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一面从德国专程订购的宝镜,映出湖光与山色。
任兰生有一位夫人,两个公子,一个女公子。按照当时流行的时尚,这女公子只能从闺房里抻脑袋探探后花园的风景,只能在闺房的小楼上溜达溜达,还得手端刺绣。据此我考证出,那时候同里有钱人家的小姐一定是像旱獭一样胖乎,像老鹰一样眼力好。胖乎嘛,是因为总吃饭不活动,顶多是心理活动,热量消耗少。眼力好嘛,是因为长期眺望满园绿色,视力自然大有长进。
在退思园“思”到了第二年半上,忽然,老天长眼,皇帝想起了任兰生,想起这老家伙的种种好,就一道圣旨,连升两级,把任兰生招回京城里去了。任兰生乍一听到这个喜讯,真有点像杜甫闻官兵收河南河北时的样子,先是涕泪纵横,再是青春做伴。
上任第二年,任兰生带兵执行任务,途中染上暴病,死于他乡。享年53岁。
福兮?祸兮?
他的后人迁居美国,曾来同里探过退思园。文革中退思园改做镇政府办公大院,故一砖一瓦,完好无损。儿女泪落,甚为心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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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江南常州——旧日风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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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道
常州是我一直想去的,不过,因为我离常州不远不近,总想反正去那儿方便,也不急于一时……这次因一偶然,终于成行。常州的风物,我一直遥存着一份敬意。远在春秋,斯地就有延陵季子让国之美谈,而延陵许剑,实不让燕赵豪侠专美于彼时。
在中国的学术史上,常州也是重镇,庄刘诸氏以今文经学享誉后世;赵吕史学前后交辉各领风骚;洪氏除方志学有大成就外,于人口学也颇有建树,起码拓荒之功不可没。语言大师赵元任,惊才绝艳,桃花运也不错,娶的老婆是大才女。对了,说起才女,我突然想起了张爱玲,这两年张大才女的文章走俏得一蹋糊涂,连胡兰成也跟着沾了不少光,那本大卖野人头的《山河岁月》居然也迷倒了不少多情的少男少女或中男中女。凡此种种,依我看也就是借着张氏显显另类,只是你也另类,我也前卫,大家伙挤到一块用怀古来先锋一番,就多少透着点幽默劲儿了。张氏的散文里有些许阳湖派的遗风,她对上海的印象之一“通”,举的例子也是连某百货公司的开幕广告用的还是阳湖派的文体。阳湖派就是常州文派,在清“拔戟自成一队”和桐城派分庭抗礼。常州文派中头角最是峥嵘的人物,要数张惠言了,他既是阳湖派的中坚,又开创了常州词派,虽然说,他的一些词论不足取信于后世,但一人身兼两个重要流派的开山之功,实在是了得。才高天妒,张惠言42岁便辞世,有点可惜。提到常州人物,有个人无论如何不能不提一下,那就是我最崇拜的诗人黄景仁。当然是最崇拜的诗人之一。
现代的常州也不弱,常州三杰,瞿秋白,张太雷,恽代英,是其中佼佼者。鲁迅曾送给过瞿秋白一幅对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瞿秋白离上海赴苏区前夜,鲁迅特地将瞿接到家中,把卧床让给瞿秋白,自己打地铺,想来陈蕃下榻也不过如此了。1935年,瞿秋白于福建长汀罗汉岭前云:“此地甚好,”遂歌《国际歌》而殁。“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亦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鲁迅能得此英雄人物知己相许,天上人间也就不会寂寞了。
那天去常州,我坐的是下午2点多的火车,天有点阴,雨是早晨停的,站台上湿湿的。车上人很少,我寻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一边听音乐,一边看着急闪而过的田野。窗外的光线一点点暗去,晚上7点多的样子,车到常州。在斜桥巷找了一家招待所安顿下来,便出去吃饭。对着饭馆就是“文化宫广场”,广场的灯光很亮,但很凌乱,广场上摆满了花,大多是“一串红”。哦,是国庆。我在广场转了一圈,打了个哈欠,买了张地图,回去睡觉。
翌晨5点多醒,先确定一下自己的血没给蚊子吸干,然后,摊看地图,决定行进路线,是先去护王府呢?还是先去红梅阁?我想了想,嘴角浮起一丝阴险笑容,先去红梅阁,原因嘛,嘿嘿,那是个公园,说不定能混在晨练者中逃票。越想越得意,美滋滋的感觉一直保持到被剪票员责令去买票为止,早知如此,我该吃了早饭再去的,唉……不幸只是个开头,因为我去得太早,红梅阁还没开门,据说那里边挂着瞿秋白父亲的画,这下,可就失之交臂了,我绕着红梅阁胡乱走了一圈。红梅阁是座两层小楼,阁前有坐小小的牌枋,上边的题字忘了,阁子黄墙,黑瓦,红栏杆,形制颇为普通,阁左接着一道短廊,短廊尽头,有小亭一座,亭中挂着一幅对联,上联好像是“带雪心偏远”吧?记得不是很确了,横批是“一枝斜”。阁右是一块草坪,上边满是晨练的人,越过草坪,就是尚贤坊,而今空余门楼,过了门楼,一泓碧波,文笔塔已在望。文笔塔也是铁将军把门,不过,想来天下的塔爬起来总归是一样的,感觉也就是和上楼差不多,我自我安慰着。塔前有一棵大树,樟树,树前蜿蜒着一道浅沟,是不远处小湖的余波,早晨的空气湿漉漉的,沟边的石凳披着一层露水,小沟的对面,有个小土坡,其实说坡都勉强,只是平地凸起一块而已,上边人工堆着一些石头,因为正对着文笔塔,于是便有了一个笔架山的名字,是山哦。过了文笔塔,公园里开始荒凉起来,小路拐了几个弯,公园的后门已在望了。
离开红梅公园,问了几位路人,穿过几条小巷,便到了东坡公园,常州是东坡的终老之所,据说现在还留有藤花旧馆的遗址,但只是据说而已,恐怕很少有人能知道具体位置了。东坡公园中保存的另一与苏东坡有关的建筑是“舣舟亭”其实也是近代的翻建,当年苏东坡从海南得回中原,途中写诗云:“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以坡老的放达,世事的无常也是见得多了,暮年得归故土,竟喜不自禁乃至于斯,可见谁都可能有丢不下的东西,只可惜,坡老毕竟没能再见中原,人生不如意事十居八九,“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隐为诗谶。东坡船至常州,万人空巷,齐聚岸边,争睹东坡风采,舣舟亭原址便是东坡往来系舟之地,后人建亭以为纪念。东坡公园比红梅公园小得多,门票也便宜,2元,人也少,可能平时来得人也少,有的小路已满是青苔。沿着鹅卵石铺就是小路,没几步便到了舣舟亭,略做流连,往半月岛而去,那儿是1986年京杭大运河改道形成的,后来又把运河古道上的西仓桥(现称广济桥)移建于此。一方面是保存文物,另一方面也使得岛和公园连为一体。我在岛上走马观花的看了一气仰苏阁、东坡书院、东坡画院等处,一个月还没过,脑子对那些地方就一些印象都没有了,只空留着些地名。岛靠河的一边修着一溜走廊,我蹩了进去,坐在长凳上,看着一条条的船,“突突突”的从我眼前经过。河边有点风,多少让我感到一些秋意,河边的树也有些凋零,我忽然感伤起来,找了下原因,嗯,可能是肚子饿了。
从东坡公园出来,沿着一条看得出是新修的大路(好像是延陵路)向东……也许是向西?也许是西北?我必须承认我是路盲。顺着路向前走,就是天宁禅寺。江浙一带,佛教颇盛,天宁寺是禅宗的道场。据说开山祖师是法融,法融是禅宗牛头禅的创始人,所谓牛头就是南京的牛头山,南京离常州很近,法融跑来弘法,收些徒弟,修些房子,就成了天宁寺的前身(只可能是前身),这也是可能的。现在一提禅宗,想到不免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话头。而对故事的解释权掌握在南宗手中,南宗和北宗比起来,也自有其高明之处,《六祖坛经》、《五灯会元》等书中记满了修道者一言而悟,一事而悟,甚至一骂而误,一棒而悟的典故,看上去很美,比起北宗动辄数日数月数年的枯禅,实在是快了很多。一刹那解千千结,令人向往之至。只可惜,便宜的事毕竟不是很多,现在看起来南北渐顿似乎泾渭分明,而六祖慧能只是说:“汝师(这里指神秀)戒定慧劝小根智人,吾戒定慧劝大根智人。”《坛经》看来佛法并无高下,因材施教而已,不过说起来令人伤感的是,大根智人又有几个呢?再翻翻书,原来很多高僧顿之前,也是好好的渐了一下的。如果正信还没生根,菩提尚未发心,就说开悟见性,那么不免野狐禅了。法融是四祖道信亲自点拨的,道信和法融见面时还有段很有趣的故事,说道信云游到南京,碰到法融,法融领着道信去后山,碰着一群虎狼,道信就装出一副很害怕的样子,法融兴奋起来,忙问:“你还有这个(指恐怖心)?”道信笑眯眯地反问:“这个是什么?”法融很可爱地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个问题会牵扯到一些佛教的根本问题,一般是不能做正面回答的)。到了住处,道信在地上写了个“佛”字,然后一屁股坐在字上,法融大惊,道信乐了,说:“你也有这个(恐怖心)?”法融才知道碰到了高人,于是向道信请教,道信便付法,后来法融旁出一路,开牛头禅一宗。天宁寺能和法融拉上关系,来头实在了得,近代和天宁寺有关的禅宗大德也颇有几位,比如虚云、月霞,还有圆瑛,他曾在天宁寺禅定后写了一首绝句:“狂心歇处幻身融,内外根尘色即空。洞澈灵明无挂碍,千差万别一时通。”真能得此种境界,夫复何求。
天宁寺确实能称得上雄伟庄严,山门就阔气得很,欂櫨宏丽,气势不凡。门额上:天宁禅寺,四个大字端庄凝重,是赵朴初老的字。进门时,听到一个和尚在向游客介绍什么,我赶忙凑上去,颈项伸得老长,哦,原来赵朴初来天宁寺时曾写过一首诗,这和尚正念诗呢,他普通话不标准,我只记得一句什么:“心持半偈瞿秋白”,和尚解释说瞿秋白也是信佛的,而唯物论亦在佛法之内,后边半句不大好辩,也不能说和尚说错了,在佛教徒眼里,一切法皆在佛法之内。但前半句,可以肯定的说是和尚理解有问题了。瞿秋白的那首诗是集句来的,“心持半偈万缘空”也就取那么个意思罢了,一定得引到缘生缘灭上头去,这和尚穿凿了。
一进山门,迎面是一尊千手千眼四面观世音菩萨的立像,这尊四面观世音的造像颇让我疑惑了一阵子,在我的印象中观世音的造像有三面、十一面、二十七面等,四面,怎么感觉怪怪的,好像听过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回家后,我把《法华经》找出来翻了翻《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没找到“四面”的记载,后来还是蒙我父亲指点,才在一本《观自在菩萨三世最胜心明王经》中找到了“四面观世音”的说法。但这本经书,我是肯定没读过的,我怎么会有印象的呢?我使劲想啊拼命想,才想起,哦,是着了《鹿鼎记》的道,那书里不是记着陈圆圆号啥子“四面观音”吗?十几天的谜团,一时冰涣。
穿过山门,哗!我也小小的吃了一惊,果然是“东南第一丛林”,气势真是不凡,天宁寺所处之地也算市中心了,能在车马喧嚣的闹市,建这么大一座清净道场,难得。山门后的甬道长约四五十米,全由大块山石铺就,如果不是两截黄墙,象征性的夹住道路,那么简直便是一座小广场了,甬道边的树,看起来栽的年头还不长,看来要想借些肃穆的氛围怀古,这一个小时之内,怕是不可能了。
甬道尽头是天王殿,重檐、歇山顶,在家里翻看照片时,又仔细把天王殿端详了一下,屋顶正脊上还有两条蟠龙耶。天王殿里坐着笑口常开的弥勒佛。弥勒背后总是站着韦陀,捧杵而立。殿四周立着四大天王持国增长广目多闻,这四位已经很具中国特色,连手中的法宝,也谐音借喻为“风调雨顺”之意。
走过天王殿,正对面便是大雄宝殿,两座罗汉堂分列两旁,我记得,我还是很小的时候见过五百罗汉,是在武汉的归元寺,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去的。大概是慧根浅薄,再搜索记忆时,归元寺里五百罗汉竟空留一群剪影而已,无法忘怀的是,那间光线阴暗的殿堂中的蚊子实在厉害,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的人生挫折,天下间居然有哭闹解决不了的问题。后来听父亲说,武汉有“点罗汉”的习俗,每年春节,人们来到罗汉堂,任选一罗汉,数到和自己岁数相同的罗汉,再从罗汉的喜怒哀乐中,来看一看来年的运气会是怎么样的?我不由得稍稍起了点担心,有欢欣鼓舞的,自然就有垂头丧气的,大过年的,难得找个时间高兴高兴,这又是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