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擦汗的毛巾掉在了地上。
我说:“拉雪巴家的百姓没有饭吃,我炒了麦子给他们吃,他们就回家了。要是不炒,落在地里发了芽,他们就吃不成了。”我说这话的时候,炒麦子的浓烈的香气还没有在城堡周围散尽呢。好多地方的鸟儿都被香气吸引到城堡四周来了,黄昏时分,鸟群就在宣告这一天结束的最后的明亮里欢歌盘旋。
说了这句话,我就上楼回房间去了。
在楼上,我听见管家向拉雪巴土司告辞。拉雪巴土司,那个以为麦其家的傻瓜好对付的家伙,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们的事情,还没有说呢。”
管家说:“刚才少爷不是提到麦子了吗?
他知道你不是光来走走亲戚。明天早点起来等他吧。”
我对随侍左右的两个小厮说:“去通知卓玛,叫她明天早点起来,来了那么多鸟儿,好好喂一喂它们。〃吩咐完毕,我上床睡觉,而且立即就睡着了。下人们在我下巴上垫了一条毛巾,不然的话,梦中,我流出的口水就要把自己打湿了。
早上,我被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多鸟叫声惊醒了。
说老实话,我的脑子真还有些毛病。这段时间,每天醒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条条木纹像水上的波纹曲曲折折,看到从窗子上射进来的光柱里悬浮着细细的尘土,都要问自己:“我在哪里?〃然后,才尝到隔夜的食物在口里变酸的味道。然后,再自己回答:是在哪里哪里。弄明白这个问题,我就该起床了。我不怕人们说我傻,但这种真正有的毛病,我并不愿意要人知道,所以,我总是在心里悄悄地问自己,但有时也难免问出声来。我原先不是这样的。原先,我一醒来就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哪一个屋顶下,在哪一张床上。
那时,我在好多事情上还没有变得现在这么聪明,所以,也就没有这个毛病。一点也没有。这样看来,我的傻不是减少,而是转移了。在这个方面不傻,却又在另一个方面傻了。
我不想让人看到我已经在原来傻的方面变聪明了,更不想叫别人看出我傻在哪些方面。最近这种情况又加剧了。大多数时候,我只问自己一个问题,有时,要问两个问题才能清醒过来。
第二个问题是:“我是谁?”
问这个问题时,在睡梦中丢失了自己的人心里十分苦涩。
还好,这天早上只出现了一个问题。
我悄悄对自己说:“你在麦其家的北方边界上。〃我走出房门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拉雪巴土司和他的手下的一干人都站在下面楼层上。他们在等我起床。卓玛指挥手下人在院子中央用炒锅使麦子发出更多的香气。鸟们都飞到堡垒四周来了。我叫了一声卓玛,她就停下来。先派人给我送上来一大斗炒开了花的麦子,下人们也每人端了一些在手上,当我向鸟群撤出第一把麦子,大家都把麦子往空中撤去。不到片刻功夫,宽敞的院子里就落满了各种各样的鸟。卓玛把堡垒沉沉的大门打开,一干人跟着她,抛撤着麦子,往外面去了。
这场面,把我们的客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说:“他们拉雪巴土司领地上,鸟都快饿死了,多给它们吃一点吧。〃说完,把斗交到小尔依手上。这个总是苍白着一张死人脸的家伙,往楼下院子里大把大把撤下麦子时,脸上涌起血色。
我请客人一起用早饭。
拉雪巴土司再不说我是他侄儿了,而是说:“我们是亲戚,麦其家是拉雪巴家的伯父。”
我哈哈大笑。见我高兴,他们脸上也显出了高兴的神情。
终于谈到粮食了。
一谈粮食麦其家的二少爷就显得傻乎乎的,这个傻子居然说,麦其家仓库里装的不是粮食,而是差不多和麦子一样重的银子。”
拉雪巴土司嗓子里不拉风箱了,他惊呼:“那麦子不是像银子一样重了吗?”
我说:“也许是那样的。”
拉雪巴土司断然说:“世上没有那么贵的粮食,你们的粮食没有人买。”
我说:“麦其家的粮食都要出卖,正是为了方便买主,伟大的麦其土司有先见之明,把粮仓修到你们家门口,就是不想让饿着肚子的人再走长路嘛。”
拉雪巴土司耐下性子跟傻子讲道理:“粮食就是粮食,而不是银子,放久了会腐烂,存那么多在仓库里又有什么用处呢。”
“那就让麦子腐烂,让你的百姓全饿死吧。”
我们的北方邻居们受不了了,说:“大不了饿死一些老百姓,反正土司家的人不会饿死。”
我没有说话。
拉雪巴土司想激怒我,说,看看吧,地里的麦苗都长起来,最多三个月,我们的新麦子就可以收割了。
管家帮补了一句:“最好赶在你的百姓全部饿死之前。”
我说:“是不是拉雷巴家请了巫师把地里的罂粟都变成了麦子?”
拉雪巴土司差点就叫自己的汗水淹死了。
我们很好地款待他们。
然后,把他们送过边境。送客时,我们十分注意不越过边界一步。我对我们的邻居们保证过,绝对不要人马越过边界一步。分手时,我对可以说是舅舅,也可以说是侄儿的拉雪巴土司说:“你还会再来。”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那句争气的话,是的,他不敢说:“我再也不来了。”
他又喘了几口粗气,什么也没有说,就打马进了山沟。
我们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边界那边幽蓝的群山里。
25.女土司
拉雪巴土司刚走没几天,茸贡土司就到了。
茸贡土司也是我们北方的邻居,在拉雪巴土司西边。
说到茸贡土司就要说到这片土地上一个有趣的现象。我们知道,土司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个皇帝,一个土皇帝。每个土司都不止有一个女人,但好像从来没有哪个土司有很多孩子,八个,十个,从来没有过。最常见的倒是,有的土司娶了一房又一房,还是生不出儿子继承自己的王位。每个土司家族都曾经历过这种苦恼。这种命运也落到了茸贡家族头上。从好多代前开始,不管茸贡土司讨多少女人,在床上怎么努力,最后都只能得到一个儿子。为了这个,他们到西边的拉萨去过,也到东边的峨眉山去过,却都无济于事。后来,他们干脆连一个儿子也生不出来了。
这样,就会有强悍精明的女人出来当家。
最初,女土司只是一种过渡方式。她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招婿上门,生下儿子后,就把位于移交给他。这时,哪家土司多了一两个儿子,送一个去当上门女婿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茸贡女土司上台后,却没有哪一个上门女婿能叫她们生出半个男人来。前来与我相会这个,据说已经是第四代女土司了。传说她在床上十分了得。第一个男人只三年就痨死了。第二个活得长一些,八年,给她留下了一个女儿。而她居然就再不招婿上门了。土司们一片哗然,都说不能要茸贡永远是女人当家。土司们打算兴兵讨伐,茸贡女土司只好又招了一个众土司为她挑选的男人。这人像头种牛一样强壮。
他们说:“这回,她肯定要生儿子了。”
可是,不久就传来那男人死去的消息。
据说,女土司常常把她手下有点身份的头人、带兵官,甚至喇嘛招去侍寝,快快活活过起了皇帝一样的日子。正因为如此,我一直把这个北方邻居看成聪明人。但是,她也把土地全种了罂粟,使她的百姓在没有灾害的年头陷入了饥荒。
茸贡女土司在我盼着她时来了。
她们刚刚从点缀着稀疏的老柏树的地平线出现,就叫我的人望见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站在望楼上。茸贡女土司的队伍却在快要到达时停下来了。在那些柏树之间,是大片美丽的草地,草地上是婉转的溪流,她们就在那美丽的地方,在那个我一眼就能望见的地方停下来了,全不管我是多想早点跟女土司见面。她们把马卸了鞍,放出去吃草。随后,袅袅的青烟从草地上升起来,看来,这些家伙会吃得饱饱的,再越过边界。
我对管家说:“谁说女土司不如男土司厉害!”
管家说:“她们总不会带上一年的粮食,在那里呆到冬天。”
这话很有道理。我下去吃饭。吃完饭,大路上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我忍不住,又爬到望楼上去了。她们竟然在草地上下了一圈帐篷,看来是要在那里过夜了。这下,我生气了,对管家说:“一粒粮食也不给她!”
管家笑了:“少爷本来打算给她们吗?”
这天晚上,我知道自己肯定睡不好。就为自己要了一个女人。
索郎泽郎说:“可是,我们没有准备漂亮姑娘呀!”
我只说:“我要一个姑娘。”
他们想出一个办法,等我睡下了,吹灭了灯,便把一个依他们看不太漂亮的姑娘塞到我床上。这是个豹子一样猛烈的女人,咿咿晤晤地咆哮着,爬到了我身上。我享受着这特别的愉快,脑子里突然想,茸贡女土司跟男人睡觉,会不会也是这样。
我想点上灯,看看这个猛烈的,母马一样喷着鼻子的女人,是不是也像传说中的茸贡女土司带点男人的样子。但我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了,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落在床上;不容我问自己那个特别的问题,小尔依就冲进来,叫道:“来了!少爷,来了!”
我听见楼上到处都有人跑动,看来不止是我在为女土司前来而激动。我穿上衣服,洗好脸,走出去,正看到一共四匹马向我们的堡垒走来。一匹红马,一匹白马,两匹黑马。四匹马都压着细碎的步子,驮着四个女人向我们走来了。
骑在红马上的肯定是女土司。她有点男人样子,但那只是使她显得更漂亮,更像一个土司。女土司一抬腿,先从马背上下来。然后是黑马上两个带枪的红衣侍女。她们俩一个抓住白马的缰绳,一个跪在地上。马背上的姑娘掀起了头巾。
“天哪!〃我听见自己叫了一声。
天哪,马背上的姑娘多么漂亮!
过去,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是漂亮的女人,这回,我知道了!
我在平平的楼道里绊了一下,要不是栏杆挡着,我就落在楼下,落到那个貌若天仙的美女脚前了。管家笑了,在我耳边说:”少爷,看吧,这个女人不叫男人百倍地聪明,就要把男人彻底变傻。”
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往楼下移动了。一步又一步,但我自己并不知道。我只看着马上那个貌若天仙的姑娘。她踩着侍女的背下到地上来了。
我早已不知不觉走到楼下。我想把那姑娘看得仔细一点,她母亲,也就是女土司却站到了我面前,宽大的身子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竟然忘记了这个人是赫赫有名的女土司,我对她说:”你挡住我的眼睛了,我看不见漂亮姑娘。”
管家站在背后,咳嗽了一声,才使我清醒过来了。女土司明白面前这人就是麦其土司和汉族太太生的傻瓜少爷。她笑了,把斜佩在身的匣子枪取下,交给红衣侍女。对我稍稍弯一下腰,说:“二少爷正是我想像的那个样子。”
不管这样开始合不合乎两家土司相见的礼仪,但我喜欢,因为这样轻松,显得真是两家土司在这里相见。
于是,麦其家的二少爷笑了:“都说女土司像男人,但我看还是女人。”
女土司说:“麦其家总是叫客人站在院子里吗?”
管家这才大喊一声:“迎客了!”
大卷的红地毯从楼上,顺着楼梯滚下来。滚地毯的人很有经验,地毯不长不短,刚好铺到客人脚前。这些年来,强大起来的麦其家总是客人不断,所以,下人们把迎客的一套礼仪操练得十分纯熟了。我说:“我们上去吧。”
大家踩着红地毯上楼去。我想落在女土司后面,再看看她漂亮的女儿,但她手下的侍女扶住我说:“少爷,注意你脚下。〃又把我推到和女土司并排的位置上去了。
下人们上酒上茶时,管家开口了:“都到我们门口了,你们还要在外面住一晚上,少爷很不高兴。”
女土司说:“我看少爷不是自寻烦恼那种人。”
我不喜欢女土司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但我还是说:“麦其家喜欢好好款待客人。”
女土司笑了,说:“我们茸贡家都是女人,女人与别人见面前,都要打扮一下。我,我的女儿,还有侍女们都要打扮一下。”
直到这时,她的女儿才对我笑了一下。不是讨好的,有求于人的笑容,而是一个知道自己有多么漂亮的女人的笑容。她母亲的笑容,是知道天下只有自己一个女土司那一种。这两个女人的英容都明白地告诉我,她们知道是在和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家伙打交道。
我提高了嗓门,对管家说:“还是让客人谈谈最要紧的事情吧。”
管家说:“那么,我们还是先谈最要紧的事情吧。”
茸贡土司还要装出并不是有求于人的样子,说:“我的女儿——”
我说:“还是说麦子吧。”
女土司的深色皮肤泛起了红潮,说:“我想把女儿介绍给你认识。”
我说:“我向你介绍了我的管家,还有我自己,你都没有介绍,现在已经过了介绍的时候,你就跟我的管家谈谈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