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她低头一看,并不是石头,而是一块玉佩。她惊疑得叫了出来:“谁?”
“是我,惠妃娘娘不认得我了?”蓝玉的头从墙外露了出来。
郭惠已经认出蓝玉,英姿勃发的蓝玉潇洒如初,又平添了几分成熟、干练。郭惠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四下看看,说:“是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说来话长。”蓝玉说,“我进去再说。”他一纵身就上了墙头。
郭惠吓得说:“别,别,这成什么样子!我要喊了!我一喊,你可没命了。”
蓝玉说:“你若忍心让我死,你就喊!”不容分说地跳进了小花园。
郭惠吓坏了,心都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她说:“你这是害人又害己呀!一会儿宫女们都会出来,皇上随时都会来,你这不是找死吗?”
“死我也顾不得了。”蓝玉一边说一边往她身边靠,他说几年来南征北战,人在马上,心却在她身上,这次被恩准回京复命,其实就是为了见上她一面。
郭惠向后躲着,正无计可施,前面有几个太监一路喊着:“皇上驾到!”已听见杂沓的脚步声了。这时候蓝玉躲都来不及了,郭惠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得帮他藏起来。
郭惠吓得低声叫:“快,快藏起来!”
蓝玉四下看看,花树都很矮,无藏人之处,向左一看,有一口很精致的石砌小井,上面吊着辘轳绳索。他灵机一动,抓住井绳飞快地下降,把自己吊到了井中,但也只能吊在水面上,双脚呈八字形支在井壁上,弄不好会掉在水中。
这时朱元璋已在太监、宫女们的簇拥下进来了。朱元璋说:“朕一猜,你准在后花园里,喜欢花草舟桥,到御花园去不是更好吗?”
惊魂未定的郭惠笑笑,说不出话来。
朱元璋坐下来,发现辘轳的绳索在微微晃动,就问:“你在打水浇花吗?”
“是呀,”郭惠不敢看他,只得顺着他说,“园子里有点旱,几天没下雨了。”
此时黑乎乎的井中,四壁的水珠滴到闪动着波光的井水中,丁冬作响。蓝玉双手抓紧井绳,两脚踩在井壁上,很吃力。
他听朱元璋的声音嗡嗡的传下来:“朕今天不走了,就睡在你这了。”
蓝玉心里不免暗暗叫苦,一时想不出自救的办法来。
郭惠一听朱元璋要住在她这,急得不行,再三要求皇上还是到别处去吧。
朱元璋说:“怎么朕一来你就往外赶?”他多少有点不悦。
郭惠只得推说今天不同,身上不干净。
朱元璋顿觉怏怏,他说:“朕一来,你就不干净。”他叹了口气,说他有时觉得无处可去,不如在奉先殿书房里休息好。
郭惠道:“皇后、宁妃就不说了,还有真妃、昭敬充妃、穆贵妃、安贵妃呀,我都快叫不上名来了,当皇帝真够累的,是吧?”
朱元璋说:“后宫三千佳丽,朕独钟情于你。”
“得了吧。”郭惠不买他的账,这话在别的妃子面前也会说的,她不稀罕听。她偷看一眼水井,胆战心惊地拉着朱元璋的手说:“走吧,坐这儿干吗,回房去吧。”她想给蓝玉留一个逃走的机会。
朱元璋偏偏不动地方,嫌屋子里太憋闷,说在外面坐坐敞亮。
郭惠又急又没办法,不断地看微微晃动的井绳在打主意。
朱元璋说:“你说,这世上什么人最累、最烦?”
郭惠心不在焉地说自己见识少,说不准。
“皇帝呀。”朱元璋说当皇帝,一言九鼎,朕想让谁死,谁马上得死,朕想让谁荣华富贵,位极人臣,也是一句话的事,所以天下人光看到了这个,觉得当皇帝最有趣、最过瘾。
郭惠说:“陛下不也这样陶醉过吗?”
朱元璋说,皇帝拥有天下,却最孤独。任何臣子,包括皇后、妃子、太子,多亲近的人也不敢对皇上完全地说真话,他听到的全是好话、假话,你说他孤独不孤独!
“这是你常常微服私访的理由吧?”郭惠说。
“是呀。”朱元璋说他总想亲耳听听人们背后怎么说他的功过,而不是当面。
郭惠说:“下次皇上再微服出行时带上我,我也有这个兴趣。”
“好啊。”朱元璋枕着郭惠的腿歪在了长椅上,半闭起眼说:“朕睡一会儿,你为我轰赶蚊虫,朕最怕蚊子咬。”
郭惠更为焦急了,想了一下,忽然“唉哟”地叫了一声。朱元璋坐起来问:“怎么了?”
“一来事肚子就疼得受不了。”她皱眉弯腰站起来,“不行,我得回去躺着。”
朱元璋说:“朕扶你,叫他们熬点红糖姜汤来吧。”
郭惠不放心地向井那里看了一眼。
井中有蓝玉双手礏着,靠臂力将自己提升到井口,小心地向外张望,见有个宫女在浇花,只好缩回头吊在半空。他已浑身冒汗,实在挺不住了。好在那宫女放下喷壶走了,他迅速地翻上井台,一口气跑到墙底下,已无力飞越,幸好有一架梯子在,他便爬了出去。
明明见蓝玉来到宫中,却没有了踪影,太监们可慌了神,后宫里不能藏一个大男人啊。
云奇一瘸一拐地正领着一群小太监在假山后寻找着。
小太监马二一指从石桥下走出的蓝玉,说:“那不是吗?”
云奇长出了口气:“妈呀,你这蓝将军藏哪去了!叫我们好找。万一你藏起来逗我们玩,我们可惨了,一夜也不能睡,后宫里藏个大男人,那还了得!”
蓝玉说他等得发困,不知不觉躺在石桥底下睡着了。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个皮钱袋,抖出些散碎银子,往石桥上一丢,说:“买果子吃。”
云奇说了声“谢谢将军赏”,他不动地方,看着那些小太监抢钱抢得前滚后爬,忍不住发笑。他叫蓝玉忙些出宫,见皇上只好改天了,皇上等得不耐烦,不知到哪宫去了。
蓝玉灰溜溜悻悻而去,朱元璋也离开了万春宫。
月光下,郭惠一个人手把着辘轳,下意识地摇着,摇上来一个空柳罐斗,又下意识地一松手,柳罐斗咚一声掉入井中。
她怅然若失地望着井中波光闪动。
第三部分 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第61节 岂不是欺君大罪
这几天刘基的心情特别灰暗,他几次试图在朱元璋面前替楚方玉说情,刚一张口,就被堵回来,这是从没有过的。又兼日前得知老妻在故里亡故,心情更是凄恻。宋濂只能走曲线,托太子朱标进言,朱元璋更不买账了,他早猜到是宋濂的支使。
他们消愁解闷的惟一寄托是下棋。这天他们又各自捧了个南泥壶来到大柏树下亭子里对弈。
刘基执黑,他手里举着棋子半天按不下去。宋濂说:“干吗这么犹豫呀!这大概是举棋不定的来历吧?”
刘基说的是围棋术语,说他碰上了生死劫而宋濂却是无忧劫。
宋濂说他这一劫,可是通盘劫,定了输赢了。
刘基放下棋子,认输了。他不禁连声长叹。宋濂知道他不是为输棋而叹,他是为楚方玉而叹,为他越来越弄不懂朱元璋而叹。如今已不比从前了,朱元璋似乎不再像建功立业时那么如饥似渴地盼望刘基帮扶了,他受不了恭维,也同样受不了冷淡,甚至萌生了归隐之念。但他尚有未了的心事,他告诉宋濂想在回乡养老之前救出那个后生小子来,他说楚方有才又有胆,见识不在你我之下,杀了实在可惜。
宋濂何尝不想救,却怕没有回天之力。这个楚方也太不给皇上留面子了,他说就是我这样人当皇帝,也会动杀机的。
刘基说:“你我是江南贡院直隶州的第一试考官,二甲一名的传胪因廷对而被杀,你我日后也定是要被后人耻笑的。”
“你夫人病故,皇上不是准你假了吗?”宋濂说,“你哪还有时间救人?你走了,我一个人可是孤掌难鸣啊。”
刘基皱着眉在屋里走来走去,突然回到桌前,拿出三枚制钱,在手心里晃了晃,掷下,又连掷两次。
宋濂虔诚地等他的结论,刘基琢磨着。
这时一乘轿子来到礼贤馆门外,李醒芳从轿里走出来,向看门的侍从说着什么,后来递上了一张名片。他知道,除了刘基、宋濂二位,没有人能救得了楚方玉了。
侍从拿着名片向院里走去。
刘基看着三枚制钱慢悠悠地对宋濂析卦,“这是彖卦,原有坦诚相待,向有德者聚拢之意,既然永葆无邪气节,自然逢凶化吉,没有灾难,虚惊一场,或叫有惊无险。”
宋濂惊喜地说:“楚方没事?这太好了。你这卦准不准啊?大事你不占卜,怎么小事倒信?”
刘基也并不百分之百自信,通常是解心疑而已,按易经摆卦,解释却千差万别,可信也可不信。
这时门人送上来名片:“有一位先生求见。”
刘基看过名片递给宋濂,说:“他必为救楚方的事而来。”他对门人说,“快请!”
刘基、宋濂迎到了院中柏树下,李醒芳行了师生大礼说:“学生来打扰先生们,实在不恭。”
刘基说,想必为了楚方兄事而来,并说他们也正商议营救一事。
李醒芳说:“有二位前辈鼎力,楚方有望了。”
刘基说:“未必。”说着把李醒芳请进客厅,延入客座。
刘基对李醒芳说,不救出楚方来,心上会永远愧疚。皇上盛怒,几乎当廷杀死他,这个无人敢过问的铁案,翻也难。
李醒芳说他有一件东西请二位老师过目。他拿出一本《荆楚会咏》,双手奉上。
宋濂一看,说这本书他有。这是女才人楚方玉所做呀,他想起来了,楚方在殿上说过,楚方玉已死,楚方是她弟弟。这样看来,他有姐姐的书就不奇怪了。
李醒芳苦笑着告诉他们,楚方即楚方玉,楚方玉就是楚方啊!
刘、宋二人大惊,怔了半晌,刘基问:“这么说,她是女扮男装?”
李醒芳点点头。
宋濂不禁摇头叹息,她也太能恶作剧了。她若不出事,当廷中个状元、榜眼,怎么收场?岂不是欺君大罪?
“现在也是欺君之罪呀。”刘基说,“你我二人这样严格查验,竟让一个女孩子混入乡试,又过了会试,你我也是罪莫大焉。”
宋濂说:“且不说这个了,我倒觉得拼上老命,也要救出楚方玉来,不能让第二个苏坦妹死在皇上刀下。”
刘基在屋里走动着,认为有了转机,她既是名震天下的才女楚方玉,倒是有了一线希望,皇上也会顾及名声,当年错杀了一个苏坦妹,他已十分后悔,他是当美人祸水杀的,而忽略了她是个文人。如果知道了楚方玉的身份,他会手软的。
宋濂觉得首先得有人告知皇上真情,这也是一关。
“那只有你我去了。”刘基说,“你我可以代表万千儒雅的文人。醒芳,你也出面,你有你的独到之处。”他指的当然是为朱元璋画像的事。
宋濂说他为皇上画的像皇上十分满意,这很难得。一张画,从牢中救出四位画师,也许同样能打动皇上放了楚方玉。
李醒芳点了点头,说:“我试试看吧。”
李善长归隐田园,胡惟庸顺利地当上了丞相,汪广洋与他并列相位,他因素来胆小怕事,并不争权,朝政无形中悉归胡惟庸,他的真正得力助手是中书右丞陈宁。这不只因为他们是并称于世的陈烙铁和胡剥皮,他们的气味也相投,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
这一天,胡惟庸把陈宁请到家里喝酒,没有别人在场,谈的也是私房话。
陈宁最佩服的人是胡惟庸,赞佩他能屈能伸,做事不动声色,没人能挑出他的毛病来,对人十分苛求的朱元璋对他都没有微词,这容易吗?所以一端起酒杯,陈宁就用力与他碰了一下,说他总算熬到这一天了,他为丞相高兴。
胡惟庸说得更亲切,说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居高位更危,不见得是好事。李善长怎么样?杨宪又怎么样?都是前车之鉴。
陈宁注意到,皇上和从前打江山时不大一样了,疑心日重。那个传胪楚方虽话说得有些尖刻,可毕竟是一番好意呀。
“这事千万别再议论。”胡惟庸嘱他要格外谨慎才行。祸从口出,那个后生小子吃亏还不是吃在嘴上了?文武大臣各司其职,哪有你置喙的地方。他又说起刘基、宋濂不会袖手,二人是主考,不会不救自己的得意门生。
陈宁对刘伯温可没什么好感。陈宁为李彬的事专门跑到朱元璋的行在去