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尔洛夫低头望了蒙特罗斯一眼。“像是英国人。衣着考究,不像是个强盗。”他望着我。“为什么会有人想杀你?”
“我不知道。”
戈尔洛夫点点头,仿佛相信了我的话。他又朝四周看了看,然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脖子,猛地把我推到墙边,靠着木板墙。他的手指像钢铁一样紧紧卡住我的气管。他的力气大得吓人,我试图用双手掰开他一只手的手指,但我根本掰不动。他轻声说道,“我一路跟着你过来,因为你有事情瞒着我。如果你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你也在拿我的生命冒险。”
他稍稍松开手,好让我呼吸。然后,他的手离开了我的脖子,但是他没有后退。他的眼睛像两团黑色的火焰,镶嵌在他灰白的脸庞上。我常常设想该如何把我来俄国的真正使命告诉戈尔洛夫,但从来没有料到会在我最亲密的朋友准备拧断我的脖子、刺客的鲜血染红了我脚下的积雪的情况下告诉他。“你知道……”我说,停下来揉了揉我的气管,“我信仰民主。”
他轻蔑地放声大笑。
“你可能觉得这很可笑,”我冲着他发火道,“但我却不,派我来这里、派我接近女皇的那些人也一样并不觉得这很可笑。我要和女皇谈谈我未来的祖国,我要说服她不去帮助我们的敌人。你刚刚杀死的这个人就是那些敌人派来的奸细。我们的敌人就是英国政府,他们不把我和我的同胞当人看,不给我们自由。”
戈尔洛夫眯起了双眼,眉头皱得更紧,气得胸膛上下起伏,嘴里喷出气团。“嗬!”他啐了一口,“你来俄国,说服我和你一起来,在我的国家充当奸细,却从来没有告诉我?”
“嗯……是的。”我简单地说。
戈尔洛夫眨了一会儿眼,然后耸了耸肩。“我只是想核实一下,”他说。他朝自己的马走去,然后又站住脚,重新转过身来对着我。“我告诉过你,某位权贵诱奸了我妻子,而名誉扫地的却是我。”
“怎么啦?”
“那个人是波将金。”
“我的天哪!”
“别忘了这是俄国,也别忘了我是怎么处置那个商人的。”
他上了马,向波将金刚刚归还给他的宅第骑去。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三章(1)
我在戈尔洛夫家楼上的客厅里,翻看着我从他书房里找出来的一大摞书籍,里面有法国人、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对治国之法的阐述。突然,我听到楼下传来了门铃声,当玛吉娅开门让来客进来时,我听到了夏洛特欢快的说话声。我听到玛吉娅告诉她,戈尔洛夫不在家,但是我在。那一刻我真想赶快逃走,从窗户爬出去,或者躲到床底下去。但是,当她把玛吉娅打发走,自己来到二楼时,我仍然坐在那里。“你好,斯威特!”她快乐地说。我勉强起身时,她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她已经用上了戈尔洛夫给我起的爱称。“格尔沙去哪儿了?”她显然也为戈尔洛夫起了个爱称。
我坐到长沙发上,把书籍推到一边,知道只要夏洛特在场,我为觐见女皇所做的准备就不会有任何进展。她像平常一样在房间里蹦来蹦去,一会儿拉开窗帘朝街上看看,一会儿又按她的口味重新调整窗帘;一会儿冲着天花板上的嵌板皱眉,仿佛戈尔洛夫会抓住那些嵌板一样;一会儿又拧长壁炉架上的油灯的灯芯。“他不在这里,”我愚蠢地说,“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你怎么会坐在这里发呆?壁炉都快要灭了,而你还坐得离它那么远。”她笑着说。
“我……我只是不想去……”
“格尔沙应该会回来吃午饭吧!快到吃饭的时候了,你吃了吗?”
“什么?吃了!我……嗯,没有。”
她皱起了眉头。夏洛特碧绿的眼睛上方长着两道栗色眉毛,她竖起眉头时仍然很漂亮。我想她一定知道这一点,因为她皱眉的速度总是和她的微笑一样说来就来。她起初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看着我,慢慢从壁炉旁走过来,坐在了我的身旁。
“你知道我认为格尔沙会在哪里吗?”她侧过身望着我问。
“不,不,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认为他去找他妻子了,而且在和她谈离婚的事。”
“他妻子?”我猛地转过身来对着她说。
夏洛特点点头,那平静的神情表明她已经仔细研究过戈尔洛夫私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因而对这些问题有着十分的把握。“当然是的,”她用她那柔美的女中音嗓子说,“大家都知道他将得到女皇的奖赏,而且这些奖赏只属于他一个人,与他妻子毫无关系。这样的安排表明女皇已经默许他离婚。而且……”
“等等。你说的‘大家’指谁?我怎么从来没有听到有人议论这些事?”
“亲爱的斯威特,”她又笑了,然后捏了一下我的手。“你太不爱和女士们说话了!哈!这可是现在人人谈论的热门话题,圣彼得堡的每个人都在把这件事挂在嘴边上。”她摇摇头,似乎想嘲讽她自己,又想嘲讽其他人,但绝对不是嘲讽戈尔洛夫。她把脑袋凑过来,压低嗓音,像在搞什么阴谋似的说,“俄国没有人能容忍那个女人。哦,他们起初确实容忍了她,甚至羡慕她能大胆地追求她想追求的一切――情人、礼物、人们的目光――而且公开地追求这一切。他们认为格尔沙是个傻瓜。我从年纪大一点的贵妇们那里得知了这一切,而且也相信这是真的。可他现在回来了,如此风光又如此深沉,吸引住了许多人的目光。”
我刚才还以为夏洛特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让我忘却我心中的痛苦,可现在有个问题突然冒了出来,“你,夏洛特?你也被戈尔洛夫吸引住了吗?”
“那当然!我发现他非常有魅力!你是说我爱不爱他,啊,我当然爱他,不过是像爱一个男人那样去爱他。我是不是爱他这个男人?”她这么说是为了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同时也是为了再帮我一把。“不爱。这就是我的回答!他在我眼里是个男子汉――但我只能像朋友一样去爱他!”她为自己这种圆滑得体的回答感到高兴,又笑了笑。
“可是……难道大家不再把戈尔洛夫看作一个傻瓜了?”我突然有了想和夏洛特聊天的念头――和她什么都谈,只有我自己的思绪除外,但我想聊天。
“戈尔洛夫是傻瓜!哦,不是!真正的傻瓜当然是他妻子。不错,他曾经有段时间显得像个傻瓜,任何人都不会把他列入自己的情人名单中――那些贵妇们虽然没有这么说,但我能感觉到。虽然她们声称当他妻子明目张胆地背叛他时她们个个都非常同情他,但她们说这番话时的神情说明她们当时根本不会考虑他。但我可以看出她们的虚伪,因为在她风光时,她们一直是她的朋友,而不是戈尔洛夫的朋友。可是现在……”她咬着自己的舌尖,然后抿着双唇,似乎内心在争斗着,看看是否要告诉我什么。她的脸突然微微一红,压低了声音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莫斯科……还有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的事吗?”
我当然记得非常清楚。
“她当时去是……是……好吧!你知道‘验证人’是干什么的吗?”
“我想我知道。”
夏洛特扬起眉头,点点头。
我说,“你是说,她跟我们一起去是专门为了……”
“‘验证’格尔沙――或者你?”她帮我说出了后半截话,“不,不是直接受命。我不那么看。也许她是被人指使,安妮是这么看的。”
“看……什么?”我越来越糊涂。
“当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在最后一刻不邀而至时,安妮认为她是被人专门派来验证你的。验证。是的。别显得这么困惑不解!验证一下某个人的情人是否英勇。”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三章(2)
“我明白这一点,”我说,尽量放缓自己的语气,以此来掩饰自己的难堪。“安妮对你说过这是她自己的看法吗?但你不同意她的看法?”
“嗯,我们当然聊过这件事!我们还和伯爵夫人本人聊过!她只是笑笑而已。不过,我认为她接受的命令并不具体。事情是这样的:一旦某个人通过了验证,有望成为女皇的情人,最后再由波将金决定女皇是否会对这个人满意。但即使是这样,这也并不意味着女皇就会接受这个人。她――”
“等一等。你先等一下。验证人这个主意是女皇本人还是波将金想出来的?”
“嗯,这个问题问得好。有时候很难区别女皇和波将金的愿望。”
“对不起,请接着说下去。”
“我只是说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有时候会去寻找一些情人,然后再举荐某个人。如果她能发现一个非常出色的情人,并且把这个人举荐给女皇,那么她本人自然就会得到奖赏。”
“所以……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和我们一起去莫斯科就是为了要验证某个人……验证我们?”
“第二天晚上,格尔沙喝了太多的酒,也吃了太多的东西,结果病倒了。伯爵夫人告诉我说,格尔沙非常可爱,她自己不会放弃他。她把这告诉了每个人!所以你看,格尔沙的名誉被保住了。他成功了,成了一位已经被验证过的情人――这样一来,人们只有怪罪他妻子对他不忠。”
我坐在那里,眼睛盯着自己的双手。
“伯爵夫人告诉过每个人……甚至告诉了比阿特丽斯吗?”这个问题提得非常糟糕,我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让比阿特丽斯的名字进入到我们的谈话内容中来――因为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夏洛特选择这个时候来访有她的目的。她一定已经听说了我去米特斯基家找比阿特丽斯的事,所以专程来给我上一堂课。
“比阿特丽斯,”夏洛特说,“是个波兰人。”
从夏洛特嘴里说出来的这句话让我再清楚不过地感受到人们对波兰人的轻视,虽然夏洛特说话时非常随意,没有刻意夹带任何。对于夏洛特来说,比阿特丽斯的波兰血统已经非常清楚地说明,无论比阿特丽斯听到什么或者没有听到什么,这对任何人都无关紧要。如果我刚才问到的是泽普莎或者除开比阿特丽斯以外的任何一位仆人,我肯定会得到直接的回答。一个侏儒,一个俄国农民――这些都重要,但一位波兰人却无关紧要。
我本想反驳夏洛特,告诉她比阿特丽斯的父亲是瑞典人,至于她母亲,谁知道呢?因为欧洲所有国家都曾经蹂躏过波兰。但是我不能那么说,因为我知道比阿特丽斯是不会那么说的。波兰西部的老百姓可以称自己为德国人,波兰东部的人则借用俄国人的习惯来给自己起名字。那些想在莫斯科或者圣彼得堡挤进上层社会的波兰人可以拐弯抹角地说自己是某某显贵的后人,但比阿特丽斯毫不隐晦地说自己是波兰人。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对夏洛特产生了敌意,同时对比阿特丽斯产生了深深的同情。这让我内心感到更加痛苦。
“听我说,夏洛特――”
“斯威特,”见我双手紧握在一起,她将一只手懒洋洋地放在我的手上,打断了我的话。“我知道,”她柔声说道,“我们都知道你非常关心比阿特丽斯。你欣赏她会骑马,欣赏她在你把我们从哥萨克手中救下来那天表现得像个男人。可是你不能――”
“我救了你们的那一天?你是这么说的吗?”她起初想不让我打断她的话,然后则静静地坐在那里,大度地听我说下去。“夏洛特,我现在就告诉你,当着上帝的面告诉你。那一天如果不是比阿特丽斯,我们谁都不可能今天还坐在这里。我和戈尔洛夫会在另一个世界,还有你和所有那些小姐女士们……”我说不下去了,不是因为我无法想象哥萨克人会怎样对待贵族妇女(这我亲眼目睹过),而是因为我对俄国的每个人,包括我自己,突然感到的痛恨。
夏洛特点点头,笑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早就说过这一点。你上次说出这一点时已经表明了你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尤其是对米特斯基亲王和谢特菲尔德勋爵,还有整个圣彼得堡。我们都赞赏你能这么做。亲爱的斯威特,我为这一点爱你!这表明你是位绅士!不过,别让我们的绅士风度影响到我们的理智,好吗?”她用手掸了掸身上黄色的绸缎裙,仿佛要把什么愚蠢的理智掸掉一样。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还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楼下的大门突然猛地被推开了,我们接着便听到一个女人接近歇斯底里的叫嚷声,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决不!”声音在大理石的客厅里回荡着。“决不!”声音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我们站起身,走到楼梯口。
我们悄悄朝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