是从印度来,我们就会相信了。就是汉地传来的罂粟,黄师爷说也是百十年前英国人从印度弄到汉地的。所以,我相信粉红色的药片可以叫塔娜想不要孩子就不要,想要哪个人的就要哪个人的,就像我们想吃哪个厨娘做的就吃哪个厨娘做的。我和塔娜的关系就是这样赤裸裸的,但我还是喜欢这份坦率和真实。我敬佩塔娜能使我们的关系处在这样一种状况。她有操纵这类事情的能力。她还很会挑选讨论这类事情的时机。
风从背后推动着,我们骑在马上跑了好长一段。最后,我们站在了小山岗上。面前,平旷的高原微微起伏,雄浑地展开。鹰停在很高的天上,平伸着翅膀一动不动。这时,具体的事情都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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