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赶回来。她相信了我的话,笑了。她从来都相信我。
“送信的人来了,不是从种植园来的;那个人是我岳父的一个朋友。‘两天前你的妻子发皮疹,’他说,‘今天早上分娩……婴儿也有痘疮。’他们……嗨……嗨……”
我得把目光转到炉火中才能继续讲下去。我没有料到讲起这些事来是那么困难。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讲到这里,我还是漏掉了许多东西。我不能告诉她,当我的妻子躺在床上忍受煎熬的时候,她父亲曾派人到威廉斯堡去请医生,那里的王室总督知道我在政治上一贯持叛逆的立场,就派那个医生去给更忠诚于国王的臣民看病——这件事加剧了我仇视王室统治的情绪,同时也令我内疚不已:我的妻子和孩子是因为我才死的。
“在我赶到那里之前,他们因为害怕痘疮就把母子俩掩埋了。我回到家里跟父亲一起待了一段时间,后来我们父子俩相互敌视。我告诉父亲,我不想回学校去了,但是也不想养马。我告诉他,我想去参军。我们有一个邻居,他买了我父亲的马。他告诉我美利坚将来会需要自己的将军,他鼓励我到欧洲去接受训练。我父亲给了我路费。”
她点着头,仿佛听懂了连我自己都不懂的东西。“后来嘛,”我说,“后来的情形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我学会了打仗,到处找仗打。”
“我不这么认为。”
“你是什么意思?”
“你做梦吗?”
“梦?你是说……白天的胡思乱想,还是晚上的幻觉?”
“晚上。”
“梦跟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
“你是做梦了,对不对?”
“我想,跟别人没什么两样。”
“你是总做同样的梦,还是总做不同的梦?”
“梦是偶尔之间的胡思乱想,是夜晚稍纵即逝的疯狂,人体在白天聚集了一些有毒的体液,晚上睡眠时恢复消耗的体力,释放出这些有毒的体液,从而引起梦。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你——”
“请你别告诉我你信迷信!”
她停住了。“我让你生气了。”
“没有!当然没有。”
她十分真诚地望着我,让我觉得自己有点惭愧,然后她把目光转向炉火。
“比阿特丽斯,”我说,“听我说。如果一个人没有生气,你却硬说他生气,那他就会更生气!”我窃笑着,这笑声是强迫出来的,很不自然,连我自己听了耳朵都很难受。“你干吗这么……偏爱梦?”我听得出自己的声调里有一股冲劲,选词上有刻薄之嫌。
她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抬起来,面对着我,毫不畏惧。“我并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她说。
“比阿特丽斯,我……我不……我不会……谢谢你。我是说。我也不会伤害你的感情。我……是的,我生气了,我承认,对不起。但是看样子你知道了我的什么事,可你又不肯说出来,这就让我生气了;这是对我的侮辱。说明你以为我没有勇气面对事实。”
她用那磁石一样的眼光盯着我。
“昨天晚上,”她缓缓地说,“谢特菲尔德小姐走了以后,我在床上待了好大一会儿,我听到厨房中间有响动。那是……很奇怪的声音,是呻吟,是啜泣。我在门口听着,不断地听到这种声音,时断时续。我迅速穿好衣服,朝外面张望。你躺在火边。我踮着脚走到你跟前,看到你还在睡着,可是……我还是蹑手蹑脚地走近壁炉。我看见那种声音是你嘴上发出的。你睡着的时候,我在一旁观看。”
她停了下来。我们四目对视。
“是吗?”我说;我的声音很低。
“你在哭泣。我听到的是你的啜泣。那不是悲哀时伤心的痛哭,而是某种呻吟,某种希望解脱的疼痛,或者是失去什么之后的渴望。就在我观看的那一刻,你猛地一下子翻过身来仰卧着——在此之前你一直是脸朝着壁炉睡的,背对着我——然后你伸出手来,手臂伸得很直,手指颤抖着乱抓。你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你又哭泣了,你——”她戛然而止,用抖动的手指擦了一下嘴唇。
《爱情与荣誉》第十七章(4)
“突然你哭了起来,声音很大,我以为你要醒了,接着你的双手紧抱着……像是跟谁拥抱似的,又没有抱到什么东西,你……又抽泣起来,滚动着,喘息着,好像要醒的样子但又闭着眼。我断定你会醒,会看见我。可是你摇了摇头——是清醒的,我相信——又翻了个身,就躺着不动了。”
她讲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身上,话讲完之后才望着远处。
“不是总做同样的梦,”我平静地说。“有时候我看到的面孔和情景非常逼真,有时候又很模糊。在模糊之中我又充满了明确而纯真的情感。有时候这些情景和面孔是我熟悉的,有时候我又遇到一些面孔,似乎是认识的人,但在清醒的时候从未见过。而这些面孔是最逼真的。我看见了我的母亲。我看见了我父亲。我看见了我的妻子。我还看见了我的孩子。哦……不,我并不经常做梦。我做梦往往是在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我在梦中跟别人进行了一次少有的交谈——非常诚恳、简单的谈话,就像昨天跟你的谈话一样。要不,就是在看到死亡或者受到感动之后做梦。”就像那匹母马死去之后,我心想。这时,我记起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酒,睡梦中动了感情。第二天早上在那个破烂的马车出租站醒来时,戈尔洛夫瞪着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比阿特丽斯一样看见我哭了,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困惑不解的。现在我看着戈尔洛夫,看着他睡觉,看着他在房子那边的床上急促地呼吸。
我回头看着比阿特丽斯,说:“梦并不是一种折磨。做梦往往以极度的高兴开始,是那种我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高兴。只是这种幸福消失了;我极力想留住幸福,但还是失去了它,而这时我就会感到伤心,感到痛苦。我不知道我每次做梦时是否都会流泪。不过,我以前并不知道这些梦魇缠绕在我心头时,我会向看见我的人袒露多少秘密。”
她看着火,点了点头。
“谢谢你告诉了我,比阿特丽斯,”我说。
我们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炉火,直到火苗熄灭。我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毯子,显然是后来盖到我身上的。
那天晚上,我没有做梦。我在睡眠之中感觉自己仿佛裹在一团温暖和宁静的云朵里,升腾到期望的天空之中。
《爱情与荣誉》第十八章(1)
“戈尔洛夫,戈尔洛夫。醒醒!戈尔洛夫。戈尔洛夫!醒醒!”
我摇着他,他的脑袋很松弛地滚动着,全身无力。他和晚上一样,呼吸很正常。“戈尔洛夫!”我来回地摇动他,然后用力拍打他,他的眼睛眨巴了一下,睁开了,眼睑翻起,一副吃惊的样子。接着,他的下巴下垂,咕哝了几句话:“我接受。马刀或者手枪,距离十英尺。我洗完澡就宰了你。”
他想重新闭上眼睛,但我摇着他。“戈尔洛夫!戈尔洛夫!你感觉怎样?”
“哎,嗯?嗯……动身太迟了?”
“是吗?是的。咱们得走了!你跟我一起起来,行吗?”
他像一头新入伍的公马驹一样站了起来,床垫立刻散发出被他一直压在身下的恶臭。“天哪!这是我吗?”他说。“咱们这是在哪儿?”
“又回到别连契科庄园了!”我说。“等着咱们洗澡呢。”
太阳出来了,阳光反射在松软的积雪上,闪闪发光。我领着戈尔洛夫拐过屋子后面,朝洗澡的小屋走去。小屋位于一条冰冻的小溪旁,小溪蜿蜒流过谷仓。他脚上套着靴子,身上只围着一条毯子,而我那沾满泥污和血迹的制服里面也在发臭。我们就这样充分地验证了一条社会规律:巧遇总是发生在最令人难堪的时刻。女士们早就起床穿戴好了,期望着天亮就出发。她们这时正跟别连契科娃伯爵夫人在一起,坐在庄园内让大家晒太阳的晨室里吃早餐。这间晨室跟温室毗邻。就在戈尔洛夫和我经过这里的时候,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吃了一口羊角面包,抬起头来,眼睛眯着,透过窗户,穿过瘦小的番茄藤蔓,看见了我们,喊道:“谢天谢地!戈尔洛夫伯爵病好了!”一刹那间所有的女士都涌出来观看我们在雪地里磕磕绊绊地走着。
由于身上没有披风,她们都拥挤着站在温室门口,朝我们喊话。“唷哗!萨沙!”伯爵夫人对戈尔洛夫说:“你今儿早上好些了吗?”
戈尔洛夫露在外面的腿肚子呈蓝白色,黑色的腿毛像刷子上的毛一样竖立着,他朝伯爵夫人敬了个礼,加快步伐继续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上尉,咱们马上就走吗?”夏洛特·杜布瓦大声问我。
“对!”我大声道。“再过一个小时!都准备好喽!”
我以为我们俩这就算逃出来了,没料到人群中突然传出了一阵格格的笑声。我扭头一看,泽普莎在我们后面摇摇晃晃地走着,她的衣服拢起,本来就弓着的腿因为模仿戈尔洛夫走路的样子弓得更厉害。就在我回头看的时候,她学着戈尔洛夫刚才的样子跟女士们敬礼,大家都吆喝着。我推着戈尔洛夫往前走,可是她赶上前来,尖着嗓门说道:“这么说,伯爵,你喝醉酒清醒过来了!”
戈尔洛夫没有理她,继续大踏步地走着,因为腹部仍然有些疼痛而弓着腰。她也学他那样弓着腰,尖着嗓子说:“上尉,是不是还需要再给他一块尿布?你可以用我的床单,我有一条多余的床单!我可以帮你的忙把床单围在——”
戈尔洛夫突然用手抓住她的喉咙,把她的身体整个地提了起来,她的一双小脚在空中乱踢;他没有放慢脚步,只是改变了前进的方向,径直朝二十码开外的水池走去。由于手里提着乱动的泽普莎,他一下子没有抓紧身上裹着的毯子,结果毯子从一个肩头上往下滑,接着又从另一个肩头滑了下来,最后他干脆松了手,毯子掉在了脚下。他全身上下赤裸裸的只穿着一双靴子,继续在雪地上走着。女士们哇哇乱叫,用手捂住嘴巴,但没有遮住眼睛。她们纷纷退回到温室里,目瞪口呆地看着水池方向。戈尔洛夫到了水池旁边后,就像把一个粪块抛到厕所里一样,把那小侏儒扔进了那个肮脏的洞里。满身泥污在底下清理水池的农奴们匆忙地跑到边沿上观看,一个个像惊呆了的蟑螂似的。戈尔洛夫转过身来,让我去给他捡起毯子,自己昂首阔步径直走到洗澡的小屋里,砰地把门关上了。
几乎是在同时,比阿特丽斯从小屋左边女士澡堂的门口走了出来。她刚洗过的头发梳在脑后,闪烁着潮湿的光亮。她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外面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斗篷;脸上由于寒冷而红光满面,冒出的一缕缕热气随着寒风飘散开来。她起先眼睛看着地下,然后抬起下巴,冲我笑了笑。“我已经把你的制服放在了男士那边的衣柜里,还有干净的内衣,”她说。
“谢谢你,比阿特丽斯,今天你干的事情够多的了。还起这么早。”
我相信她脸红了。
我正要进去跟戈尔洛夫一块洗澡,突然听到有人喊道:“喂,塞尔科克上尉!”我转过头去,是别连契科夫伯爵从谷仓那边兴高采烈地快步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乡绅干活时穿的衣服,是定做的,很不实用。他脚上打着绑腿,头上戴着一顶插了羽毛的绒帽,满脸堆着笑容。“我们已经修理好了你们的挽具,还把雪橇边沿上擦掉的油漆都涂上了!我们重新安装了舱室里的火炉,还有——啊,我的天哪!那是什么?”他指着水池,泽普莎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水池里的淤泥,正在往上爬。那几个浑身是泥的农民正帮着把她拉上来,而她却在对她们破口大骂。
“哦,”我说,“那是泽普莎。她接受了戈尔洛夫伯爵的邀请,到你们家水池底下去探险。”
《爱情与荣誉》第十八章(2)
“戈尔洛夫伯爵!是……什……?”我们的主人喘息着说不出话来,用手指着温室的门口。那里,女士们拍打着他妻子别连契科娃伯爵夫人的手指,扇着她的脸。她显然是看见赤身裸体的戈尔洛夫之后就昏了过去。虽然她横躺在门槛上,我却认为她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上次看到她时,她也晕倒在了进门的那一刻,所以我认为她昏过去是常有的事情。伯爵本人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扬起眉毛说:“我说,她又来了,是不是?是什么引起的?”
我很详细地讲述了戈尔洛夫在雪地上所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